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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ogus
Created February 18, 2009 1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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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衙内新传
作者:斩空
第一部 雌伏
序章
  “唉,好无聊啊!”我一手托着下巴,把手里的鼠标在网页上乱点,然后又随即点叉叉关掉,重复着如此的动作,与其说是在上网,不如说是在发呆。
  “嘀嘀!”屏幕右下方的QQ头像一阵跳动,我随手点开,原来是一个叫高小小的Q友要求加我,看了一下资料,是个18岁的苏州MM,嗯,反正是消磨时间,聊聊也不错吧。
  ……
  “你好。”
  “好。”懒得打字,随手给了个快捷回复。
  “你是斩空?我看过你的文章哦。”
  “……呵呵,是吗?哪一篇?”不错啊,我的文章本来就不多,而且都是写一些冷门的问题,这小姑娘居然读过,有趣。
  “就是关于金灭北宋的那一篇,我觉得很有意思,想多跟你聊会。”
  ……想起来了,那是我半个多月前读了宋史写的一篇文,描述了一下宋金战事的过程,其中北宋的表现简直可以用令人发指来形容,只能说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那时的宋已经是一棵从根上都腐烂了的大树了,被人轻轻一推就倒了。
  “哦,那篇文章的确是我写的。你有什么看法?”
  “嗯,我想问一下,你的资料都属实吗?大宋汴梁城真的在那时被金人攻破,连徽钦二帝都被掳走了?”
  ……无语了,现在的小孩啊,上课都不好好听讲的,这点历史常识都不知道,还问我是不是真的?天啊……
  本着对祖国的下一代负责的精神,我详细地讲述了靖康之耻的来龙去脉,把高小小听得一惊一乍,不断发出惊叹,到后来简直是沮丧无比。
  “好可怕啊,我真不想回到那个时代去了。”末了高MM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嗯?这是什么话,你玄幻小说看太多了吧,还回到那个时代去咧。”我快被她打败了,讲历史居然讲出这种产品来。历史的作用是在于借鉴,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啊,哪是给你用来YY的,唉……
  “嘻嘻,开个玩笑嘛。对了,我这里有一个网址,里面有好多很有意思的史料,你要不要看一下?”
  “??”叫我点网址?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名堂?我顿生戒心。“有哪些史料,你先发点出来看看吧。”
  ……!!还真有不少好东西啊,比如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草稿,蔡京的手书真迹,北宋妇女的着装尤其是内衣款式,汴梁正月上元灯会的盛况等等,都可以说是研究北宋文化的珍贵材料,绝大部分都是闻所未闻的,真不知这小丫头是从哪里搞来的。
  “罢了,诱惑足够大啊,就算电脑中招也认了。”再说还是个小MM啊。我一咬牙一跺脚,把所有的防火墙全开,手中的鼠标颤颤巍巍地移到那个网址上,狠心点了下去……
  “……?怎么什么都没有,晃点我?”进入一个网页,居然什么内容都没有,把我气得够戗,你倒是多少意思一下啊,没事搞个空白网页放到网上干吗。
  不过,当我准备关掉网页退出时,却发现鼠标的指示已经不见了。
  “不好,果然中招了!”马上拔网线,重启机器!这是最保险的做法。
  只是……如果你连身体都进来网页了,还怎么去拔网线?
  我身体的一切好象都不听我使唤了,确切的说是象不存在了一样,所有的感觉只剩下视觉和听觉,除了眼前的空白网页和耳中的一阵怪异狂笑,我的世界再无他物。
  一个刺耳的声音在我叫嚣着:“哇哈哈哈,终于有人上钩了,我太高兴了,太兴奋了,太激动了,太语无伦次了……”
  情况不妙!虽然我看了不少玄幻小说,各种奇思怪想都有所耳闻,不过真要落到自己头上可就大大的不妙了。就算是点了木马或病毒,最多把电脑挂掉,而眼前的情景却象是被鬼压身一样,思维正常,感官也大都还在,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如果我是在作噩梦,求求你快点醒吧……
  ……没反应。
  这下事情真的大条了,难道被传送到了异度空间?虽然本人虚度二十余载光阴,四海飘零,亲友寥寥,对社会也没多少贡献,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不过要是就这么挂点了却也不太心甘情愿。
  “喂,别笑了,说句话啊!”那个声音一直在狂笑,我虽然极其讨厌,但这是我目前唯一的信息源,必须要从他这里找点线索才行。
  也不知是他笑够了,还是我的话起了作用,笑声戛然而止:“可怜的人啊,你为我提供了摆脱这宿命的机缘,说来我还要感谢你才是啊。”
  我心中一凛,此人口气不善,莫非是什么被封印的大魔王?“阁下是……”
  “哼哼,你不用着急,等一会你什么都会知道的,时间不多,我来也!”
  “等、等一下……”我的话才刚出口,一道巨大的白光在眼前闪现,我的意识一下子被吸入其中,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渐渐模糊,以至消失。
  在我失去意识之前,留下了最后的意念(遗言?):“同志们,以后看到陌生的网址千万别去点啊,会出人命滴……”
  (高衙内新传 序章完)
  
第一章 醒觉
  “我叫高强,今年十八岁,平生只好游荡,除了会踢几脚气球,玩玩鸟,帮闲打闹,此外一事无成。文不成,武不就,浑浑噩噩活了十几年,整一个小无赖。忽然一天,我老爸来告诉我,他本家的侄子,也就是我阿哥高球,在东京汴梁混出了名堂,作到了殿前都指挥使,很大很大的官啊!你问我有多大?拜托,我看到一个押司腿就发软了,哪听过什么殿前都指挥使?总之是很大很大的官就对了。
  这位阿哥发了迹,膝下却没有儿子,就寻思要从本家里过继一个孩子。找来找去,本家却只有我这一个少年,其他都流散了,遍寻不着。我老爸见球哥发了迹,也顾不上辈分和脸皮,上赶着把我送到球哥家里给他作儿子。***,原本是兄弟,现在却要叫老爸了,什么世道嘛!哦,是父亲,这里不兴叫老爸的。
  球哥,哦不对,现在改名叫高俅了,因为原本是我哥,现在要我叫他父亲,心里许是有些不好意思,对我是千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我很快就发现,作这俅哥的儿子倒是很快活,俅哥在东京确实混得不错,甭管我走到哪里,只要一说我是高强,一堆人冲上来巴结我,衙内前衙内后的,喝酒赌钱都是别人买单,花街柳巷夜夜笙歌就更不用说了。
  没几天我就有点腻了,可恨那富安,见我逛腻了青楼,竟把自己老婆和妹妹送来陪我睡觉,还骗我说什么别处的良家流落风尘,有个名堂叫什么家常菜!我一时不察,稀里糊涂也就笑纳了,结果他老婆原来是被富安下了药的,第二天醒来痛不欲生,当夜就跳了井,等到捞上来人已经泡的发胀了。
  此事轰动东京娱乐界,人都说我高强口味独特,对倡优不感兴趣,却专门喜欢祸害良家妇女,人送外号花花太岁!这外号不知是谁先叫出来的,喊起来着实响亮,坊间一时都嚷嚷遍了。我这个郁闷啊,谁吃饱了没事干去祸害良家妇女啊,我是被陷害滴!可是哪有人听我的?富安这厮倒是名利双收,吞了我给的五十两烧埋银子,一口薄棺材葬了枕边人,又把妹妹送到我房里作婢子,每月有一份例银,听说也被这厮混赖去一多半。平时跟着我后面耀武扬威就不必说了,我看他情愿双手奉上老婆给我玩,算是忠心可嘉,就让他在府里帮闲。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上个月我忽然开始做些莫名其妙的梦,老是在一些陌生的地方晃来晃去,有好多不穿衣服的美女,还有许多打打杀杀的场面,看得好过瘾啊!慢慢的我发现,这个地方好象叫什么因特网,上面什么都有,尤其是美女,真是让人流口水啊。还有足球,看上去跟我玩的蹴鞠有点象,不过那些什么小贝大罗的技术比我差多了,咱汴梁城的街坊队都能踢飞他们,更别说我跟老爸学的球技了。玄幻小说也挺好玩的,我最喜欢看种马了,嘿嘿。
  后来我才搞清楚,原来这网(到底是怎么编的这个网?搞不懂)上的东西竟然是九百年以后的事情,我就很奇怪,怎么大宋就没有了?找来找去就看到了你的文章,可把我吓了一大跳,原来我的好日子没多久了,不行不行,得赶紧想个办法……有了,我干脆跟一个这时代的人换过来,让他去大宋受罪,我嘛,就可以在这美女如云的时代,凭我的一脚好球打出一片天空,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哇咔咔……
  什么?你问我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宋徽宗崇宁五年三月啊,真没想到,居然还有比我还无知的人啊,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碎碎念碎碎念)”
  高强(为了方便起见,主角以后就叫高强了)躺在牙床上,读着前任高衙内留下的记忆,差点没晕过去:这家伙也忒厉害了吧,居然想出换壳这一招,自己跑到21世纪去逍遥,没准还真让他踢出点名堂来,也算是为中国足球事业作了点贡献。可咱这边就惨了点吧,虽说眼下还是歌舞升平,衣食无忧,可二十年后就要大祸临头,这可怎么办?
  高强心中哀叹着,平时看了那么多玄幻小说,主角个个都回到古代去呼风唤雨,说改变历史就改你没商量,可人家都是什么角色?有带一个连回去的,有带高科技回去的,有带一个军事基地回去的,还有带若干种神功真气回去的,最差的也带了两把半自动步枪吧,可自己有什么?无拳无勇,拿不动刀也耍不开枪,打仗脚底抹油的功夫都不咋样;虽然是个本科,可肚子里古文的墨水就真是可怜了,朝廷下个诏书都不见得能看懂,要不是这个身份还不愁吃穿,恐怕自己连要饭都没辙,不懂丐帮的规矩啊……
  高强正躺在床上发呆,“吱呀”一声,房门推开,一个顶多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端着铜盆进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轻轻把铜盆放在一个木架上,然后转身来到床前,把手伸出来,轻轻掀起被子……
  “喂,你干什么?”高强见她竟然掀起被子来,吓了一大跳,忙开口问道。
  谁知这一开口却把这小女孩惊得花容失色,赶紧跪在床前地上,把头在地下磕的梆梆响,带着哭腔说道:“衙内饶命啊,小环不知道衙内今天精神这么好,一早就醒了,想让衙内多睡一会儿,结果没能唤衙内起床,让衙内自己醒了,请衙内念在小环伺候衙内这么久,饶了小环这一回吧!”
  “什么跟什么啊!”高强一头雾水,在脑子里反复搜索,却只记起这小丫头叫小环,是衙内(真别扭)的贴身丫头,也就是富安那小子的妹妹,却怎么也弄不清她为什么见到自己醒了就吓成这样,难道原来那个高强不会自己起床吗?
  糊涂归糊涂,不能老让这丫头在地上磕头啊:“小环啊,先起来吧,衙内我不怪你。”
  “多谢衙内大人有大量,小环给您磕头了。”这丫头磕起头来跟不要命似的,听到高强让她起来,梆梆又是好几个,这才站起来。
  高强刚要起身,小环赶紧上来扶着我说:“请衙内依旧躺着,小环象往常一样伺候衙内起床。”
  这起床还用人伺候吗?真是搞不清楚,前任的高衙内可能是个没大脑的家伙,脑子里空空如也,除了一些重大事件的记忆之外是啥也没有,吃喝嫖赌的经验倒是一大堆,整一个纨绔子弟。
  暂时管不了那么多,这丫头要怎么样先由着她吧,别又惹了她哪根筋不对,磕起头来如捣蒜,虽然刚才磕了那么多响头,居然只是额头红了一片,看来是练过的,不过让一个小美眉老跪在地下练铁头功可不是个事啊。
  高强依旧躺好,小环微微一笑,从铜盆里取出一块面巾,轻轻拧得半干,在他脸上仔细擦拭一遍。
  “嗯,素手拂面,温巾醒肤啊,滋味确实不错,尤其是心理上的那种满足感,更是令人飘飘欲仙,前任衙内还真是会享受啊。”高强仔细品味着这种感觉,心中不禁赞叹。
  小环擦完了脸,顺手把湿巾覆在高强脸上,接着又换一条温热的湿巾,从脖颈往下慢慢拭去,边擦还边在各处肌肉按摩,轻重缓急无不熨贴合意,显然是做惯了的。
  高强渐渐有些迷糊起来,只觉浑身舒泰,软洋洋地不想动作,朦胧间只觉那一双绵软小手渐拭渐下,由胸而腹,去势虽然缓慢却并不停留……
  “不好,我怎么好象没穿衣服!”他倏地醒觉,这让一个女孩子摸下去可不是个事。
  “你,你干什么!”高强一把甩开脸上的方巾,直起上身问那丫头。话一出口,小环吓得把湿巾一丢,跪在地下瑟瑟发抖,连磕头都免了,直接把头埋在地下,一个劲地喊:“衙内饶命,衙内饶命!”
  高强见情势不对,刚想起来搀她,一掀被子才想起自己还光着身子,忙掖着被角,急道:“快起来,我没怪你,只是还……还没穿衣服,我有点不好意思。”
  没想到这样一说小环却哭出来了:“衙、衙内一定是嫌奴婢伺候的不好,不要奴婢了,我哥一定会打死我的,哇……”眼泪水象决了堤一样哗哗直流。
  看着一个可爱的少女哇哇大哭,估计没几个男人能无动于衷的,高强当然也不例外:“你,你别哭啊,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快起来吧。”
  小环哭声渐止,不过仍然跪着不起来:“那,那衙内为何不要奴婢服侍了?往日衙内起床都是要奴婢伺候的。”
  “……”高强彻底被打败了,实在想不通,这起床不就是穿衣洗脸吗,顶多让人帮忙梳一下发髻,那有这样伺候法?可眼下看样子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还是先由着她吧,反正自己也不是啥纯情小处男了。
  得到了肯定的指示,小环喜笑颜开,重新为衙内擦拭全身。男人在早上的状态是正常的生理现象,被这样一个青春少女擦身,高强的反应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看到这样的反应,高强有些脸红,小环却面不改色,只用湿巾上下擦拭一番,接着就俯身张口……
  “嗯?!……原来这才是惯例啊……”高强的脑中一片空白,只余下这样一个念头。
  (高衙内新传
第二章 父子
  被这么一折腾,等到真正起床梳洗完毕,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小环帮高强系好了头巾,问道:“衙内,您是先用早膳呢,还是先去给老爷请安,然后跟老爷一起用?”
  老爷?就是指高俅罢,唉,在水浒里,这家伙可是超级大反派啊,京剧里都是大白脸奸臣,说是千夫所指也不为过。可现如今呢,这家伙却成了自己的便宜老爸了,真是怎么想怎么郁闷。
  高强闷闷地想着,不过他转念又一想,现在自己莫名其妙来到古代,若不是当了人家的便宜儿子,恐怕吃饭都成问题,还谈什么忠奸?得了,先去见见这位大人物吧。
  走出门来,一阵清风吹过,让人精神一振。已经是仲春时节,院子里的柳树开始抽出新芽,嫩绿的枝条迎风轻摆,尽情散发着春的气息。
  高强抬起头来,仰望着那湛蓝的天空,轻喟了一声:这,就是北宋的天空吗?看上去好纯净啊,象一块上好的蓝田玉,清得仿佛能把人的心都吸进去似的。不知道二十年后的那个大雪之夜,女真铁骑踏破了城垣,把汴京的百万居民肆意蹂躏践踏,烧杀掠夺的时候,这天空会不会哭泣呢?嘿,真是乱想了,天空就算能哭,在这二十年间目睹黎民百姓的苦难,只怕眼泪也早流干了吧?
  “衙内,衙内!”耳边传来小环的轻唤,高强从异时空的遐想中惊醒过来,微微一笑,摆了摆手,依照前任衙内留下的记忆,向着高俅平日起居的书房走去。小环自回房里去了。
  刚到书房门口,迎面撞上两个彪形大汉,身穿锦袍,笑嘻嘻地施礼道:“衙内今日好早啊,看来精神不错,昨夜睡的可好?”
  高强在自己的脑中搜索了一下,原来这两人却是兄弟俩,一个叫党世英,一个叫党世雄,都是便宜老爸高俅的心腹,现在已经做到了统制官,平日对自己也是百般讨好,言笑不禁的,便拱手道:“两位好啊,一大早给家父请安来了?”
  二党还没来得及答话,书房里传来一阵朗笑:“强儿这么早就来了啊,快进来让为父瞧瞧。”
  高强应了一声,和二党点了点头,便迈步进了书房。
  这书房颇大,四壁都是高高的书橱,直顶到天花板上,骤眼看去怕不有几万本书。几扇落地窗凉风轻送,一股淡淡香气在房中弥漫,也不知是书香呢,还是香料?
  高强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书桌前一个高大中年人回过身来,呵呵笑道:“强儿,今日难得早起,却如此精神,想来昨夜安睡,不曾做那怪梦了?”
  “啊,是是,昨夜不做怪梦。”当然不作了,你那儿子已经跑路了!高强说着,上前给高俅行了礼,高俅忙扶了起来,就命书童去传早膳。
  高强站在书桌旁,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高俅写的那幅字,不禁大吃一惊:高俅竟写的一手好字!虽然高强对书法不甚了了,什么间架结构、浓淡笔意是一窍不通,不过眼前这百余字纵横恣肆,墨迹淋漓,劲虽断而意相连,端的是好书法!
  高强不禁感叹,真是上有所好,下必由之啊!只因皇帝喜欢书法,徽宗的瘦金体书法和花鸟丹青可是名垂千古,连带朝野的文人墨客竞相习书学画,不但有苏黄米蔡四大家,就连这佞臣都是一手的好字,真是叫自己这本科生愧煞了。
  高俅见儿子注目自己的书法,捻须笑道:“强儿,你看为父这几句写的如何?”
  “啊,好,实在是好啊!”可到底哪里好,自己是一点也说不出来啊!情急之下,高强连忙把话题转到内容上来:“好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啊!”却是节选的范仲淹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
  高俅将手中狼毫搁在白玉笔洗上,负手走了几步,望着窗外的天空悠悠道:“先天下之忧而忧!文正公这般胸怀,我真是高山仰止,夙夜思之,常有动于心。当年我随王厚王经略收复青唐、湟中,行经漉延各州,有老军为我指示文正公各处手泽,又讲述文正公抚循西疆,夏人闻名而胆落,追思前辈风采,真是令人浮想联翩,心中豪气升腾啊。”
  “……”高强站在他身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任何人跟他说大白脸奸臣高俅会这样仰慕范仲淹,打死他都不相信,这两人的差距如同天地,怎么也拉不到一起啊。
  高俅转过身来又道:“为父平生最爱文正公的手泽,只可惜他老人家一生军务倥偬,无暇吟文弄墨,没有多少文字传世,但遗泽至今犹在,夏人数十年不敢窥边,西州千万军民赖以平安,就是文正公的恩德。强儿,你再来看这一阕苏幕遮。”
  啊,又让我看书法?免了,出洋相可不是什么滋味。高强想着,忙岔开话题道:“父亲,这阕苏幕遮孩儿也曾背过,且容孩儿试记之。”
  当下朗声诵道:“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首词千古名句,尤其出自范仲淹这样的有为名臣之手,分外令人觉得可贵,高强只是上中学时读过,可至今宛如新刻,背来一字不差。
  高俅听得摇头晃脑,喜上眉梢,乐道:“我儿,你一向倦读诗书,如何记得这词句?”
  “啊,是、是这样的,孩儿知道父亲景仰文正公,故此也留意了一下,还好文正公的文字传世者不多,便捡来看了几首。不过孩儿驽钝,只记得这一首,别的却都忘了。” 高强差点被噎住,一个***险些转不过来。没想到前任的衙内如此不学无术,会背一首苏幕遮竟然也被引为奇谈。
  为免高俅再发什么诗兴,他赶紧又道:“父亲如此文才,孩儿也当学些诗书,免得堕了父亲的名头。”
  本以为一顶高帽轻轻送上,高俅必然大喜称赞,却不料换来一声冷笑:“哼,文才?再好的文才又有何用?”
  他转身踱了几步道:“当年为父在苏学士府中作一名小史,学士惊才绝艳,一代文宗,府中酬酢唱和,当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有关西大汉,持铜牙板,跨麻扎刀,歌大江东去,那才叫文才!可惜,党争无日不休,章敦为相,斥逐元佑一党,竟进言要对司马光相公、文彦博相公掘墓鞭尸,虽因物议沸腾而止,但学士却免不了黯然离京,平生抱负尽付流水,当真是大江东去,浪淘尽,这等风流人物!”语调虽不十分激亢,但言下一股愤激抑郁之气却是再明显不过。
  高强再次石化:高俅,这个千夫所指的高俅,他竟然曾经是苏轼的幕客,就是那个“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苏轼,“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苏轼,“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苏轼,“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的苏轼啊!这一刻,他再清楚不过地感到,自己所在的年代,正是中国历史上文化最为灿烂的北宋。
  “苏学士临走之时,将我托付给驸马王晋卿,后来结识了端王,也就是今上。嘿嘿,为父的进身之阶,不是文才,也不是武略,却是陪着端王踢过两年气球,坊间都骂我是佞臣窃据高位,那又如何?文如苏学士,武如狄青,又有什么好下场了?还是乐得当我这佞臣罢了!”高俅的这番话,除了他的儿子,恐怕当世再无第二个人知道,千夫所指的背后,却是一颗看破世情,浪迹官场的心。
  “父亲……”高强心潮起伏,如浪翻滚。高俅在官场打滚多年,其间的关节要害自是一清二楚,以佞臣之姿临朝掌兵,确实是最好的自保之道。只是,朝政既然糜烂至此,那二十年后的大祸岂非无法抵抗?自己可真是被人给坑了啊!
  胡乱吃罢早饭,高俅自去白虎堂升帐议事去了。高强信步走到外院,迎面上来一群人,围着高强“衙内”前“衙内”后地狂拍马屁,内中一个紫棠脸皮、五短身材的家伙说话最为令人作呕。
  高强一看,却是一帮在府中帮闲的无赖,整日跟在衙内身后狐假虎威,喳喳呼呼。那个紫棠面皮的正是富安,小环的大哥,按理说此人卖妻妹以自售,实在是无耻之极,本当一脚踢飞,可是现在自己已经被小环给“服侍”过了,这便宜大舅子倒是不能太不给他面子。
  当下没好气道:“本衙内今天心情不好,少来烦我。”
  众闲汉都是一楞,不过衙内发脾气也不是头一次了,小人之交嘛,虽然臭味相投,翻脸也是寻常。富安究竟有些关系,忙笑道:“衙内既是心中烦闷,小人倒有个好去处,可让衙内散心。”
  “哦?说来听听。”高强懒洋洋地答道。
  “衙内,今日乃三月正朔,大相国寺有无数善男信女降香还愿,又有许多摆摊卖艺,唱曲滑稽之人,衙内何不前去戏耍一番?”
  “嗯,这倒是个好提议。”高强有些心动,难得有机会来到宋朝,虽说有一场大祸,毕竟是二十年后的事,眼前有机会一睹当时世界上最大都市的繁华,却是难得的好机会,于是点头叫好。
  众闲汉见衙内要出门,个个欢呼雀跃,也不知从哪里找出几个鸟笼提在手里,富安更翻出一把扇子来给高强拿着,一伙人一窝蜂拥着出门,朝大相国寺去了。
  (
第三章 林冲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人潮汹涌,真是挥汗成雨,嘘气如云。红男绿女们来来往往,不时被街边的店铺商家吸引住眼球,驻足观望,而商家见财神上门,自然要更加落力招徕,声嘶力竭的叫卖声在大街上此起彼伏:
  “来瞧一瞧看一看啊,西域刚到的高级香水,采天山雪莲和大食火玫瑰精华,再加上天竺婆罗香精炼而成,香气悠长回味无穷,实为女子恩物,男人必备啊!”这是身穿长袍的大食行商在叫卖香水。
  “各位看官,俗话说货卖识家,小人家传的枪棒,不敢说当世无双,却也有些好看之处。小人这便献丑,给各位看官来个铁枪顶喉!”一个壮汉呼喝几下,将一枝铁枪的枪头顶在自己的喉间,另一端顶在地上,憋的一脸通红,“哼育”一声把铁枪弯成弓形。
  “苏三离了开封府,将身来在大街前,过往的君子听我言……”一个穿着布裙的女子哭哭啼啼地跪在街边,旁边竖一个牌子,大书一个“冤”字。
  “白家老号,真材实料,祖传秘方,谁吃谁知道啊!”
  “斩空新书《高衙内新传》出炉,大家快去捧场,买一本收藏在书架里面,有票的给砸票,没票的多多点击啊。”某个怪人手里挥着一本小册子大声招徕着顾客,引来不少人围观,不时有几块板砖飞来,那怪人却面不改色,显然金钟罩铁面皮神功已经炉火纯青。
  忽然,不知是谁大喊一声:“花花太岁上街啦!”
  这一下可不得了,整条街哗然大乱,几千号人狼奔豕突到处乱窜,大姑娘小媳妇一改原先的扭捏作态闲庭信步,掩面狂奔而去如电光石火,做买卖的收起了货物,卖艺的卷着刀枪,含冤的小娘子慌地起身往旁边的小巷子里躲,只有那卖书的怪人还不知道咋回事,眼看着一个人已经拿了一本书,正要掏钱了,却被吓得抱头鼠窜,那怪人急得在后面边追边喊:“喂,别当小白啊,你还没给钱呢!”
  高强站在街头,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不由得想起以前看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四大才子上街啦”那一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做人做到这份上,路人皆畏之如虎,也实在是无趣的很了,难怪前任的衙内要急着跑路,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自己。“我是不是该回去睡觉做梦,想个办法接通互联网呢?”这样的念头在高强的脑子里也开始盘旋起来。
  富安见衙内脸色不豫,脑筋一转,暗骂自己猪头:衙内今天本来心情就不好,出门来又没有美女可看,这不是越发添堵吗?该死该死。
  他赶紧赔笑道:“衙内,这条街没什么好玩新鲜物事,不如咱们直接去大相国寺,那里想必热闹的很。”
  高强瞪了他一眼,也不说话,闷着头就往前走。前任的衙内对东京汴梁的大街小巷显然颇为熟悉,既然从大路走会搅了街市,就从小路过去好了,再用扇子遮住脸,这下没那么容易被人认出来了吧?
  转过几道弯,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大庙红砖碧瓦,金字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不时传来阵阵禅唱钟鸣,善男信女络绎进出,真是好个丛林!庙门前一大片广场,密密麻麻挤的全是人,各种摊贩叫卖声混成一片,更有诸般江湖艺人献技,吞刀吐火,戏法气功,高竿杂技,无奇不有,引来叫好声一片。
  高强心胸为之一畅,他原本就喜欢热闹去处,这12世纪初的热闹景象更是从未得见,当即就觉得眼睛不够使了,一会看王大力把一个石锁耍的上下翻飞轻若无物,一会看张老拳将一把短剑虚晃几下吞入腹中,行若无事地仰着头走来走去。
  高衙内看得心惊肉跳,不由得走上前去,从张老拳手中接过剑来,在一块木板上用力戳了几下,又仔细检查了一番剑身,发现居然是真剑!不由得惊叹不已,甩手扔了一两银子,老拳千恩万谢。不过衙内刚一走远,富安就折回来,虎着脸训了张老拳几句,把那一两银子劈手夺了过来,甩出几枚铜钱,匆匆追着衙内去了。
  于路贪看各种风景,高强就没顾上看路,忽听前面一把清脆的娇声断喝:“大胆狂徒,还不快让开!”
  高强吓了一跳,看来自己不好好走路,险些冲撞了人家女眷,忙抬头准备道歉,可一句“小生莽撞”还在舌头底下转悠呢,眼睛就直了:好一个美妇人!但见她二十四五年纪,穿白爱素,身段袅娜风流,一张鹅蛋脸,两道细弯眉,杏眼桃腮,梳了个摇摇欲坠的堕马髻,更难得的是一股浓浓的少妇风情,天然媚态,虽然面如冰霜,却是诱人之极。
  倒不是高强好色,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少妇又确实姿色娇美过人,呼吸竟是窒了片刻。不过这一来可就坏了事,臭名远扬的花花太岁拦在一个美少妇身前,任凭人家丫鬟呵斥也不让路,只顾呆看饱餐秀色,谁看了都会想到“调戏良家妇女”这茬上。
  不过高俅位高权重,常人哪里惹的起?大相国寺前人众何止上万,却没一个敢上来说话的,都躲在一边观望,只暗自叹息,这位不知是谁家的娘子,眼看又要落入魔爪了。
  不光旁人这么想,高府身边那一帮闲汉也是“心领神会”,有的还暗自喝彩,看来衙内进步不小,眼光一流,在这万花丛中一眼相中这样绝美的妇人,我等帮闲的怎能袖手?以富安为首,十几个闲汉“呼啦”一声围上来,将那少妇围在当中,周遭堵了个水泄不通,那小丫鬟却被挡在圈外。小丫头却也不慌,眼珠一转,便急急向庙后跑去。
  高强这时才醒过味来,狠狠瞪了身边的众帮闲,心说你们这么一来,我这“当街调戏良家”的罪名算是坐实了。忙笑着拱手道:“这位娘子不要惊慌,小生并非歹人,只是……”他想要解释一下,然后让众帮闲散去。
  不过“花花太岁”名声在外,这笑脸只怕看在人家妇人眼中就不是那么单纯了:“淫贼无礼!光天化日,怎敢拦路调戏良家女子,你眼里还有王法吗?!还不让开!”那少妇杏眼圆睁,柳眉带煞,怒目向群狼。
  高强险些没背过气去:长这么大何曾被人骂成这样!不过再转念一想,现在自己可不是诚实文明小男生了,恶名在外啊,看来这不白之冤短时间内是难以洗清了。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叫众帮闲散去,富安早奸笑道:“王法?小娘子,我家衙内就是王法,你还是乖乖的从了我家衙内吧,只要伺候他老人家高兴,包你全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说罢众帮闲一起淫笑起来。
  高强差点晕倒,这几句台词真是好耳熟啊,标准的恶少行径,接下来自己是不是应该说“小娘子,你就从了吧”?这,这还真是恶劣啊。
  忍无可忍之下,高强大喝一声:“都给我住口!”
  众帮闲一时愕然,尽管还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合衙内的意,但都闭上了嘴巴,衙内发了话,他们是绝对要给面子的。
  喝住了众帮闲,高强刚要叫他们让开去路,就见身侧一片人仰马翻,几名闲汉直跌出去,跟着一道人影电闪进来,伸手抓住高强的后领向上一拎,如金刚之提童子,单手将高强提在空中,随即便是一个钵盂大的拳头挂着风声迎面打来。
  高强吓得一缩头一闭眼,全身用力,只等着重拳临头。可过了片刻,意料中的重击却并未来临,反而自己脚下一硬,却被放在了地上。
  高强睁开眼来,只见眼前一条大汉,三十不到年纪,身高大约一米八五,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头戴青纱头巾,穿着绿色战袍,整个人英气勃勃,不怒自威,真是好一条大汉!
  正打量间,那边富安从地上挣扎起来,看清了这大汉的脸面,登时跳起八丈高来:“林冲,你吃了豹子胆,敢对衙内无礼!”
  林、林冲!豹子头!
  高强只觉脑子一阵乱,没想到水浒里的人物竟然在历史上,不,应该说在现实中出现了,这、这到底是什么世界?难道自己现在正在演“高衙内调戏林冲娘子”这一场不成?
  只见林冲含怒道:“衙内,无端拦住拙荆去路,不知有何见教?”这话说得够客气了,高强还是臊得要钻地缝,忙笑道:“林教头误会了,小生只因贪看戏法,一时不察,挡了教头娘子的路,这刚要告罪,教头便到了,实在是误会。”
  林冲虎目扫了围在周遭的众帮闲一眼,冷笑一声道:“如此林某倒是错怪衙内了,这便告辞。锦儿,扶大娘回家。”
  那丫鬟锦儿答应了,便上来扶着林冲娘子,眼角也不抬,便直从高强身边走过。
  林冲拱了拱手,便要告辞,高强忙上前道:“林教头,小生久闻教头枪棒无双,今日一见,足慰平生,正要请教头同去饮酒,就便讨教些枪棒,教头必当赏脸。”
  这话一说出来,场中十个人倒有九个半不信,出名好色的花花太岁怎么一夜之间转了性,不爱美人爱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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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智深
  林冲一皱眉头,向眼前的纨绔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这小子仍是那副轻佻嘴脸,再想起这衙内“花花太岁”的恶名,心道:“似这等奸猾之辈,又哪里懂得什么枪棒之术、朋友交接之道?必是心念我这娘子,假借与我往来,伺机逞其兽欲!哼,忒也小看林冲了!”
  当即一拱手道:“衙内美意,林冲受宠若惊,只是本领低微,充职而已,不敢误了衙内修业,还望衙内另寻高明求教。这便告辞了!”袍袖一拂,大步向圈外便走。
  高强见林冲话虽然说的客气,不过神情中一股轻蔑讥诮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又听周围大众的窃窃私语,虽然听得不是十分清楚,不过看那指点之间的神态,显然自己的人气不高,胸中不由一阵郁闷:飞来横祸回到北宋也就罢了,还成了这么个神憎鬼厌的家伙,低声下气请心中的英雄去喝酒都这么不招人待见,真是无语问苍天啊……
  不过当恶少的好处也是不少的,其中之一就是手下爪牙颇众,无论何时都会有人出来帮衬。那富安见林冲不顾而去,衙内神情黯然,他护主情殷,自然不容衙内受这等闲气,当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抢上几步拦在林冲面前道:“林冲,你好不识趣!衙内如此看重于你,不但不计较你适才无礼之罪,更抬举于你,何等的心胸开阔!叵耐你这厮,竟自高身价,不把衙内放在眼里,好不可恶!”众帮闲见林冲不敢殴打衙内,知道他心存忌惮,这时正好在衙内面前表现一番,立刻在富安身边站脚助威,呐喊几句,声势倒也颇壮。
  高强见势头不对,这班恶奴如此胡搞,一切帐目自然都记在自己头上,那不是越搞越臭了?正要开口斥退众帮闲,忽听耳边一声大吼,宛如平地起了一个焦雷:“我把你们这般贼厮鸟,大相国寺清净之地,岂容孽障横行!都吃洒家一杖!”
  声到人到,一条长大身影从周围大众中横出,两膀只一晃,七八个闲汉如波开浪裂一般直分开去,紧跟着一道猛恶黑影望空直打下来,声势所及,高强身周丈余都笼罩在内。
  这一下突如其来,正所谓迅雷不及掩耳,高强前世是手无缚鸡之力,今生是吃喝嫖赌的纨绔,哪里来得及反应?
  眼看重招临头,衙内就要涂炭,就听有两人同声道:“使不得!”
  两人如风抢上,一人一把抱住高强,和身急滚,“骨碌碌”直滚出二丈多远,另一人从后掩上,拦腰抱住持杖之人,只听“当”的一声大响,一根水磨百炼禅杖打在青石地砖上,直砸得火花四溅,碎石乱飞,那来人却一时动弹不得。
  高强被人抱着在地下打了几个滚,头巾歪斜,发髻散乱,手中扇子也不知哪里去了,形象狼狈不堪。那人将高强扶起,以身遮蔽,向那持杖之人喝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一个出家人,怎地公然行凶?”
  高强惊魂甫定,再看几个闯进圈中的来人,见抱住自己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二十八九年纪,相貌清俊仪表堂堂,穿着军服。那手持禅杖的却是一个极长大的和尚,身高怕不有一米九,膀大腰圆,穿一件青布僧袍,直鼻阔口,浓眉大眼,一部络腮胡子直延伸到耳后,正横眉怒目,向高强瞠目而视,只是被林冲从后抱住了腰,急切挣扎不得。
  高强一看,得,又一个偶像:这甭问,花和尚鲁智深嘛!只是身前救了自己的这位恩人就不知是何方神圣了。
  只听鲁智深叫道:“林贤弟,似这等淫妄之徒,留他则甚!待洒家一杖打杀这厮,除此一害!”挣扎了几下,却被林冲拿住了腰眼,使不上力。
  林冲慌道:“师兄不可莽撞,此乃小弟该管上司高指挥使的衙内爱子,”又向高强这边喊道:“陆贤弟,烦请向衙内劝说,我这师兄今日酒醉眼花,发起酒疯来,冲撞了衙内,万祈恕罪。”
  陆贤弟?高强仔细想了一下,登时想起一个人来:陆谦,卖友求荣的反面典型!这,这可是自己的唾弃对象啊,怎么成了救命恩人了?看这家伙一脸的正人样君子,谁想的到冒起坏水来竟是黑如锅底?
  只听那陆谦亢声道:“天子脚下,一个出家人借酒行凶,闹市意欲戕害人命,岂是林大哥一句万祈恕罪就轻轻揭过得了?还是随小弟去开封府走一遭罢!”说着把手一挥,几个如狼似虎的军汉冲了进来,各个摆开军器,抖手中铁链就要拿人。
  鲁智深哪里肯束手就擒,虎吼一声,就要动手大开杀戒。林冲左右为难,若再抱着兄长,这岂不成了卖友?只得长叹一声,放开了手。
  高强见势不妙,如果让老鲁在京城犯了案子,不是枉自送了性命,就是把这好汉推进了贼窝,当即挺身从陆谦身后闪出来道:“且慢动手!听小生一言!”
  陆谦吃了一惊,忙摆手示意旁边军汉暂不可动手,自己抢上两步,站在衙内身边卫护。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表现机会,怎么能轻轻放过?脸上大义凛然,一副忠字当头、万死不辞的样子自不待言。
  那边鲁智深虽然疾恶如仇,却也不是无谋之辈,天子脚下搞出血案的话,神仙也救不了他,何况他还背着郑屠的命案在身?见高强这小淫贼跳出来阻止,倒也不急动手,把手中禅杖一横,喝道:“兀那贼鸟,有屁快放!”
  高强心说我又没调戏你老婆,怎么开口淫贼,闭口厮鸟的?不过现在自己的身份也不是什么好鸟,忍了一口气道:“这位大师,小生今日是听说贵宝刹有许多热闹,特来观看散心的,适才不该贪看表演挡了林教头娘子的行路,一时嚷起来,弄出这场误会。大师想是急于朋友之事,好义之心令人佩服,不过小生这肉体凡胎,可经不起大师这金刚杵一击啊。”
  这一番话说出来,于无声处跌破眼镜一片:这哪是臭名远扬的花花太岁高衙内啊,分明是一个谦谦君子了,竟然被人家喊打喊杀的都面不改色!刚才不跟林冲计较,一来并不占理,二来恐怕还是看在人家娘子份上,可这大和尚能有啥企图?
  连旁边看热闹的人都这般想,场中诸人自然就更是开动脑筋,苦苦思索衙内用意何在?不过林冲可顾不上许多,今日才结识了这个豪气的兄长,不能为了自己的一些小小争斗连累了他,现在见衙内主动给了个台阶,连忙圆场道:“正是正是,大家自己人,今日一场误会而已,又何必闹到开封府?林冲这便带这位师兄去醒酒便了。”说着便扯着鲁智深,急急的去了。
  陆谦一意巴结衙内,见衙内出面了事,自然不会多事。他站在高强身边,见衙内一路目送林冲几人远去,眼中甚是不舍,显然还是对林冲的美貌娘子恋恋不忘,心中暗想:衙内果然深思熟虑,今日借机向林冲卖个好,来日不就有机会与林冲交接,趁机登堂入室?
  刚要上前与衙内攀谈几句,表表自己的护持功绩,却见衙内并不搭理他,转身径自去了,正眼也不向他看一眼,神情怏怏不乐。一众闲汉见衙内拔脚开路,慌忙一拥而上,回高府去了。
  陆谦跟富安却是认得的,赶紧扯住他,低声道:“兄弟,你常在衙内左右,今日之事,依你看来,衙内究竟是何心意?”
  富安本待哦吟两声,手中忽然多了冷冰冰的一物,入手沉重,怕不有十两重,手中虽冷心头却热,当即笑道:“陆虞候,大家都这么熟了,你这么个聪明人,难道还看不出衙内的心思?”
  陆谦心中暗骂,老子要是知道还用的着你?不过他今天好不容易在衙内面前表现了一把,怎么也不肯轻易放过这进身之阶,忙赔笑道:“谁不知你富兄弟是衙内面前的红人,京师道上有名的大佬,这件事还是要兄弟你从中主持,我在旁帮衬,大家帮衙内了了这一桩心事,也有点脸面不是?如蒙兄弟不弃,就一同到瓦舍勾栏,大家详加计议如何?”
  富安笑得开了花,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两人狼狈为奸,亲热无比地去了。
  再说高强这边,回到古代的第一天,无数的惊喜接踵而来:老爸高俅的心声是一个,路遇美女是又一个,两个偶像当前是第三个。不过说来也是郁闷,老爸高俅奸臣一个,路遇美女也是人妻,两个偶像把自己只当是街边一陀黄白之物,往日唾骂的奸角倒是成群围绕,唉,咱这运气咋这差捏?
  一路闷闷回了府,一问府里下人,才知便宜老爸高俅出去应酬,只好独自一个吃了晚饭,也没心思出去逛了,就在高俅的书房里乱翻古书。
  读书是高强的最大爱好,尤其是对古籍兴趣颇浓,眼前这一屋子的古书就如同一个巨大的宝库,任他在其间徜徉往返,心绪沉浸其间,不知明月已出东山,徘徊斗牛之间。
  正捧着一本欧阳修编定的《新唐书》,读到“伶官传”一节,忽听身后有人笑道:“衙内今日好兴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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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图谋
  高强回过头来,只见书房门口站着一个中年文士,四十上下年纪,身材颀长,容貌清矍,三绺长须,若是手中再拿一把白羽扇,就颇有几分诸葛孔明的架势了。
  高强在脑中搜索一番,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人的身份,不过单看此人能直入高俅的书房,想来也不是寻常人,便问道:“先生面生的很,不知上下如何称呼?”
  那文士踱进房来,手捻长须,微微一笑道:“卑职闻涣章,蒙都指挥使大人不弃,委为幕客,日常在书房行走。衙内多在内宅,却是不曾见过卑职。”
  高强脸一红,情知这闻涣章说的是客气话,哪有人家看背影就认得自己,自己却对人毫无印象之理?想来是前任衙内不学无术,除了围在身边拍马屁之徒,见过的人都是过眼云烟,脑子里一点也不记得。不过,这闻涣章的名字倒是有点耳熟,难道又是水浒里的人物?
  忙放下手中书卷,笑道:“哦,原来是闻先生,多闻家父提起先生好文笔,只是无缘识荆,今日不期得见,实在幸甚。”翻了几篇古书,说话也不由得文绉绉起来。
  闻涣章眼中闪过一丝讶色,显然对高衙内说话如此斯文甚是意外,随口客气了几句,走到书桌前拿起高强丢下的书,看了一眼,笑道:“衙内怎么想起看欧阳文忠公的文章了?”
  高强本来就是乱翻的,随口答道:“文忠公本朝文坛巨孳,小生高山仰止,再加手边恰好翻到这一篇,就便读了几行,倒让先生见笑了。”一边说一边冒汗,这般文绉绉地说话,压力真的好大。
  闻涣章甚是精明,看出高强尴尬,便由欧阳修身上将话题扯开,转说些本朝人文逸事。他学识渊博,又兼口才极好,娓娓道来妙语连珠,高强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嘴议论几句,有些他以前读书也曾听过,象冯延巳写了一句“吹皱一池春水”,皇帝取笑他“干卿底事”;辽国使臣出上联“三光日月星”,苏轼对下联“四德元亨利”,用皇帝的避讳来取巧等。
  正聊的起劲,闻涣章忽道:“衙内,令尊为朝廷重臣,掌军国大事,衙内可有何志向?”
  高强却也在想这个问题,其实他来到这徽宗之世,说是流落异乡也不完全正确,毕竟看了那么多玄幻小说,难得有机会自己也回来了,而且恰好知道亡国大难就在眼前,哪能没点想法?只是这徽宗一朝腐败透顶,皇帝昏庸大臣拍马,而且党争之酷烈远迈前代,自己手边无兵无权,不要说什么超时代的科技,就连自保之力都谈不上,日间若不是陆谦拉了自己一把,早已“吃了”一杖了,还能有啥想头。
  也是聊的投机,一时嘴快,便说了出来:“我朝重文轻武,家父虽云掌军,也只充位而已。小生文不知四书,武不能骑射,哪里谈得上什么志向?”
  不料那闻涣章却笑道:“卑职却要劝衙内一句,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令尊大人亦非以文武进身啊。只须得今圣欢心,再得执政相公庇佑,要得高官厚禄,”把手伸出来翻了一下,“易如反掌耳。”
  “哦?”高强兴趣来了,追问道:“敢问先生,现今是哪位相公执政?”这要是别个官宦子弟问出来,保准笑掉别人大牙,不过是“花花太岁高衙内”提出来,却是无伤大雅了。
  闻涣章点头道:“衙内这一问正中要害,今年正月戊戌时,有彗星见于西天,经奎宿而至卯宿、毕宿,又有太白星白日出现,朝野翕然,都说是星变。上月蔡相公就因星变而罢相,现今是赵挺之赵相公当政。”
  赵挺之?这名字倒听过的。高强忙追问道:“先生,这位赵相公是不是有个儿子叫赵明诚的?”
  闻涣章讶然道:“正是,那是赵相公的独生爱子,莫非衙内与他相熟?”
  高强摇头道:“不是,我哪认识他,不过我知道他妻子叫李清照。”《漱玉词》他倒是极熟的,因此一听到赵挺之就想起李清照来。
  不过当看到闻涣章的眼神古怪,高强才想起自己现在的名头来,花花太岁惦记着别人的老婆,还能有什么好事了?
  当下硬着头皮道:“小生一时好奇,打断了先生的思路,请先生续言。”肚里却渐渐有几分好奇,这闻涣章夤夜到此,不会是专门来陪自己聊天的罢?
  闻涣章干咳一声道:“这位赵相公政见与蔡相公相左,上任以来将蔡相公诸法悉数废退,又起复元佑党人,连已经致仕的吕惠卿都起复了,往日依附蔡相公的诸公人心惶惶,都在图谋转圜之策。”
  宋末党争之烈,高强以前读书时也有所了解,蔡京把以往为朝廷效力的大臣分为正党和邪党,并且请皇帝徽宗御笔两次提写,刻成石碑颁示天下,实在是恶毒之极。不过事到临头又是别样感受,自己的便宜老爸高俅是依附蔡京上台的,现在老蔡倒了台,倘若老爸跟着倒霉,自己并无谋生之策,难道要象苏乞儿那样去要饭?
  忙追问道:“以先生之见,家父是否应当趁现在手握兵权之时,向赵相公示好?”
  闻涣章却不回答,反问一句道:“以衙内之见,如此行事可行得通么?”
  高强想了一会,摇头道:“只怕效果不大。家父先前依附蔡相公是天下皆知的,虽然得今圣欢心,不因蔡相公罢相而贬黜,不过如果转附赵相公,一来不能取信于彼,二来恐怕今圣也要心生疑虑,以为家父奉承执政,有兵权旁落之忧。”
  闻涣章再次吃惊,这位衙内虽然有些好色,尤喜人妻,不过头脑清楚,思虑颇为周详,决非草包一个。只是到底深浅如何,还要再试探一下:“照衙内的意思,如今该以静制动方为上策?”
  高强一边沉思着,丝毫没听出闻涣章的试探之意:“也不妥,以静制动,貌似持中,实为坐以待毙。赵相公刚执政,忙于廓清朝纲,遍植党羽,一时无暇顾及军政而已,这才与家父相安无事,日后怕终是要动动这殿前都指挥使的想头的。”一时想不清楚,抬头看见闻涣章的眼神凝注,心中一凛,立时省起:“此人漏夜到此,所为的必定就是这事了!”
  当即笑道:“小生愚鲁,却是不通时政,还望先生有以教我。”
  闻涣章见到他神情,知道自己的用心已被看破,反正火候已到,便也不再隐瞒:“衙内灵台澄明,远见万里,卑职佩服之极。今日之势,卑职以为,必当暗中扶助蔡相公复相,方为上策。”
  高强眉头一皱,以他对当时朝廷形势的了解和分析,这的确是上策。蔡京在徽宗年间四次封相,前后执政十七年之久,可见其老奸巨滑,权倾朝野,跟着他混当然是吃香喝辣。只是蔡京聚敛极重,又多用谗佞之臣,残民以逞,到了被太学生上书请诛民贼的地步,让他为相在感情上实在令高强无法接受。
  闻涣章见他皱眉,以为衙内一时无法领会,他是指望说服高俅的身边人,然后再向高俅献策,以此为进身之阶的,怎么不急?当下续道:“衙内,蔡相公虽然罢相,然其党遍于朝野,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非天时不利,赵相公是无论如何奈何不得蔡相公的。况且蔡相公与今圣极为相得,假以时日必当复相,常言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他日蔡相公若再相,念及令尊大人的扶助之功,怕不十倍相报?此真上策也。”
  高强暗叹一声,自己现在可说一切都来自高俅,如何不想法保住他?看来只有借助蔡京之力逐步确立自己的地位了,到时再看看老天爷让自己来这古代到底是有何用意罢。
  便向闻涣章拱手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生受教了。明日便当将先生金石之言上复家父,他日若得家门广大,都是托先生的福啊。”
  闻涣章喜不自胜,忙逊谢了一番,见天色以晚,便告辞去了。
  高强又翻了回书,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想到房里的俏丫头小环,心头不禁一热,当下一摇三晃地向自己的小院行去。
  于路幽篁掩隐,庭院深深,恰好一弯新月当空,仲春的和风轻送,微微带点柳絮飞舞。高强独自走在小路上,心情也随风摇荡起来,可知这天空的弯月,是否也照着九百年后的大地?自己眼前所迈出的一步,究竟会在时空中留下怎样的痕迹呢?
  刚走到小院门口,斜刺里闪出一人,朦胧月光下一张极其委琐的脸胁肩谄笑,高强吓了一跳,抬脚就踹,只听“哎呀”一声,一道黑影腾空而起,摔倒在地,惨叫道:“衙内,是我啊!”
  “富安,你这么晚跑到本衙内院子门口作甚?”高强一下就听出了这人渣的声音,心说本衙内的名声就是被你搞坏了,早知是你刚才就上去再踩几脚。
  富安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起来,哭丧着脸道:“衙内,小人是有一个好消息,赶着来想告诉衙内你啊。”也不敢叫苦,被衙内赏了一脚,那也是福气不是。
  高强哼了一声,也不理他,径自向院中走去。富安可没胆子进去,只戳在门口叫道:“衙内,林冲的娘子小人帮你弄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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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奸计
  上榜了,签约了,斩空压力好大~~~封面挺不错的:)
  高强一听这话,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旋风般回过头来,一把揪住富安的衣襟,喝道:“你待怎讲?”
  富安见衙内刚才还对自己不理不睬,一提到林冲的娘子就脸色大变,自以为得计,忙谄笑道:“衙内,小人思量一计在此,端的是百发百中,定要扶保衙内抱得美人归,方能报答衙内平日的知遇之恩,眷顾之情。”
  高强心念电转:看来这小子已经开始泛坏水了,记得水浒里这小子是献了上房抽梯之计,也只是找机会偷情罢了,不过今天陆谦也登场亮相了,难保不一下子拿出误入白虎堂的毒招来,我可要问清楚,不能让他们如此陷害好人。
  当即笑道:“果然有此妙计,进来详细说给我听。”
  富安见衙内眉开眼笑,一脸的淫思,自庆得计:看来衙内对那林家娘子真是念念不忘啊,这下如果搞定,我可就发达了!也幸亏我多长一个心眼,连夜赶来向衙内报告,要是等到明天让陆谦那厮献计,岂不是功劳都被他抢去了?
  两人进了小院,小环早迎上来,伺候着衙内在院中的石桌上坐下,富安就在一旁站着。高强挥手示意小环退下,忙问道:“什么好计,快说来听听。”
  富安口沫横飞地说道:“衙内,今日所见的那陆谦,在禁军中做一个虞候,他平时与林冲最好,二人兄弟相称。这陆虞候家就在衙内左邻,他后院有一座小楼,上面建了一间阁楼,僻静之极的去处,十步之外打雷也听不见。依小人之见,来日命那陆谦请林冲去那阁楼饮酒,过得片时,却叫陆家下人去林冲家里告急,只说林冲酒后头重脚轻,跌破了头,那娘子夫妻关心,必然赶着来看,却将她带到陆家前院一座楼上,趁机撤了楼梯,衙内从内转出,到时那娘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衙内又是这等风流的人物,还不是手到擒来么?”说罢淫笑不已。
  高强听罢,暗里松了一口气,原来还只是男女之事,没想到要去害死林冲。不过这也是常情,上司若是看中了下属的女人,多少没皮没脸的上赶着把自己的枕边人双手奉上,只为博上司欢心,此计若得售,以常理想来,那林冲也只得忍气吞声罢了。
  刚要翻脸将富安骂出,忽然心生一计,便笑道:“好,说得好!此计虽上不得凌烟阁,却也端的是好计了,待明日本衙内向父亲请了早安,便与你同去行事便了。”
  富安大喜,连声向高强道喜,祝衙内明日得偿所~~望,一步三摇地去了。
  高强转进屋来,小环上前服侍着脱了外衣,洗漱一番便睡下了。虽然灯下看美人是别有一番情趣,不过高强骨子里终究还是个现代人,看小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总觉得跟这小丫头在一起别扭的很,感觉自己象个奴隶主一样,还是没让她侍寝,顺带把早晨叫醒的惯例也改了。
  不过惩于早间小环那惊惶失措的样子,高强说话倒是找了一个借口,只说自己得遇明师,从今日起要勤练道法,不可多近女色。小环红着脸答应了,捧着换下的衣服自去外间,只留下高强坐在床头,望着那窈窕的背影,忽地又有些后悔起来。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起来,高强紧着走到高俅书房,把昨夜与闻涣章的计议跟高俅一说,高俅大喜,连声称赞高强大有进步,这一招可谓暗渡陈仓,表面上不得罪执政的赵挺之,暗地里帮助蔡京,如果他日蔡京复位,高家的权势也必定是水涨船高了。
  高俅看这假儿子真是越看越喜欢,当下命人用托盘捧出一件东西来,一掀上面的黄绸子,原来是一口长刀,刀刃长达五尺,柄却只数寸,刀身微弯,色泽幽暗,其上有无数暗纹。
  高强一见大惊,这刀骤眼看去貌不惊人,但细看之下,只觉得那若隐若现的花纹犹如活过来一般,有一股力量在刀身上流动,虽然只静静地躺在那里,却给人一种杀机暗伏的感觉。
  高俅“呵呵”笑道:“我儿,此乃当年大食国进献的名刀,此刀切金断玉,削铁如泥,更有一番奇特之处,刀身曲直如意,其刀鞘暗藏玄机,可围于腰间,恰如一根腰带一般。”说着将刀归鞘,走上来系在高强腰间,只听喀哒一声,两端相扣竟是天衣无缝,外表看来只是一根连华丽都说不上的腰带。
  高强兴奋了一会,却又将那刀解下来放回托盘上。
  高俅讶然道:“我儿,此刀既然为父亲手围在你身,就是送给你了,为何推却?”
  高强叹了口气:“此刀虽好,奈何孩儿手无缚鸡之力,不知使用之法岂不糟蹋了宝物?还是请父亲择壮士而赠吧。”
  高俅笑道:“我儿,你每常在外行走,身边岂可无防身利器?此刀神物自晦,精华内敛,正可防身。至于这使用之法,待为父选军中刀法大家,择日教授我儿便了。”
  高强大喜谢了,双手接过宝刀,正要戴在身上,忽听屋外有人禀告:“二位党统制求见都指挥使大人。”随着话音,党氏兄弟满脸堆笑地走进来,向高俅和衙内见了礼,一见那口刀,登时兴奋起来,眼珠子简直要掉下来一般。不过这刀是高俅珍爱之物,况且二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高俅面前玩兵器,只能过过干瘾罢了。
  几人说了一会闲话,高强将那口刀在腰间扣好,便向党氏兄弟道:“二位统制,小生今日有些俗事,要烦请二位统制拨些精壮军士来用,还望襄助。”
  高俅一楞,忙问道:“我儿,可是要与什么人争斗?”
  高强笑道:“也不是什么争斗,只不过孩儿昨日在大相国寺遇见一个极雄壮的和尚,闻说此人力大无穷,勇猛过人,颇想试试他的能为。”
  党世雄一听衙内有用人处,连忙道:“衙内且放宽心,待小将点他百来个狼虎之兵,一发擒了那和尚来给衙内看耍。”
  高强翻了个白眼,心说你白痴啊,我什么时候说要抓人了?再说,就是真要抓人,一张帖子送去开封府不就搞定了,哪用得着跟你借兵?实在没好气答他。
  党世英倒还有点头脑,见衙内神色间不以为然,也暗骂弟弟草包,忙拍胸脯道:“衙内放心,小将这便去差几个身手高明的选卒,亲自带着听凭衙内调遣便了。”
  高强一听,对嘛,这才是懂得迎合上司的好部下,便笑道:“区区玩耍小事,怎劳动得党统制大驾?”面子上总要客气两句。
  党世英连忙大表忠心,表示自己受都指挥使和衙内的知遇之恩,虽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别说是帮衙内去戏耍一个和尚,就算是刀山火海,那也杀个七进七出。
  党世雄这会也回过味来,把胸脯拍的山响,放言只要衙内一句话,那是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不过粗人还是粗人,只顾着拍衙内的马屁,却忘了高指挥使才是正主,好在高俅素知他脾性,又兼爱惜自己的假儿子,也不在意
  高俅听得连连点头,笑道:“我儿,二位党统制都有万夫不挡之勇,帐下也有勇士无数,还是请他二位从旁照护一下。” 高强今日正是用人之时,此刻工夫已经作足,便不再推脱,老实不客气地答应了。
  这二人本来就是要巴结高俅,一听大老板发话,那是马屁拍对了地方,立刻精神大振,都忙不迭地答应,飞也似地跑去点兵了。
  高强又命人去招陆谦,至于富安是不必招的,此人一贯在门下混事,连睡觉都在前院班房里混赖,今日又是他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天不亮就在前院候着了。
  工夫不大,党家兄弟带了二十几个军士前来,眼见各个五大三粗,精神充足,高俅甚是喜欢,叫都听衙内差遣。高强一问,这些竟是殿前司侍卫马军的选锋。原来有宋一代骑兵不振,只好以精锐剑手为前锋,号为选锋,都是近身搏击的强兵,历次战役中都有出色表现,在青唐之战中面对异族的骑兵都毫不退缩,是宋军一等一的强兵。这党氏兄弟着意巴结,竟把禁军的精锐调了二十几人出来。
  高强别过老爸,一行人到了前院,会合了陆谦富安,便齐到班房坐定。
  既然便宜老爸已经发了话,高强也不客气,吩咐都换了便服,各人身藏铁链绳索,命党氏兄弟各领一队十余人,如此这般交代了一遍,又叫了两个平日在衙内左右帮闲的人引领,二人分头去了。
  又唤过陆谦,吩咐他依昨日与富安所商议的计划行事,赚那林冲到阁楼上饮酒,再命他安排一个伶俐的下人,预备去赚林冲的娘子。
  一切安排停当,高强叫富安头前带路,径去陆谦家中安坐,静待各路消息。
  (第六章完)
  
  
第七章 收服(上)
  高强坐在陆家的前院楼上,吩咐砌上一壶茶来,富安赶紧倒上一杯,蹶着屁股捧到衙内面前。高强接过茶杯,看了他一眼,也不言语,把茶杯往地下一倾,将茶都泼在地下,然后又递还给他。
  富安楞了一会,见衙内又指指茶壶,忙又倒了半杯。高强接过来啜了一口,一股新茶清香直冲脑腑,仿佛整个人置身于新式的氧吧一样,慢慢睁开眼道:“下次记得,倒茶之前先要暖一暖茶杯。”富安这才恍然,衙内可真是会享受啊。
  这正要马屁狂拍,却听楼梯上脚步声响,陆家有下人来报:“禀衙内,林教头已经被我家老爷请到后院阁楼里了。”
  “嗯。”高强点了点头,把手一挥,富安当即挺胸叠肚,喝道:“再探!”他这是学的戏文里的台词,那些大将都是一路探马报过,一声“再探”就打发了。猛然想起自己是不是在衙内面前太放肆了,忙偷眼看看衙内,只见衙内捧着茶杯,闭着眼睛闻那丝丝清香,面露微笑,看来并不在意,这才放下心来。
  殊不知,衙内这时可没听他说什么东西,正在因刚才的那句“林教头已经被我家老爷请到后院阁楼里了”而浮想联翩,想的却是“我那枕头底下的几本阁楼,现在不知怎样了”。
  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富安低声道:“衙内,是不是该去请林家娘子了?”
  高强睁开眼睛,奇道:“又没有外人在,你说话这么低声干什么?”
  富安老脸一红,所幸他脸皮本就是紫棠色,倒也看不出来:“衙内,小人不知怎地,有些心虚起来。”
  高强哼了一声,心说你还有心虚的时候啊,看来也就是个混混的材料:“去吧,记得抽楼梯啊。”
  富安答应了,赶紧下楼去知会陆家的下人,自己也躲在厢房中。
  工夫不大,只听楼下有人道:“林家娘子,教头就在这楼上,娘子快上去看看吧。”
  “相公、相公!”随着几声娇声呼唤,就见林冲的妻子张氏面色惶急,拾级而上。只见她薄施粉黛,淡扫娥眉,只穿着寻常家居的衣裙,却更有一番娴雅的韵味,高强心中暗赞:林冲这家伙,真是好艳福啊!只是水浒中林冲出场时已三十多岁了,为何却没有小孩?莫非他或者她有不孕不育的毛病?
  正自胡思乱想,那张氏见楼上并无他人,只前日所见的轻佻后生一人端坐,手里捧着一个茶杯,正向自己淫笑,肚里吃了一惊,已知中计,回头再要下楼,却见楼梯已经移去,正所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这张氏是将门之后,却颇有胆略,当下也不惊慌,向高强道:“这位衙内,为何将民女困在这里?我家相公现在何处?”
  高强暗暗点头,这女子不但相貌出众,胆识也过人,若是个寻常女人,这时早吓得哭天抢地了,哪里还记得自家相公的安危?他放下茶杯,正容道:“娘子休要惊慌,但请安坐。本衙内决非淫亵之人,今日乃是为结交林教头,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娘子见谅。”
  张氏面色雪白,仍强做镇定道:“民女只问衙内,我家相公现在何处?”
  高强笑了一笑道:“娘子放心,本衙内仰慕林教头英名,怎敢生歹意?教头现下平安无事,连汗毛也不少一根。”
  张氏闻言,神色稍定,默然坐在一张凳子上,离高强远远地,咬着嘴唇,忽然道:“高衙内,你是真心爱民女,还是只求一夕之欢?”
  高强正在想那边党氏兄弟怎么还没动静,乍听这话倒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娘子你误会了,本衙内仰慕林教头已久,只盼能结交为友。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戏,怎敢对娘子有甚歹念?”
  张氏神情漠然,一绺秀发从鬓边垂下来,发丝被几颗雪白贝齿咬住,缓缓站起道:“衙内若是求一夕之欢,民女虽蒲柳之姿,情愿奉承衙内,只求此后再不相缠。如若衙内欲霸占民女,拆散民女夫妻,愿即死于此楼下!”
  高强吓得不轻,心想要是逼死了你,我这辈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林冲还不得跟我拼命?只是自己名声太差,怎么表白人家都不相信,眼见张氏已经走到楼边,手扶栏杆,回头冷声道:“民女是生是死,衙内一言可决!”
  高强急得直搓手,暗骂施大爷害人,事先哪里料到林冲的娘子如此刚烈?这时形格势禁,容不得他再砌词剖白,当即叫道:“娘子休要惊慌,本衙内只求一亲芳泽,别无他求!”
  张氏闻言,把头略低了低,再抬起来时,一张秀脸如雪之白,如玉之清,午时的艳阳照上去,竟宛如透明一般。那贝齿紧咬着下唇,已经有一丝血痕缓缓流下,再加上那一脸的决意,整个人焕发出难以言喻的凄艳来。
  高强一颗心跳成了一线,暗叫一声:我的老天,我的上帝,OH MY GOD ,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过往的甭管哪路神仙下来一个!这样的美女站在我面前,这不是逼我犯错误吗?美、美艳人妻啊……
  也不知是他的祷告起了作用,还是天不从人愿,心中的邪念刚一抬头,正想着“反正事后记得擦嘴就是”,楼下一声暴喝:“高衙内,纳命来!”
  正是林冲!
  张氏一听见丈夫的声音,整个人顿时象活了过来一样,冲到栏杆前叫道:“相公,贱妾在此!”
  高强却也是猛然松了一口气,心说林冲你来得正好,不然我可真要忍不住得罪了。正要答话,就听楼下党氏兄弟齐声喝道:“林冲休得猖狂!”紧接着就是一阵厮打之声,乒乒乓乓乱成一片。
  高强大喜,心说来得正好!急步走到楼边,只见党氏兄弟带着众手下将林冲团团围住,核心处四五人围攻林冲一个,外围的挠钩套索齐施,林冲手中却是空的,几下间就被挠钩拖翻在地,众人一拥而上,捆了个结结实实。
  张氏见丈夫被擒,真如万丈高楼失足,扬子江心落水,头脑一片空白,身子一歪,就往楼下倒去。高强正站在她身旁,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抱住,也顾不得慢慢品味那软玉温香,忙叫道:“来人,快支起梯子来,将林冲好生带上来!”
  楼下党氏兄弟吆喝几声,早有人支起了楼梯,几人押着林冲拾级而上,推推搡搡地来到近前。
  再看林冲时,五分酒意,十分怒气,周身虽然狼狈,眼睛里却是杀气升腾,直欲滴出血来。高强暗赞一声“不愧是豹子头”,却忽然发觉自己还抱着人家老婆在怀里,那张氏却早已晕了过去,难怪人家老公那么大火。
  忙叫陆谦唤来家中侍女婆子,吩咐在一旁好生看着林教头娘子。
  这时党氏兄弟又上楼来,提上一个人来,只见他身量长大,浑身都被铁索软筋捆了,比绑老虎还要紧三分,头顶溜光,僧袍破碎,口中塞着一块破布,——正是鲁智深!
  高强大喜,忙教看座,亲自倒了两杯茶奉上,党氏兄弟慌忙推辞不敢受,都说能为衙内效力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只怕差事办得不利索误了衙内的大事,怎么还当得起衙内的一杯茶?被高强压着接过了,两人感动莫名,眼泪在眼眶里来回打转(就是不掉下来),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这边正自推让,那边也不知谁取出了鲁智深口中的破布,只听这位花和尚一声大吼:“奸贼!使诡计拿了洒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在一边作这腌杂样!”声振屋瓦,众人一时耳中嗡嗡作响。
  党世雄大怒,骂道:“贼秃!若不是衙内吩咐,大相国寺菜园便了结了你这贱命,怎留你这臭嘴在此乱叫!拿刀来!”从身旁军士腰间拔出一把刀来,摩拳擦掌就要上前。
  高强连忙道:“党统制且慢!此人本衙内正有用他处,且留他性命!”
  党世雄慌忙丢了手中刀,换一副面孔向高强道:“衙内这等胸怀,真是人所难及!小将听这厮口中聒噪,一时激愤,险些坏了衙内的大事,真是惭愧惭愧!”
  高强被他吓了一跳,刚才还拧眉怒目,转身就忠勉勤恳,难道是传说中的四川变脸之法?不过现在一切俱在掌握,接下来就是动嘴皮子的事了,还是先打发了这帮家伙为上。
  当下好言抚慰,差遣二党和众军士散去,顺便开了空头支票若干,只叫他们去指挥使府上帐房领赏,反正老爸有的是钱,又不必他掏半点腰包。
  众人千恩万谢地去了,至于二党去领了赏钱,是分赐众军士收买人心,还是独自中饱私囊作晚上去勾栏的渡夜资,甚或虚报名额吃些空赏,也无人去管他。
  小楼上只剩下高强等人,林冲和鲁智深捆在地下,花和尚骂声不绝,林冲却一言不发。陆谦带了把刀,站在高强身后,富安守在楼梯口,那张氏已经醒转来,见到丈夫捆在地下,一时说不出话来,两个婆子扯着她衣袖,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说些什么。
  高强坐在当中,笑了一笑,还没开口,鲁智深怒道:“狗头,你待怎样?”
  (第七章完)
  
  
第八章 收服(下)
  高强看了看鲁智深,微微一笑,忽然大声道:“鲁达!”
  这一声喊出,鲁智深就是一楞,心知不好,此人既然叫破自己俗家姓名,显然是事先探明了根底,有备而来。只是有一件事蹊跷,自己分明是昨日在大相国寺才见到这淫徒,如果衙门事先已知道自己的底细,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拿人,而且还不见官差,只见军将?
  如果是殿帅府昨日出事之后查了军籍,又有几点可疑:第一未必马上想到自己,第二自己犯事、出家都在外地,京城无论如何没这么快查到底细。鲁智深虽相貌粗豪,性情直爽,但却不是无谋之辈,对手手中有什么牌还不知道,这时候多说多错,当下便闭口不言,眼角也不去看高强。
  这一招若用在旁人身上,恐怕一时也拿他没办法。无奈高强熟读水浒,鲁达的光辉形象自幼深入其心,一切作为都是烂熟:“鲁达,熙宁年间生人,后入渭州军前效力,积功升为兵马钤辖,去年二月间在渭州酒楼与反贼史进、李忠等人饮酒,……”一路将施大爷的书背将下来,包括拳打镇关西、出走代州雁门、五台山出家为僧、醉打山门、桃花山打了小霸王周通、瓦官寺会同史进斗杀生铁佛崔道成,直说到来这东京大相国寺出家看菜园,酒后倒拔垂杨柳。
  鲁智深听的句句真切,不由冷汗直冒,对方不知如何办到,竟将自己年来的所作所为查得一清二楚,甚至一些自己都不大记得的细节都巨细糜遗,犹如亲见一般,这可真是见了鬼了。
  林冲在旁也听得呆了,他与鲁智深相交不久,彼此虽然投机,但对这位师兄的过往却不甚了然,现在听了这一番介绍,不由更增仰慕之心。
  待高强一大段书说下来,早已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大口,正要再说,鲁智深再也忍耐不住,心想反正对方一切都控制住了,左右不过是个死,暴喝一声道:“奸贼,洒家平生行事,仰无愧于天,俯无怍于地,便是失手被你等用奸计拿了,大不了一死而已,区区皮囊又何足惜?”
  高强把茶杯放下,心说自己总算没白费口舌,刚才是淫贼,现在升级为奸贼了,嘿嘿。他笑容可掬地道:“鲁大师,小生用心查探大师生平,却不是为了罗织罪名,置大师于死地。观大师为人,疾恶如仇,笑骂由人,一柄方便铲见路有不平则铲,两把戒刀遇逆子谗臣则杀,真是快意恩仇,小生佩服之极,极盼与大师一见,最好是能聆听教诲,长随大师左右,则足慰平生所愿了。却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鲁智深听了这一番鬼话自然不信,反而更生警惕之心:“奸贼,你究竟有何阴谋,不妨快快使出来,洒家若皱半下眉头,便不算好汉!”
  高强叹了一口气,看来这前任衙内留下的历史问题一时半会是解决不了了,自己能从淫贼转职为奸贼,已经算是表现不错了,看来还是要用恶人的办法:“哼哼,鲁大师,衙内我好言相劝,为何大师总是有疑我之心?”
  “奸贼,你恶名昭彰,见色起意,又使诡计擒住洒家,如此奸恶,洒家怎能信你?”鲁智深反正是豁出去了,干脆骂个痛快。
  高强冷笑一声道:“鲁大师,常言道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小生虽名声不佳,其中多有隐情,外人无知妄言,大师也信之不疑么?昨日庙会之事,小生多次解释是误会一场,大师慧眼宿识,难道竟如此执着于皮相么?至于今日擒捉大师之计,乃是出于无奈,非如此不能请动大师,再说大师出身军旅,当知兵不厌诈,如果闹市争斗,抡刀动枪,以大师之神勇,恐怕多半是玉石俱焚,这岂不是有违小生景仰之意?”
  “呃……”鲁智深一时语塞,不过说虽然说不过,信却是坚决不信的,干脆扭过头去。不理高强。
  高强一笑,忽然举步上前,将林鲁二人的绑缚都解去了。陆谦富安都是大惊,这纵虎容易缚虎难,这两人的能为岂同等闲?只是一时不及阻止,绑缚都已经解开了,陆谦好歹是个武人,胆子大些,跳到高强身边按刀卫护,那富安却一只脚已经踏上楼梯了,打定了见势不妙就脚底抹油的主意。
  却见林冲站起身来,并不向高强扑击,一个箭步跳到自己娘子身边,一面上下打量妻子,见她虽精神不佳,但衣着还算整齐洁净,不象被污辱的样子,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一面昂然道:“衙内,今日将林某夫妻都困在此,究竟是何用意,还请说个明白。”
  高强还没答话,鲁智深冷笑道:“你这奸贼,也忒托大了,难道你以为如此就能收买人心不成?”
  高强见二人脱困之后都没急着动手,心中大定,待要把扇子摇几下,却发现今天出来没带这件道具,只好干咳两声道:“小生既然对两位心存敬慕,绑缚着岂是待客之礼?自然是要请两位好好说话,收买人心那是谈不上的。”
  鲁智深哼了一声道:“今日被你这奸贼所擒,洒家深以为耻,这便告辞了!”僧袍一晃,就要跳下楼去。
  高强急叫道:“大师,你这一走可害了林教头全家性命!”
  此言一出,楼中数人都是大惊,鲁智深回身喝道:“奸贼,你又有何阴谋?”
  林冲怒道:“衙内,你若存心害我,林某誓死周旋!”
  两大猛人怒目相向,高强却不惊慌,笑吟吟道:“鲁大师,你与少华山贼人史进勾结,这总是事实吧?林教头身为朝廷命官,遇贼不报,反而与你结拜,轻说也落个怠于职守,往重了说就是勾结反贼,诛三族的大罪啊,还不是大师你害了他?”
  鲁智深脸色大变,还没来得及答话,林冲朗声喝道:“师兄,你慷慨磊落,林冲好生景仰,决不拖累于你,师兄快请离去,林某舍此一命与他周旋便了!”
  高强闻言差点大笑出来:林冲啊,鲁达!这一来你二人可就再也逃不出我手掌心了,以鲁达的急公好义,怎会留下你林冲受累吃官司?而林冲生活安定,家庭幸福,只要不把他逼到绝路,那是能忍就忍,又怎肯随你亡命江湖?还是都乖乖入我手心吧!
  鲁智深果然怒道:“兄弟,你把洒家当何等人,怎能舍你独生?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林冲大急,正要再说,高强见火候差不多了,忙笑道:“林教头,鲁大师,二位意气深重,小生佩服之极。不过小生对二位心存景仰,怎会生加害之心?小生只想请鲁大师来府中居住,当可朝夕向大师请益佛法,更要拜林教头为师,学些枪棒上头的真功夫。二位又何必视小生如蛇蝎,避之惟恐不及?”
  见林冲和鲁智深都是一脸的狐疑,高强心中暗喜,听了这话不发火,那事情就成了一大半了,索性作足戏分。
  他抢上一步,双膝跪倒在地,大声道:“二位师父在上,请受徒儿高强一拜!”说着在地下连磕四个响头,撞得楼板“通通”作响。
  抬起头来,见林冲和鲁智深都是面面相觑,忙笑道:“二位师父,徒儿景仰之心纯出至诚,万望师父接纳。再说,既然二位师父已经收了徒儿,徒儿若再去出首,那便是欺师灭祖,当受三刀六洞,受万人唾骂,徒儿虽不才,这等事是决不屑为的,还请二位师父放心。”这拜师还有一桩好处,师娘便万万不可染指了,林冲又少一件心事。
  眼见一天云彩都散,只多了个名声不太好的徒弟,林冲和鲁智深虽然桀骜不逊,却也只好就坡下驴,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徒弟。高强忙上前给二位师父打拱作揖赔不是,又见鲁智深僧袍破碎,忙把自己外衣脱下来给他披上,一口一个师父,叫的亲热无比。
  这边刚刚搞定,那边楼梯口却传来一声惨叫,几人都是一惊回头看时,只见陆谦正将手中钢刀从富安心窝中慢慢拔出,一手捏住他喉头,缓缓将其放在地上,富安双眼瞪得极大,死死盯着昨天还称兄道弟的酒肉朋友,口中“菏菏”做声,却说不出半个字,终于吐了一口浊气,抽搐了几下,便软瘫在地。
  陆谦回过头来,脸上神情竟是平静如水,半点也看不出刚刚手刃了自己的朋友,手中钢刀、身上白衣都是点尘不染,缓缓跪倒在地道:“恭喜衙内得拜明师,末将不胜之喜,愿以此身相贺!”说罢将手中刀举过头顶,闭目而待。
  高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好个陆谦!见鲁达身负重罪而入殿帅府,情知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事,当机立断将另一个知情人富安杀死,这样一来他自己也有把柄落在自己手上,又在殿帅府做事,自己可谓欲之生则生,令之死则死。有哪个做大事的不想要这样一条狗?而且又有林冲在旁,此人重义,必然不因其受命诓骗而违义,定会为陆谦求情,自己刚拜了师父,肯定会给他面子,如此则陆谦一举成为了自己的心腹。好计谋啊,好决断!
  果然林冲急道:“衙内,林冲与陆谦生死之交,深知他为人忠谨,今日他为维护衙内而杀人,实乃忠诚不二之士,求衙内饶他一命!”
  高强连忙笑道:“师父,你这可错了,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怎说到一个求字?陆虞候对我忠心,徒儿铭感于心,虞候快快请起!”说着上前将陆谦的刀接过,一手搀起他,再将刀重入刀鞘,趁机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陆谦,该干什么该说什么,你心里清楚。”
  陆谦浑身一振,立刻跪倒大声道:“陆谦蒙衙内不杀,恩同再造,此生当为衙内效死力!”
  高强点了点头,回过身来,满脸堆笑,肃立请二位师父和师娘先下楼,眼角也不向一边的富安看上一眼。
  陆谦垂着头恭送衙内等人下楼,再慢慢抬起头来,嘴角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他的目光转向那两个缩在一边的婆子,右手再度移上了刀柄……
  (第八章完)
  
  
第九章 余波
  当日离了陆谦家,高强唤来府中马车,先送林冲和师母回家,脸上自然规规矩矩,神情恭谨之极,眼角也不往美貌师母身上溜一眼。
  然后再陪鲁智深去大相国寺收拾行李,再见过方丈智清长老,言明要在殿帅府建起静室,请智深大师在府中修持。那方丈一听禁军殿帅高大人的衙内光降本寺布施,忙得四脚朝天,又是敬茶又是扫席,待看到高强在香缘簿上大笔一挥“纹银五百两”时,一张老脸笑得犹如晒干的橘子皮,眼睛里直冒绿光。
  不过听到“请智深大师到府中修持”时,那智清长老先是一楞,想遍全寺也不记得有什么智深大师,待看到鲁智深脸色不善,这才恍然,不过不是大悟,而是大惊:“似这等顽劣不守清规的僧众,怎当得去殿帅府修持?衙内莫要被旁人哄骗才好。”
  以他的身份说出这样当面拆台的话来,那是急得语无伦次了,实则这位长老还算是有些头脸的,没当众跪下来说“衙内你还是选我吧”已经对得起佛祖了。
  高强见鲁智深面色难看,心中暗笑,嘴上可要帮自己师父挣点面子:“方丈此言差矣,智深大师佛法精湛,不落表象,实已到了修持的最高境界,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此乃佛法精义也。本衙内经智深大师点播之后,只觉茅塞顿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无不在我佛慧眼之中,故此才请智深大师到府中供奉,俾可早晚请益,还望方丈大师允准。”
  智清无法可想,只得应允了,吩咐监寺把鲁智深的人事关系转到“殿帅府供奉”上,再恭送高衙内和智深大师出寺。众僧见鲁智深看菜园子竟能跳槽到殿帅府,又听到高衙内的一番高论,作何想法不得而知,只是从此东京汴梁城里黄狗失踪案件的发案率陡然企高,大相国寺的和尚脸上都多了几分油光。
  高强陪鲁智深回了殿帅府,吩咐下人收拾静室给大相国寺的高僧修持,衙内发了话,底下人自然是叱咤立办,雷厉风行,不片时就在高强的小院旁边腾出一间静室来。
  扰攘一番,总算安定下来,高强挥去了众人,请鲁智深在静室当中坐了,纳头便拜道:“徒儿拜师心切,对师父多有冒犯,请师父海涵。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说着又是四个响头磕了下去。
  鲁智深没法,只得受了。
  随即高强又从腰间解下那口刀,双手捧上道:“师父,徒儿拜了师父,心里实在欢喜,只没什么好孝敬师父的,这里有一口刀倒还称得上利器,请师父笑纳。”
  鲁智深军官出身,一见到好兵器,哪有不心动之理?当下口中谦逊几句,手却早已伸到刀上,大拇指一摁绷簧,只听仓啷一声,屋中光线不明反暗,一股无形的寒意弥漫开来,沁的人肌肤如浸冰水,遍体生寒,鸡皮疙瘩直起。
  鲁智深脱口道:“好刀!”此刀能围在腰间,可知韧性极佳,可是现在拿在手中,微微一抖手腕,竟然不觉得有丝毫绵软,只觉力道直透刀尖,刚柔并济。
  他将刀在手中把玩几下,忽然间掌心一振,五尺长刀如奔雷闪电一般直奔高强眉心而去!
  高强还来不及反应,刀尖已至眉心,却倏地止住,只听鲁智深低喝道:“高强,你为何不躲?”
  高强心说我哪里是不躲了?还没反应过来啊!这当口刀尖直抵眉心,虽然还未及体,一股逼人寒气却直入脑腑,脑子却还能动:“师父,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儿既然叫过师父,磕了头,就是情愿供奉师父,师父又怎会起心害徒儿?”
  鲁智深哼了一声,长刀稳稳定在空中:“你怎会知道洒家往日行为,快与我从实招来!”
  高强手心不由得出汗,他事先虽想好了一番鬼话来圆谎,却没料到是在这等情形下,不过眼前这一关如果冲过,鲁智深和林冲两大猛人就都是铁定的自己人了,那是硬着头皮也要上:“师父,那是昨夜徒儿做梦,佛祖对徒儿说的。”
  “胡说!鬼话连篇,只好骗得愚夫拙妇,如何拿来蒙骗洒家!还不从实招来!”
  高强反正豁出去了,续道:“佛祖不但告诉徒儿师父的生平为人,还说师父和林教头师父都和徒儿是有宿缘的,说师父命里注定,什么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的。徒儿句句是真,师父若不信,只管一刀斩了徒儿便是。”
  鲁智深浑身巨震,别的什么事还好说,都有人看见,惟独这五台山智真长老送他的四句临别偈语,正所谓“法不传六耳”,当世再无第三个人知道,这小子竟然一清二楚,若非天意,又如何可说?
  鲁智深暗叹一声,还刀入鞘,将刀还还给高强道:“既是佛祖旨意,宿世有缘,洒家便收了你这徒儿。只是洒家不诵经,不礼佛,这佛法上头却没什么好传授你的,恰好你有这口宝刀,洒家这里倒有几路刀法,来日就传授于你防身便了。”
  高强大喜,心说阿弥陀佛,好不容易搞定了,这徒儿当得爽利!连忙磕头谢过了,心中快活之极。
  鲁智深又问他为何有这“花花太岁”的绰号,高强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富安献媚、害死自己老婆,却让自己背这恶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事他思之已久,每每切齿不已,如果前任衙内急公好义,仗义疏财,弄个“东京及时雨、汴梁呼保义”之类的名头,江湖好汉见了都是“纳头便拜”,哪里还用得着这么费劲?因此哭诉起来分外情真意切。
  鲁智深既然与他宿世有缘,自然深信不疑,不由得勃然大怒:“这等奸恶之徒,若叫洒家见到,必是一杖打杀了!”听得方才死在楼上的就是富安,连声道“杀得好”。又谆谆告诫高强不可淫邪,高强自然没口子答应,心中却道:“不知道看A片算不算淫邪?只是现在也没得看了,唉。”
  师徒说了一会闲话,高强命传了饭来与鲁智深同吃了,便请智深歇息,自己回房去了。
  刚到小院门口,迎面来了一人,高强定睛一看,正是陆谦。只见他神色平静,来到近前躬身施礼道:“衙内,陆谦等候多时了。”
  高强心中暗凛,象陆谦这种人,为了出人头地可以说不择手段,心机又是狠辣之极,用好了是一把利刃,用不好就伤了自己,可比那些实心眼的江湖好汉难对付多了。他暗自调整了一下心情,淡淡道:“陆虞候,来此找本衙内何事啊?”
  陆谦何等样人,刚才在小楼见高强收服林鲁二人的那一幕,这衙内软硬兼施,手段无穷,林冲和鲁智深都可说是一方豪杰,却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治得服服帖帖,心中早已惕醒。再想到他出身显贵,老爸又是禁军殿帅,当朝第一武臣,此人日后必定前途无量,当即决定把平生气运都押在这位高衙内身上,这才一刀杀了富安,以取信于衙内。
  这时见衙内动问,忙恭恭敬敬地答道:“禀衙内,小人奉命将方才为保护衙内的富安收殓了,并两个殃及的婆子也一起从优治葬,特来向衙内报告,并动问衙内这富安的法事该当如何做才好?”
  高强一楞,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陆谦当真好辣手!只为了将今日自己收服林鲁二人的事情保密,不但立杀富安,连两个婆子也不放过,还编了个谎,说富安乃是为保护自己而死的,如此天衣无缝,真亏他想得出来。
  现在皮球已经踢到自己这边,如果自己不替他圆这个谎,陆谦后路已断,立刻就是翻脸动手、鱼死网破的局面;而如果自己顺着他的话圆了,则此人从此就成为自己的心腹,同气连枝,祸福与共,不对,是福与共,祸嘛,嘿嘿,就恕不奉陪了。
  思前想后,其实也只顷刻间事,高强一咬牙,长叹一口气道:“唉,比武之际,刀枪无眼,早叫你们都用木刀竹枪,你们就是不听,结果失了手,连累富安老哥为了保护本衙内而惨死,真是可惜啊。富安老哥随我有年,又为我而死,这丧事切不可办得简慢,定要风光大葬才是。陆虞候,这丧事就由你来操办,一切用度只管到殿帅府帐房取用便是。”
  陆谦却也是长出一口气:总算是找到组织了!看来这老板还不错,进门先发一笔钱花,是个好老板啊。他恭恭敬敬地给高强作了个揖,竟有些呜咽道:“衙内待下属如此仁厚,真是如同再生父母一样,小人铭感五内,情愿为衙内当牛作马。”这就算是效忠宣言了。
  高强漫声应了,却听陆谦又道:“衙内,不知富安小哥有无亲眷,小人也好请来一同拜祭。”这是在说:老大,斩草要除根啊,别留下什么尾巴。
  高强打了个寒战,顿时想起屋里那个俏丫头小环来,心中一阵烦乱,挥挥手道:“这些事不必你管,自去筹办丧事便了。”
  陆谦答应了,美滋滋地去了。高强看着他背影远去,轻轻冷笑了一声,刚转过身来,迎面遇见小环那张俏脸,只是却苍白得无半点血色。
  高强脑中轰地一声,陆谦的话就在耳边回荡:“富安有无亲眷?有无亲眷?”
  (第九章完)
  
  
第十章 徐宁
  虽然对着鲁智深直指眉心的宝刀尖锋,高强可以镇定自若,侃侃而谈,但不知怎么,现在面对小环这样几乎没任何地位威严,只能匍匐在他脚下生存的弱女子,高强竟觉得有些心虚,仿佛那轻柔无力的目光可以一直射入他的心窝,照到那些最阴暗的角落。
  他勉强定了定神,笑道:“小环啊,我在前院吃过饭了,你还没吃吧?快去吃饭吧,下次别等我了啊。”
  小环怔怔地看着他,眼睛里空空洞洞的,声音也是空洞洞的:“衙内,刚才你和那位爷说的话,小环都听见了……”
  高强头皮发炸,连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小、小环啊,本衙内忘记了,老爷还在书房等我去议事呢,我,本衙内……”说着脚下就要抹油。
  “衙内!”小环忽然叫了一声,眼中却终于流下泪来,“我大哥,我大哥他死了?”
  “……”高强就象被这一声喊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过了一会,他缓缓转过身来,说话时语音的干涩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是啊,今天在陆谦,陆虞候,嗯,就是刚才你见到的那位爷家里,几个军汉比武,一把刀脱了手,你哥他,就挡在我面前……”
  到这里可是再也编不下去了,小环的眼睛直楞楞地看着他,泪水就这样在眼眶里先打几个转,再顺着脸颊的线条流下来,到后来眼中已全是盈眶的泪水,终于如洪水决堤一般哗哗流下来,一条线地落在地上。
  高强手足无措,其实小半是见了小环哭得这样凄惨,心虚倒占了多数,见她虽然如此伤心,却强撑着不哭出声来,禁不住地心中慌乱,仿佛那一双泪眼正在无声地审判着他似的,慌的只想落荒而逃。
  恰待转身,就见小环“嘤”的一声,身子晃了几晃,一头向前面栽了下来。高强一惊,看她这样子已经是失去意识了,这一栽下来如果碰到哪里可是不轻,当即抢上一步,一把将她娇小的身子揽在怀里,只觉柔若无骨,再看她双眼紧闭,头歪在一边,早已晕死过去。
  高强忙大声叫人,不一会便跑来几个丫鬟婆子,七手八脚将小环抬起,本待送去她屋中,高强却不放心,就命送到自己房里,又急急差人去叫大夫。
  工夫不大,大夫便到了,只一把脉,便说是急火攻心,惊厥之症,当顺心理气,宁神静养,不可过于操劳忧心,更戒大喜大悲云云。说罢又开了方子。
  高强反正是不懂,唯唯应了,取出银子要谢大夫,那大夫却坚决不肯要,逃也似地去了。高强一面吩咐下人去照方抓药,一面感叹道:“多好的大夫啊,真是仁心妙手,济世救人,连银子都不要,啧啧……”
  正赞叹间,忽听床上一声呻吟,高强急忙回身,见小环正挣扎着要起来,忙上前扶着她道:“小环,你且躺着,多休息一会。”
  小环迷糊了一会,才看清周遭布置,发觉自己睡在衙内床上,衙内却坐在床沿扶着自己,这一惊非同小可:“衙内,小环该死,小环该死!”说着极力挣扎。
  高强知道她躺在自己床上心中惶恐,却不容她起来,只将双臂一紧,虽不似鲁智深那样力大千钧能倒拔垂杨柳,对付这小小女子倒也绰绰有余,小环立时挣扎不得。
  高强温言道:“小环,你大哥是为了我而死,救了我一命。我再怎么为他风光大葬,他也是享受不到了,如果你再出个三长两短的,叫衙内我怎么向你大哥交代呢?就好生躺着歇息吧。”
  小环挣扎了几下,却抵不过高强的“怪力”,只得红着脸躺下,只是听他提起亡兄,眼泪却又在眼中打起转来。
  高强忍了一忍,还是忍不住问道:“小环,我说句话你别在意,你大哥对我虽然忠心,对你和你大嫂可不怎么样啊,为什么你还……”
  小环闻言,将头转过去面向床里,幽幽道:“衙内有所不知,小环自幼父母双亡,家徒四壁,都是大哥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为了保护我不被街上的地痞混混欺负,大哥他多次与人争斗,也不知受了多少伤。后来结识了衙内,他就想尽办法要把我送到衙内身边,好让我过好日子。”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抽噎起来。
  高强怔怔地听着,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伸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瘦弱的脊背。
  小环抽噎了一会,又道:“大哥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为了让我能留在衙内身边,竟给嫂子下了药,生生逼死了大嫂,还说这样一来衙内心软,就一定会好好对待我的。我长到这么大,大哥对我是最好的,可是、可是现在,哇!……”又忍不住大哭起来。
  高强这时却忘了拍她的脊背,心中震惊无比:富安,那个卑鄙无耻的富安,那个被陆谦象杀鸡一样杀掉的富安,那个死了都没人去看他的尸体一眼的富安,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他拼命都想守护的东西,有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去守护的人!那一双临死都不瞑目的眼睛,又在心头浮现,那一刻,他的心里想到的,一定就是这个唯一的妹妹吧?
  低头看着痛哭不已的小环,高强心中不禁一酸,轻轻拍了拍小环的肩膀,柔声道:“小环,你别太伤心了,就算你大哥不在了,还有衙内我在啊。”
  小环身子一震,缓缓转过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高强,一时说不出话来。
  高强笑笑道:“小环,衙内我房里还没人,你伺候我也够久了,不如就给我作妾吧,这样你大哥也走得安心,也不枉他随我一场。”
  小环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摇头,“婢子、婢子”地嗫嚅了几句,却说不出话来。
  高强微微一笑,俯身在她额头吻了一下,右手食指轻点着她鼻尖道:“别说了,衙内的话你还敢不听吗?今晚也别走了,就在衙内房里吧。”
  小环飞红了脸,虽然并不是第一次给高强侍寝,但今夜的感觉却分外不同,那胸怀靠上去坚实可靠,衙内的眼神也分外柔和,一双手仿佛有了魔力一般,所到之处浑身都热了起来,软洋洋地好不舒坦,一颗心不由自主地狂跳不已,只低低道:“衙内,婢子只怕不能服侍好衙内……”
  高强轻轻抱着她的肩膀,在嫩颊上香了一口道:“傻丫头,你现在身体不好,衙内又哪里要你服侍了?只管作个好梦吧,衙内在这陪着你。还有,以后不要自称婢子了,你现在是本衙内的妾了,要自称妾身。”
  小环怔怔地应了一声,只觉浑身如在云中,飘飘荡荡地不知身在何处。
  房中“啪”的一声轻响,光线一阵摇曳,却是烛花爆了一下。高强一手搂着小环,听着她匀净的呼吸,眼睛却瞪得大大的望着天花板:那里,一双原本不瞑目的眼睛渐渐合起,消去……
  翌日,高强醒来,却发现小环早已不知去向,枕边还留着几茎长发,被窝里犹自有幽香残留。
  正怔忪间,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将手中的铜盆轻轻放在架子上,转身来掀高强的被子,却忽然发现他早已醒了,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不由得两颊绯红,手足无措,低声道:“衙内,婢子、婢子服侍你起床。”
  高强看着她,眼前的一幕与日前自己初到这古代的情景何等相似,然而人事却早已全非,到底是自己迷失在时空中,还是时空因为自己而改变?
  他忽地大笑起来,一把拉过小环,没等她的惊呼出口,已经封住了那香唇:管他时空在变还是我心流浪,这里就是我的世界,我就是高衙内!
  ………………………………………………
  待到高强见过老爸高俅,与鲁智深出门去寻林冲,天色已近晌午。
  到了林冲家宅门口,高强报了名号,下人飞一般地跑进去禀告,不一会林冲便迎了出来,高强连忙大礼叩拜,口称“师父在上,徒儿来给您老请安了”。
  林冲见高强如此恭谨,倒有些抹不开,毕竟高俅是他顶头上司,平时又甚是器重,再说高强拜师之意看来很是诚恳,怎好再一副冷脸相向?因此连忙抢上扶起道:“徒弟无须如此,快快起来。”
  高强暗笑,借机站起身来,取出礼物送给林冲,说是敬师礼,却是一对玉狮子,翡翠雕成,好不灵动可爱。林冲哪里肯收,不免扰攘推辞一番,终究不及高强的巧舌如簧,只得勉强收下了。
  这时高强才注意到林冲身后还站着一人,大概三十岁年纪,身高一米七上下,相貌英俊皮肤白皙,颔下微有髭须,膀阔腰圆,站在那里虽不说话,气势却稳凝如山,不由得暗自心惊:此人好气派!
  林冲见高强注目此人,忙伸手将他拉过,相互通名。那人听闻是禁军殿帅高俅府上的衙内,双手抱拳施礼道:“侍卫马军司属下,金枪班教头徐宁,见过衙内。”
  高强倒吸一口凉气,连忙上前还礼道:“不敢当,久闻金枪手大名,府中众人整日传诵,听得小生向往不已,今日一见,果然是见面胜似闻名,徐教头真是好个英雄人物!”
  (第十章完)
  
  
第十一章 论兵
  徐宁见这臭名远扬的高衙内竟然如此“礼贤下士”,心中大感意外,暗道:“果然闻名不如见面!”金枪班是侍卫马军司的下属,现在都指挥使的位子出缺,因此按例由殿前都指挥使统管,故此徐宁也是高俅的下属,见到高衙内如此谦光,摆出一副着意结纳的姿态,自然也不敢怠慢,忙没口子地逊谢。
  几人在大门前絮叨了一会,鲁智深早不耐烦起来,袍袖一甩就径自往里间走去。林冲知他脾性,也不去在意,伸手肃客,请高强和徐宁入内。高强却是尊师重道,一定要林冲先走,然后又让徐宁,你推我让好一会,才都进了院子。
  已到午饭时刻,林冲就命开出酒饭来,就在院中的槐树下石桌上摆起宴席来,又叫丫鬟锦儿出来温酒。那锦儿端着酒壶出来,猛一抬头见到高强,神色便愤愤地,温酒时也重手重脚,一会倒点酒在他身上,一会把酒杯在桌上礅的“蓬蓬”作响,搞的高强狼狈不堪,林冲说了几次都拿她没法。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人说些枪棒之术,渐渐谈的投机起来。那三人都是军官出身,练的是一路功夫,讲论起来口沫四溅,意兴遄飞,高强虽是一窍不通,不过眼看着少时心目中的英雄在面前说枪论棒,心里也是高兴异常,自己提起酒壶来不断劝酒。
  三人的功夫却又各有不同。鲁智深是关西军系,种师道的部下,与西夏和熙河诸部交战多年,讲究的是力大简练,十荡十决,原本是擅使铁棍,后来杀了郑屠逃走在江湖上,又与崔道成等绿林的高手交锋,棍法中增加了诸般民间的花样,又是以禅杖使出,三人中数他武艺最博。
  林冲则是正宗的禁军枪棒枪棒工夫。北宋一代,军中使枪的名将层出不穷,杨家枪、高家枪、呼家枪等都是军中的著名枪法,而开国太祖赵匡胤仗以成名的就是一条军棍,好事者有“一条军棍打平四百军州”之说。而宋代军制是采取强干弱枝之策,将精兵猛将都集中到京师,号为禁军,最是天下精华所在,而禁军枪棒教头则是由士兵和下层的军官推选,个个真材实料,林冲的枪棒之精可想而知。
  徐宁则又是独出机杼,擅长的是钩镰枪。这钩镰枪据说上承自东周之时,当时长兵都带横枝,戈和戟是其代表。三国时的飞将吕布就用戟,一杆方天画戟神愁鬼厌,虎牢关前一人一骑独挡关东数十万大军,带起了一股用戟的潮流。唐以后用戟者渐少,而枪法大行,其原因大概是戟的头太重,运转不便,不利于普及。到五代时,名将李存孝、王彦章都是用枪的高手,王彦章更有“王铁枪”之名,遂使军中越发重枪。
  至于钩镰枪的重兴却是本朝之事,太祖时党项人李继迁占据灵州建立西夏,到元昊即位,军中打造连环马,用铁甲将人马都包裹起来,五骑为一组,冲阵之时一往无前,刀枪箭矢皆不能挡。宋军拿他没什么好办法,累次与其交战都不能胜,就有人想起了过去的戟来,不过戟法多已不传,于是仿着戟的形制在枪上加一个横枝,刺戳之外又多了横拖的作用,以之抵御连环马果然大有成效,从历次实战中总结出了钩镰枪的用法。
  不过金枪班用钩镰枪却不是为了训什么特殊兵种,只不过是因为徽宗皇帝某日偶然见到军中有持钩镰枪者,也不知触到他哪个艺术细胞,只觉这枪上小枝横出,内中实有无数至理奥义,只是一时琢磨不透,无法赋词一首,引以为憾。于是就下令金枪班都用钩镰枪,并且要镀金,让他陛下朝夕可睹,有助于触发艺术灵感。
  高强在旁听得津津有味,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就插口问道:“徐教头,我曾听人说教头家中藏了一副宝甲,乃是精制的雁翎锁子甲,穿在身上轻便坚固,刀枪箭矢急不能伤,有个名号叫做赛唐猊,不知可否一观?”
  徐宁闻听这话,脸色立刻难看起来。他知道这甲碍眼,多少高官想打他这甲的主意,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杨云就曾出三万贯买他这甲,被他推说被贼人盗去,才了了他人觊觎之心,却不知这高衙内如何知道此事的?
  不过虽然为难,这口却是不能松的,便苦笑道:“好教衙内得知,小将便是这副甲惹眼,年前上司杨都指挥使要买小将这甲,不慎竟被贼人盗去,累得小将被杨帅责骂,原本要升做金枪班直的事也泡了汤,实在是惭愧之极。”
  高强听得奇怪,这梁山泊还没拉起竿子来呢,哪里来的时迁盗甲?仔细回想一下,才恍然忆起:原来这徐宁是怕以后自己要上阵,留着宝甲保命用的,就算是有人出高价要买,一来对方是顶头上司,这钱还不知能不能到手,就算卖了高价,他日上阵被一箭穿心,万贯家财有何用处?便不想卖,又怕高官连番索要,就编了个谎话,只说被贼偷去,却把甲用盒子装了藏在房梁上。
  只不过高强熟知底细,却不上他的当,这时不便多言,便假意跌足惋惜,无缘得见宝甲,又拍胸脯向徐宁保证要着落在开封府身上寻回宝甲,到时只求一观足矣。徐宁肚里暗笑,嘴上自然连声逊谢,又一起拍桌子大骂贼人无良,连将军防身之物都要偷,彼此惺惺相惜,无以言表,都在一杯酒中了。
  讲到宝甲,鲁智深忽地想起高强那口刀来,便向林冲和徐宁提起。林冲一听大喜,向徐宁道:“贤弟,你有所不知,高殿帅这口宝刀名动京师,珍视无比,等闲人连见一面都不可得,今日有机会一睹宝刀风采,实是莫大的机缘。”
  徐宁也是好奇,都催高强亮刀。高强心说咱也发扬一下风格,虽然你把宝甲藏的密不透风,咱可不会象你一样小气。便伸手腰间一摁绷簧,“仓啷”一声宝刀已经在手。
  林冲徐宁都是耸动,将刀在手中传来递去,反复赏玩,口中赞叹连声。徐宁忽道:“衙内,小将的内弟精擅打造军器,乃是祖传的好手艺。若蒙衙内恩准,小将想请鄙内弟来一同观看此刀,明其制造之法。”
  高强登时想起,徐宁的内弟,不就是金钱豹子汤隆?不过据施大爷的说法,此人该当先在西边延安府种谔手下当兵,负责打造军器,后来因好赌而败家,流落到江湖上卖艺为生,怎么跑到东京汴梁来了?
  不过这话也不好开口问,否则自己就成了妖怪了,忙笑道:“如此甚好,此刀据家父所言乃是由西域大食商人传入中原,故此无人能辨识其打造之法,倘若令舅果真能知,小生当回禀家父,请上谕命军器监打造,不失为大功一件。”
  徐宁大喜,想不到这小衙内如此抬举,林冲大哥的眼光果然不差。林冲也是喜欢,忙叫家人去徐宁家中召唤汤隆。
  时间不大,一个粗壮汉子跟在林冲家人身后匆匆而入,高强略打量了一下,见他身材比徐宁略高,塌鼻子小眼睛,最为醒目的是满脸星星点点的大麻子,一看就知道是“金钱豹子”汤隆了。只是照施大爷的说法,此人浑身都是麻点,难不成有什么皮肤病?呕~还是离远一些的好。
  那人到了近前,与林冲却是见过的,彼此招呼了一下。徐宁教见过鲁智深和高衙内,那人一听是殿帅高俅的独生衙内,一张丑脸顿时笑的皱成一团:“小人汤隆,见过高衙内,衙内安好。”
  高强摆手道:“汤……这个,汤老叔何必多礼,尊亲与我师父兄弟相称,论理该我叫声阿叔才是。”汤隆慌得连忙称谢,死活不肯认这个老叔,开玩笑,他有几个脑袋敢做高俅的兄弟?
  你来我往客套了一番,鲁智深老大不耐,终究还是林冲说话,高强叫了一声老哥才罢,汤隆浑身的骨头已经轻了三分。
  待到徐宁向他说明请他来的用意,再把那口刀一亮,汤隆大吃一惊,脸上的世故谄媚神色全然不见,双眼放光,叫道:“这,这莫非是以天竺乌兹精钢打造的大马士革宝刀?!”
  众人见他一口叫破来历,都是精神一振,林冲忙问道:“汤贤弟,可知此刀打造之法么?”
  汤隆却不理他,双手在刀面上来回摩挲,一副痴迷无比的神情,说话宛如梦呓:“先父曾言,西去十万八千里,有大国名天竺,当年唐玄奘取经曾到。此地有精钢出产,当地人都叫乌兹钢,最是坚韧。再往西有大国名大食,其国有大城叫做大马士革,多高手匠人,采乌兹钢而炼刀,经年而成,其上品者,曲直如意,削铁如泥,光芒晦暗,纵斩千人而其刃越新,是当世第一等的宝刀。”
  高强听得入迷,连连追问道:“汤老哥,此刀还有何妙处?究竟如何打造?”
  汤隆如梦初醒,见是衙内垂问,忙笑道:“启禀衙内,此刀若是杀得人多时,常自半夜里啸鸣,这是一桩奇处。至于打造之法么,嘿嘿,衙内算是问对人了。”
  众人都是大喜,鲁智深最是性急,连声问道:“究竟打造之法如何,快说,快说!”
  他嗓门洪亮,倒把汤隆吓了一跳:“先父当年机缘巧合,曾随一名流落中原的大食匠人学习制刀之法,也曾教于小弟得知,因此识得。不过要打造此刀,非上等乌兹精钢不可,这是一桩难处。”
  (第十一章完)
  
  
第十二章 炼兵
  闻听此言,众人都是面面相觑:谁知道这见鬼的乌兹精钢是什么玩意?若不是今日遇见汤隆,在座的都没一个听过这玩意。
  徐宁皱着眉头,心说小舅子啊小舅子,姐夫我好不容易给你找了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可别就这么放过了啊。他见高强面有失望之色,忙向汤隆问道:“兄弟,你既知道这精钢的名头产地,不可能一点头绪也没有吧?”说着抛了个眼色过去。
  汤隆还算聪明,立刻明白过来,赶紧干笑道:“这乌兹精钢虽说稀有,不过本朝商旅兴盛,东京南市有许多大食和天竺商人,其中必有贩售兵器者,衙内大可差人前去打探,当不致空手而回。”
  高强点了点头,心想这话就有点道理了,这么有名的东西商家肯定不会放过,既然这把刀能流到中土,那什么乌兹精钢自然也可以了。
  几人谈兵讲武,高强杂于其中,自是获益匪浅,直到月上枝头方才尽欢而散。
  次日清晨,高强便被鲁智深的大嗓门吵醒,原来林冲一早便到了,要和鲁智深一同上演二师训徒。既然几个头都磕过了,高强自然无法推辞,只得恋恋不舍地离了热被窝,当然还有刚刚习惯跟他一起过夜的小环。
  高俅身为禁军殿帅,府中当然少不了演武场,好大一片场子夯得紧实,十八般兵器罗列两旁。几个打扫的老军见衙内一大早来练武,肚里纳闷脸上钦佩,颠前跑后地端茶递水送毛巾,又把几根枪棒、两把木刀擦得一尘不染,恭请衙内选用。
  鲁智深却看不得这等嘴脸,几声喝骂将一众人等都赶跑了,又将大门紧闭。几个老军虽然被撵出来,却不忙走开,只守在演武场门外,万一衙内有个什么差遣,不是有了露脸的机会?
  只是这一等竟从卯时中一直等到近午时,衙内和两位教师才出来,倒把几个老军唬的一楞:只见两位教师衣衫齐整,脸不红气不喘,衙内却是敞着衣襟撇着嘴,脚步踉跄的直往人身上栽歪,累的连喘气的力量都快没有了,可见被操的惨极。
  老军们都是义愤填膺:哪里有这样教徒弟的,衙内可是金打的骨肉玉镂的皮,被你们这样摧残,没几天就累出病来了!不想这两个魔鬼教师更有一桩可恼之处,竟然连扶衙内一下都不许,硬要衙内自己走回房里去!
  老军们无法可想,当即有人飞报高俅,说衙内被两个教师弄伤了。高俅虽然知道儿子请了两个教师,其中一个还是林冲,却还没空见上一见,乍听这消息可吃了一惊,慌忙跑来看儿子,恰好在高强住的小院门口截着。
  一看到儿子的惨状,高俅心疼无比,正要开口骂人,却听高强勉力道:“父、父亲,所谓严师出高徒,两、两位教师都是为了孩儿早日成材,才这般严厉,说、说来还是孩儿往日不学,才累成这样。”
  高俅一听可没词了,自己儿子愿意啊。别看高俅出身不怎么样,宦海沉浮几十年,多一分本事就多一条活路这个道理他可是再明白不过了,他自己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例子了。想当年,在苏轼手下当书吏都被夸奖“笔札甚工”,可见其文笔不俗,谁知后来出人头地却是靠的一脚好球,人生的际遇离奇,实在是难以逆料的。现在儿子有决心练武,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也只好由他了。
  高俅勉强谢过了两位教师,吩咐儿子好生休息,小心不要脱力了,转身刚要离开,高强忽道:“父亲,孩儿学武,教师说须用乌兹精钢打造兵器,不知京中何处可得?”
  “……”高俅闻言愕然,他哪里听过这种东西?幸好殿帅大人手下有的是人,旁边一人干咳一声道:“衙内,据卑职所知,这乌兹精钢乃天竺出产,以之铸造刀枪皆为宝物,是钢中极品,殿帅府中那口宝刀便是以此钢铸就。其物罕见,全东京城只南市一家大食商铺偶有藏货,等闲亦不可得。”高强一看这人倒是认得的,正是前晚曾经说过话的闻涣章。
  高俅一听大喜,立命身边小吏前去采买,不拘多少,无论贵贱,但有多少精钢都一起弄来,而且日后再有此物都叫直接送到殿帅府来。那小吏唯唯应了,向闻涣章问清了那家铺子的位置商号,飞也似地跑去南市办货,至于与商家勾结虚报钱数,大家落些好处,此乃常情,自不待言。
  自此每日高强就在林鲁二人的疯狂操练之下度过,虽然当时苦不堪言,不过随着时日渐过,自觉身轻体健,枪棒也渐渐挥得动了,木刀更是耍上一路都劈不到自己,不免也有些得意起来。
  过了十余日,陆谦前来禀报,说道已经将东京的乌兹精钢搜罗一空,那边汤隆也拿着高俅的殿帅府介绍信,到军器监借了一座炼钢炉,生炉举火准备打造兵器。高强甚喜,恰好今日林冲与鲁智深放了他一天假,林冲要去应卯,智深被原先菜园子的混混请去喝酒,便叫陆谦随同,一起去汤隆那里看造兵器。
  二人走到门口,忽听后面有人呼唤:“衙内留步!”
  声音有些耳熟,高强回头一看,原来是闻涣章,便笑道:“闻先生来得正好,那日多亏闻先生广博,才买到了乌兹精钢,今日本衙内正要去看打造宝刀,先生何不同行?”
  闻涣章本来就是要和衙内多亲近,当然大喜答应,于是一人骑了匹马,向军器监行去。至于那帮平日跟在衙内身后起哄的无赖帮闲,自从高强开始习武之后就没得混,只好作鸟兽散了。
  那军器监是设在西城,路途甚远,不过今日风和日丽,行人如织,高强骑在马上,戴了一顶范阳斗笠,将帽檐压得低低,身边又只有两个随从,不复往日前呼后拥的排场,一时倒也无人认得他。
  观花赏景,一路无话。到了军器监汤隆炼钢的所在,只见一座高炉耸立,两个风箱劲吹,炉火直腾起两三丈高,汤隆拿着根铁棍,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火焰的颜色,不时向身边的手下发出各种指令。
  高强也不叫人通报,自去站在汤隆身后,看他来回忙活。
  这炼钢场大家都在忙活,忽然多几个无关的闲人,汤隆立刻便察觉到了。他猛地回身,正要开骂,忽见衙内笑嘻嘻地站在身前,总算有些急智,一句粗口已到嘴边,却被他生生压了下去,换一副笑脸道:“衙内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耍,不用练功么?”
  高强摆手道:“衙内今天放假,所以来看老哥忙得怎样。汤老哥,你不必理我,只管炼这钢便是。”
  汤隆嘴上答应,脚下却不动弹,一边眼睛斜着去看炉火,一边向衙内禀报道:“衙内请看,此次共采买了一百斤乌兹精钢,我一起都放进炉中炼了,三日之后开炉取钢水倒模,当可得刀胚二十余件。”
  高强大喜,忙问:“都是象我所带的这刀一般么?”
  汤隆小吃一惊,忙笑道:“似衙内这般宝刀,便在大马士革,一年中也出不得数把,哪里这般轻易能得。这钢水可分上中下三等,上等可造宝刀,中等可造朴刀枪刃,下等便是粗胚,只好造些蠢笨军器,如大斧狼牙棒之流。”
  大斧?狼牙棒?高强心中立刻想起霹雳火秦明和急先锋索超来,忙道:“好好,都造都造,大斧、狼牙棒、枪刃、朴刀,一样也不可少了。哦还有,记得给徐教头造一件钩镰枪头。”
  汤隆心中叫苦,哪有你这样乱用乌兹精钢的?大斧还好说,斧刃须得锋锐,这狼牙棒纯是以力服人,要这般好钢何用?再说一百斤钢只好出七八十斤钢水,这两件家伙一造别的就都别提了。
  好在打铁有打铁的办法,狼牙棒这等大家伙,掺些寻常钢水也看不出来,汤隆当下便应了。
  高强又问这乌兹精钢所费几何,汤隆只管打造,这个却是一无所知。好在闻涣章简直是个百晓生,在旁答道:“好教衙内得知,这乌兹精钢极是难得,每年不过数千斤出产,能流到中土来的更是稀少,这次能得这许多已是意外之事,总计花费当在三万贯上下。”
  高强咽了一口唾沫:好家伙,这一斤钢就能供寻常人家活两年的!去年蔡京改革茶法,一年茶叶收入也不过五百万贯,只够买一万多斤乌兹精钢,这哪玩得起?就算是老爸高俅手握兵权,平时吃了无数空饷,这次恐怕也要肉疼几天了。
  又看了一会,问了汤隆到兵器造好至少也要一个月,高强渐渐无趣起来,便告辞去了。
  汤隆送出,眼见衙内渐渐远去,陆谦忽又转回来,低声向汤隆道:“汤老弟,衙内请你给徐教头带个话,他几时有空去徐教头家饮酒,务必要看看他家房梁上的那件物事。”说罢微微一笑,在汤隆肩膀拍了两下,上马去了。
  只留下汤隆在原地发呆,背心冷汗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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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易安
  从军器监出来,三人策马沿汴河缓行,于路只见百业繁盛,车水马龙,街边的商铺把招牌挑得老高,当铺、米店、胭脂水粉店、布匹绸缎坊、古玩瓷器斋,乃至书店茶楼,银庄票号,各种行业杂陈条列。
  高强一路看来,仿佛当年在网上所见到的《清明上河图》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甚至那头千古争议的驴子也从眼前一闪而过,心中不禁生出异样的感觉来:眼前的一切竟是如此的真实,可是再过不到二十年,这十里繁华都将化为乌有,后人只能从画卷和词章上寻觅这一段璀璨的文化了。
  他想的出神,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忽听陆谦在旁笑道:“衙内,可是连日习武辛苦,有些闷了?今日左右无事,不如进去喝杯酒如何?”
  他转过头来,却见自己的马正停在一座楼前,抬头一看,上书三个大字:“怡红楼”。
  “……”高强苦笑一声,见陆谦笑的诡异,闻涣章捻须不语,心知自己一时出神,信马由缰地走到这里,必定被人以为是“心怀故地”了。
  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考察一下宋代的娱乐业发展情况,只觉一阵香风扑鼻,一条火红人影扑到马前,抬手扣住缰绳,笑得热情无比:“哎呦,今儿这是吹得什么好风,高衙内竟然赏脸到咱们怡红楼来了啊。”这女人一看就是老鸨一流,化妆虽说太浓,年纪有些迟暮,不过媚眼乱飞,柳腰款摆,倒还有几分姿色。
  高强一笑,既来之则安之,就逛逛青楼又如何?全宋词那么多首,出自青楼的只怕有一半多,说起来这也是高级娱乐场所和文化中心嘛。
  见到衙内下马,后面两个自然是亦步亦趋,也甩镫离鞍。早有龟公抢上来接过缰绳,点头哈腰恭敬无比,比之后世的泊车小弟更强似几分,高强笑了一下,陆谦挥手打赏。
  那老鸨见衙内下马,一副火炭般的身子直贴上来,手中锦帕一扬,一阵香气飘过,眼中却尽是幽怨之意:“衙内,这些日子可快活哪,楼里的女儿们可是想死衙内了啊!”
  高强心中好笑,这般场景和台词不知见过多少次了,不过都是在电视上看的,今日却轮到自己头上,真是有趣:“哈哈,本衙内近来习文练武,冷落了各位红颜知己,实在是罪过啊。”
  那老鸨见衙内今日兴致颇高,心中也是大喜:“这一注财喜注定跑不掉了,看老娘今日捞上一票。”当即扯开喉咙喊道:“楼里的女儿们,高衙内驾到,都出来接客啊!”
  这一嗓子好悬没把高强笑趴下,实在是搞笑无比的台词,以前都是朋友之间拿来开玩笑的,今天可是玩真的了。陆谦见衙内喜笑颜开,虽不明其理,不过既然衙内玩的高兴,他这陪玩的自然也有口汤喝,斜眼看闻涣章时,却见此人目不斜视,一脸正气,不由得暗骂一声“伪君子”。
  老鸨陪着三人迈步入楼,只见楼下好大一片场子,喝酒划拳赌钱唱曲的应有尽有,满满当当的怕不有上百号人。高强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见眼前莺莺燕燕,花团锦簇,十几个女子打扮的花枝招展,以排山倒海的气势猛扑过来,左拖右拽好不热闹。
  这个珠泪暗垂:“衙内,怎么这许久都不来看奴家啊,想死奴家了。”
  那个笑语嫣然:“衙内,这几日练武有成啊,一摸这强壮的臂膀就知道了。”
  左边献上一记香吻:“衙内,花红今日用了新磨的胭脂,您尝尝?”
  右边则是双峰紧贴:“衙内,柳绿前晚学了几下新招哦,您不试试?”
  众女热情似火,你争我夺,不免口角渐增恶语相向,继而粉拳斜挥,绣腿暗摆,冲突等级不断提升。高强困在垓心,被搅的头昏脑胀,正没理会处,陆谦一声低吼,抢上来双臂一振,众女如倒推花山一般直跌开去,竟没一个站的住的,这才解了高强的围。
  高强整了整衣帽,抬手把老鸨叫过来:“我说那个,那个谁啊,这就是你楼里的姑娘?差点没活吃了衙内我啊,你这怡红楼就是这么招呼客人的?”
  老鸨还没答话,陆谦又加了一句:“伺候不好衙内,你这楼就别想开了!”
  可把老鸨吓坏了,忙挤出笑容道:“衙内啊,女儿们只因多日不见,思念衙内心切,一时情急这才……咳咳,还望衙内大人有大量,海涵则个。”
  高强摆了摆手,说道:“衙内今日没什么好耍子,只想找个清静所在喝杯酒,听几首新词,你给安排吧。”
  老鸨心中诧异,怎么这色中恶鬼今日玩起文的来了?不过有钱人的品味时常会变,她倒也见得多了,连忙笑道:“这还不容易,衙内且请楼上雅阁,奴家这就叫几个色艺俱佳的清官人来给衙内唱曲。”
  老鸨头前带路,三人上到二楼,进了一间雅阁。这里跟楼下果然大相径庭,迎面一座屏风遮住门口,上面用工笔画着一位仕女,罗纱轻系,缓带微飘,一把团扇将俏脸半掩,两只秀目把情意暗抛,显是出于高手匠人之手。
  再转过去,一座小小阁子中摆着张圆桌,四方有几个软凳,窗子上蒙着江南的细锦,天花板垂下一盏宫灯,墙上则是挂了一幅字,却是柳永的《雨霖铃》,再一看落款,竟然是原作者手书!高强暗暗吃惊,心想这青楼好大的气派,单这一幅字就足抵千金了。不过柳永一生喜入青楼,这首词就是他写来送给这楼子里的哪位姑娘的也说不定。
  老鸨见衙内边看边点头,心中暗喜,忙将手中巾帕在软凳上掸了几下,请高强三人就座,便出去安排。不一会儿,酒菜流水价送上来,把一张圆桌摆得满满,又有几个姑娘在老鸨带领下进来陪酒,问了名姓,无非是翠绿轻红之流,胜在初入欢场,举止还有些稚嫩,倒让高强比较容易接受一些。
  高强便挑了三个,吩咐坐下倒酒,陆谦却连连摇手,说什么也要再叫一个,让高强左拥右抱,弄得他啼笑皆非,心说领导待遇不是这么讲的吧?
  扰攘一番,各自就了座。正在推杯换盏,进来一个小女孩,身量幼小,面容稚嫩,显然尚未长成,手里抱着一把琵琶,倒有她多半个人高。
  这女孩进来向高强福了一福,脆生生地道:“衙内好,二位爷好。”这声音一出,三人顿时半边身子就酥了,只觉浑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都开了,说不出的受用。
  高强笑道:“听你这声音,唱腔必定是好的。先拣几个拿手的曲子唱来吧。”
  那女孩应了,转过手指,将琵琶拨了几声,丁冬丁冬,顿了一顿,便开口唱道:“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廉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只唱了半阕,小小阁子里清音缭绕,如黄莺初啼,乳燕迎春,外面的声音竟一时都不见了。
  “好!”高强将筷子在酒杯上一敲,大声叫好。这首词他倒也记得,那是大家欧阳修的名作《蝶恋花》,从小就会背了,还有部肥皂剧的名字就从这上头来的,因此再熟悉不过。
  他这边叫好之声刚落,却听隔壁也是叫一声好:“好曲子,好唱腔!”声到人到,门帘一掀,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满脸喜色道:“这位清官人真是唱的好!”
  高强一楞,怎么这里的艺术交流风气这么好,随便就能进别人的包厢吗?
  来人见到高强却也是一楞,脸上笑容顿时换作不屑:“哼哼,我当是谁,原来是高衙内啊。怎么衙内今日也有兴趣,能听懂词曲了吗?”
  高强一听就有气,就算本衙内往日名声不好,听几首曲子也不行吗?不过这人明知自己的身份,还敢当面这么嚣张,恐怕也有些来头,便压住火道:“这位公子,无端闯入他人之所,总该先报个名吧?”
  那人冷笑一声道:“衙内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连我赵明诚都不记得了么?”
  赵明诚?那不就是当今宰相赵挺之的儿子吗?难怪这么嚣张,原来是比我来头更大的太子党啊。不过按照记忆,赵明诚这时候应该还在太学读书,看他现在的装束,应该也还是白身:“哦,原来是赵公子啊,怠慢怠慢。不过赵公子既然闻弦歌而来,看来也是同道中人啊,何不一同听曲?”高强笑得象朵花一样。
  赵明诚哼了一声,也懒得看他这副样子,转身就走,总算斯文人还记得礼数,走之前还拱了拱手。
  高强一笑,也不去理会,便叫那小女孩接着唱:“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好!词好,曲好,人唱得更好!”高强又是大声叫好,其实还有一句没说:隔壁的听到见不到才是最好!陆谦和闻涣章也是跟着叫好。
  那小女孩红着脸谢过了,正要唱下一首,忽听隔壁传来一阵琵琶声,跟着响起同样的曲声:“庭院深深深几许。”歌喉婉转清扬,比之这小女孩的亮丽,又是一番不同的韵味。
  只是下面却不一样了:“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嗯?”高强心里好笑,这赵明诚真是有趣,自己这边唱庭院深深,他也叫人唱庭院深深,抬杠么?不过这歌女也真唱的好。
  便向那小女孩道:“你会唱这曲子吗?也来唱一首,跟你那位姐妹比一比。”
  谁知那小女孩却摇头道:“衙内,奴家不会那首临江仙,这唱曲的也不是楼里的姐妹,想是那位公子自己带的歌女,唱自己谱的新词。”
  “哦,这倒奇怪了。”高强心中纳罕,这首词耳熟啊,一定是全宋词里读过的,怎么这小女孩说不会?
  冥思苦想,忽然脑中出现一个人名:“李清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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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二李
  这个人一在脑中出现,高强的心中立刻流过无数词句,不由自主地和着那悠扬的琵琶声轻念着下阕:“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
  一时兴起,摇头晃脑地大声念叨“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一根筷子将酒杯敲的叮当乱响,总算还有点音乐细胞,节奏没被搞错了。
  一曲唱罢,高强才发现阁中六只眼睛呆看着自己,难道自己脸上有花:“你们干吗都这样看着我啊?”
  那小女孩满脸喜色地问道:“衙内,这首新词奴家从来没听人唱过,衙内是从何处得知?若是衙内识得这位才子,还望引见。”陆谦和闻涣章听到这话,也是一起点头,都出言赞同。
  高强心说才子就不认识,才女就在隔壁,虽然神交近千年,可惜却无缘识荆,怎么给你们引见?看那赵明诚刚回去就唱起这曲子来,李清照必定已经嫁入赵门,要怎生想个办法能见上一见,也对得起少时爱不释手的那一卷《漱玉词》才好。
  一时不得要领,便举杯道:“我哪里认得什么才子,只是依稀记得听人唱过这曲罢了。来来,且不管他谁人所作,当日小晏相公曾有‘一曲新词酒一杯’之语,今日得闻新词,岂可无酒?干!”
  衙内劝酒,闻陆都是受宠若惊,忙举杯奉承,齐赞衙内兼参文武,他日必当出将入相,富贵难言。
  高强一笑,才把酒杯举到唇边,就听隔壁有人冷笑一声:“俗物也懂得玩赏新词么?”听声音正是适才露了个头的赵明诚。
  倘若别人说这话,高强说不定还要计较两句,既然知道李清照在座,别说骂他俗物,就算说他是“清风不识字”,也只好认了。当下也不生气,扬声道:“赵公子,今日新词初唱,声清词美,真是好雅兴啊。”
  闻涣章在旁暗吃一惊:没想到衙内小小年纪,竟然雅量高致,面斥不惊,实乃大将之风,令人深感意外。
  却听赵明诚闷哼一声,所谓凶拳不打笑面,人家没半点火气,又怎么接着嘲讽?少停片刻,又是一阵乐声响起,这次却是更加熟了,乃是一阕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高强听的心醉神迷,连连鼓掌叫好,旁边的陪酒女连忙把酒斟满,果然衙内又是一曲新词酒一杯,不过这次变本加厉,一杯一杯又一杯,一连喝了三杯。今日有机会亲耳听李易安唱词,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惊起一滩鸥鹭”少年时曾令他情怀萌动,春日踏青时专向芦苇丛中乱扔石子,惊起麻雀无数,今日可谓原音重现,看来真是要“沉醉不知归路”了。
  这如梦令词牌甚短,接着又是一曲,高强一听险些没跳起来,开头一句竟是“昨夜雨疏风骤”!千古绝唱,绝世好音啊,完了完了,没想到这番穿越时空之旅,竟然是来追星的。
  接着“浓睡不消残酒”,仿佛见一位佳人乍醒,星眸半掩,檀口微张,惊闻昨夜风雨,芳心忐忑,“借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虽然略略宽心,却终是难以放下,待晨妆初罢起来看时,只把佳人心痛的泪眼婆娑,跺脚暗骂老天心狠,风雨无情,“知否,知否?应是花残叶秀”。
  “嗯?不对啊!”高强一路听下来,早已忘情,不由得大叫起来:“怎么不是绿肥红瘦?”
  只听隔壁琵琶四弦齐振,曲声顿歇,一个柔美女声惊喜地轻叫:“正该如此,应是绿肥红瘦!”
  高强闻声而惊,这才醒悟过来,不由得心中纳罕:真是怪事,难道这词的结尾竟是我作的?若是传扬出去,不知多少李清照的粉丝要追着我狂扁了。
  只听隔壁那女声又道:“是哪位才子在此?可否见上一见?”
  高强心中大喜,心想李姐姐啊李姐姐,今生能见上你一面,别说回宋朝,就算要我回到秦汉,我遁入深山修真去也要等到你出来啊!虽然心中狂喜,却不敢唐突佳人,忙将衣冠整理一下,喝了几口清茶以消酒气,恭恭敬敬道:“小生高强在此,不敢请教姐姐芳名?”
  满以为接下来就是才子佳人一见如故,吟词弄曲相得益彰,哪知赵明诚冷然道:“高衙内,以阁下花花太岁之才,如此佳句只怕是妙手偶得吧,这一面不见也罢!”
  当头一瓢冷水泼下,正是“头顶分开八瓣骨,七千冰雪灌入来”,把高强从头淋到脚,一时做声不得:这花花太岁四个字一报,李姐姐那是别指望见了,哪个良家妇女能待见自己这样的淫虫?至于方才那四字妙语,一定也是被当作幕客所作了,说不定李姐姐正在惋惜一个才子误入俗门呢。
  这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淫虫不是我的错啊!
  只听那女子轻叹一声,惋惜无限,高强失魂落魄,只想穿越时空去追杀那个捣了一摊糨糊就跑路的混蛋,忽听那小女孩轻道:“唉,这位姐姐真是好才情,好词句,可惜这一入相府深似海,不知哪天才能再见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高强听隔壁已经了无声息,显然是买单走人了,连忙站起,跑到窗边竭力把头伸出去向下观望。只见赵明诚伴着另一个身形较瘦小的书生出来,此外却不见旁人,哪里有李姐姐的影子?
  赵明诚对那书生却甚是恭敬,笑容满面地请那书生先上车,高强见那人将头一低,躬身进了车厢,心中一动,忽地想起了一句话: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恍然大悟:“猪头啊猪头,那书生不就是李姐姐?她一个有夫之妇,要出门游玩,又是到这等烟花之地,不穿男装穿什么?”
  恨得简直要把头去撞墙,李清照啊,易安居士啊,我从小的偶像李姐姐啊,竟然穿越时空九百年都见不到你一面啊!
  正在自怨自艾,忽见那车帘一掀,一双秋水般的瞳子向楼上一扫,在高强脸上只略停了停,那赵明诚已经掀帘入车,车帘一放,内外隔绝,马蹄踏踏声中辚辚而去,只留下高强在那里捶胸顿足不已。
  闻涣章见衙内这样沮丧,只道他心痛一个绝好的歌女就这样被赵明诚收入府中,心想如何帮衙内稍解此恨才好?眼珠一转,却见那小女孩捧着琵琶还坐在那里,虽然只有十二三岁年纪,却是明眸皓齿,桃笑李妍,十足一个美人胎子,便上前向高强道:“衙内,卑职看着小歌女年纪虽幼,但歌喉姿色均甚为可观,若延请明师调教,他日必当为京中花魁之选。衙内何不趁此时替她赎身?”
  高强心情正劣,耳中听到“调教”二字,再看到那小女孩犹带着孩子气的面孔,心中不禁火大:好你个闻涣章,长得一副高人隐士的模样,读的又是圣贤书,竟然教我玩萝莉养成!你自己怎么不去作正太?
  只是这些话心里嘀咕也就罢了,说出来怕是要晕死一片,再说闻涣章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眼见这小女孩丽质天生,小小年纪已经颇为惹人怜爱,长大了那还了得,定是各路摧花狂人你争我夺的对象,倒不如自己收入府中,好歹能有个健康成长的环境。
  便问道:“小官人,你叫什么名字?家中还有什么人啊?”
  那小女孩脸一红,显然刚才已听到了闻涣章的话,轻声道:“禀衙内,奴家本姓王,家父王寅,洗染为业。五岁上没了爹娘,邻居将我寄在佛寺,有个老僧为奴家摩顶,说奴家有慧根,可为佛门弟子,以此大家都唤奴家作师师。”
  高强一听就是一楞,心说这大宋青楼业起花名的学问还真烂,是个人就叫师师。不过这些也不必理她,笑道:“衙内我看你唱的好曲子,谈的好琵琶,想为你赎身,收入府中专学诸般曲艺,你意下如何?”
  那小女孩也不如何惊慌激动,只低头道:“但凭衙内心意,奴家无有不从。”
  闻涣章便叫老鸨,少停那老鸨便踅摸进来,堆起满脸笑容道:“高衙内啊,不知女儿们服侍的你老可舒坦哪?”
  高强没见到李姐姐,心情不好,懒得答话,便叫闻涣章去说了要给这王师师赎身之事。
  那老鸨一听,立时便哭喊起来,说什么衙内啊,奴家这楼里生意清淡,近来娱乐业大气候又萧条,红牌姑娘纷纷隐退,收山的收山,嫁人的嫁人,实在没什么上等的姑娘,迫于无奈才让这等才学艺的小官人出来见客。可头一天出来就被衙内收了,往后这生意可怎么作啊。再说了,小孩子学艺不精,又哪里懂得奉承衙内,还是奴家为衙内调教好了,择个良辰吉日请衙内来梳笼她便是。
  罗里罗嗦一大套,高强也懒得去听,只把手一摆,陆谦察言观色,自然心领神会,把桌子一拍道:“恁多废话,只说赎身价几何?”
  老鸨一吓,忙道:“五百两。”却是一个字也不多说。
  衙内要赎身,自然不来跟你还价,不过这老鸨也不敢多要,五百两的价钱也算公道,当下高强点头,陆谦便去办手续。
  那老鸨一手摸着银子,一手捉着王师师的手腕,眼泪水直流也没手去擦:“女儿啊,此去到了衙内府中,可要好生服侍衙内,不可坏了我怡红楼的招牌啊。”高强心中好笑,看来这老鸨还很有品牌意识,就不知售后服务如何。
  那老鸨又道:“这一赎身,按规矩就是从楼里出去的姑娘,须得跟妈妈我的姓,以后你就不姓王,要姓李了。”
  本名王师师,不姓王而改姓李,那不就是:李、师、师?!
  (第十四章完)
  
  
第十五章 卖刀
  高强呆瞪着双眼,看着李师师背了个小包袱,手里抱着琵琶,给那老鸨深深福了一福,眼眶微红,却没什么说话。她虽然小小年纪,但骨肉匀停,进退有致,行动之间风致宛然,的确是很有潜质成为一个万人迷。
  青楼派了一辆马车相送,小师师坐在车里,高强等三人骑马在前慢行。高强没见到李清照,心中仍是有些怏怏不快,闻陆二人就拣些好笑趣闻来说,又从路过的摊贩买了些玩物给李师师。
  刚走到汴河边的天汉桥下,老远看见桥边围了一群人,黑压压的一片,不知吵嚷些什么。陆谦纵马过去,站在马背上望了一会,回来向高强禀告道:“衙内,前面是一个外地汉子卖刀,被本地一个无赖喝醉了酒,纠缠不清,所以在那里吵闹,围观人众阻了道路,车仗都难行。小将以为还是绕道便是。”
  高强听他说的有理,便叫马车从前面岔路拐弯,绕点远路也罢。
  看看到了人堆边,正要拐过去,忽听人丛中一个男子声音大着舌头道:“老子要你、你这口刀,难、难道还要给钱不成?”显然是喝高了。
  又听一个人带着口音,含怒道:“街坊邻居都来作证,杨志流落京城,盘缠用尽,只好卖了这口刀,却被这个泼皮强夺洒家的刀,又动手打人!”
  高强一激灵:杨志?青面兽?!难道就是他在卖刀?
  忙叫过陆谦,问那卖刀汉子的形容相貌。
  陆谦见衙内动问,忙回道:“衙内,这汉子大约七尺五六身材,甚是精壮,相貌倒也寻常,只是面上一大块青记,腮边一轮赤色胡须。”
  高强大惊,这分明是杨志了,据施大爷所说,此人还是后山杨老令公的血脉,忠良之后,只是失落了花石纲,逃走在江湖上。估计是年初星变时徽宗下了赦书,免了他的罪名,故此又到京城来谋复职,不料被自己老爸高俅给赶了出来。
  想想这家伙也是笨,下岗再就业有那么容易嘛?不给顶头上司和管人事的塞足红包怎么成,就凭你空口白牙说要复职,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既然知道了是杨志,一旦杀了人,进了开封府再捞可就有些麻烦了。高强当即向陆谦道:“陆谦,快去将人群赶开,将那卖刀汉子请来见我。”
  陆谦虽不知何意,却丝毫不敢怠慢,忙策马奔过去,正要开口,就听人群“轰”的一声,一片声地喊“杀人了杀人了”,众人向后急退,陆谦的马也被挤得乱晃,一步也进不得。
  人群散开,只见天汉桥头站着一人,手中倒提着一口长刀,向四方抱拳团团作了个揖,朗声道:“各位街坊邻居,杨志被逼无奈杀了这人,好汉做事好汉当,决不连累各位街坊,这就去开封府自首,还请各位街坊都去作个见证,免得杨志受那不白之冤。”
  高强一看晚了,这一刀下去少说也是个发配三千里,看来只好走后门,自己送他去开封府,看看咱殿帅府衙内的招牌能值几个钱了。
  当即催马上前,提气大喝一声道:“呔!~各色人等都站在原地别动,小生高强在此,愿陪同这位杨壮士前去开封府自首,有哪位街坊同去?”
  众人听到“高强”这名字,都不知是谁,待回头看时,嗨,原来是花花太岁,都想这小子平时坏事作尽,能有什么好心?齐作鄙视状。
  杨志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另一边喊一嗓子:“呔!~赵相公大公子在此,愿陪同杨壮士前去开封府自首,请街坊邻居都去作个见证啊!”
  高强一楞,继而一喜:赵明诚既然在这里,那么李清照自然也在了!当即举目四望,只见人丛另一端停着一辆马车,正是方才接走了赵李小夫妇的那辆。
  不过他欢喜还没一会就受到严重打击,围观的街坊对赵公子的响应显然比对他要热切的多,多有人叫着“都去都去”,大众潮涌,推着杨志和赵明诚的马车向开封府方向行去,有地保取过芦席把那泼皮的尸体卷了,拆一块门板抬着跟随在后。
  高强不尴不尬,自己还是先开口的,那赵明诚的手下连喊话都是向自己盗的版,竟然反响如此不同,真是无语,只得慨叹一声天凉好个秋——呃,是春啊。
  不过看在青面兽的份上,还是同去开封府走一遭吧,顺便看有没有机会可以瞄李清照一眼。肚里打着小算盘,高强命青楼的马车将小师师先送去殿帅府,自己三人跟着大众都往开封府去。
  到了开封府,府尹听说一件人命官司,而且当今赵相公的公子和禁军殿帅府的衙内齐到,吓了一跳,不知是出了什么惊天大案,难道是这两人在青楼争风以致闹出人命?
  待到升堂时,问明原来是闹市斗杀人命,赵公子和高衙内都是来作见证的,府尹这才松了一口气,忙叫衙役看座,请二人听审。
  府尹叫提上杨志来,问明案情,杨志也不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府尹又问旁边的地保和街坊,都说属实,并有凶器和尸体呈上。
  府尹捻着胡子,看看左右,赵公子和高衙内都不说话,心中就犯难:这案子虽说出了人命,可也寻常,怎么会惊动这两个公子哥?到底他们吃饱了没事干,伸手管这件案子是何用意?
  为免犯错误,府尹便先问赵明诚道:“赵公子,你当时所见,可与这人犯供述相符?”直接问他的用意就太没水准了,显得开封府一点体面也没有。
  赵明诚却也在犯难,其实当时他被挡在外面,又隔着车帘,压根就没看清咋回事,只是见高强出来插手,心中好奇,就也跟着起个哄。没想到高衙内名声太差,大家都先看他的脸色,变成喧宾夺主的局面,这当口被问住了,也只好表个态吧:
  “府尹大人,小生看的分明,这杨志所述属实,其情可悯,其罪难恕,还望府尹大人明断。”
  高强一听可吓坏了,这不是要人命吗?不过“其情可悯其罪难恕”这话倒听的耳熟,心中一动,想起一个典故来,见府尹又来问自己,便笑道:“府尹大人,小生当时骑在马上,倒也看得清楚,这位杨壮士当街卖刀,那泼皮缠着定要试刀,说自己有什么空手入白刃之法,二人一过招,这杨壮士想是军中练就的好武艺,那泼皮不是对手,一个失手,被刀所伤丧命。杨壮士磊落汉子,敢作敢当,便来开封府自首。据小生看来,正如赵公子所说,杨壮士其罪难恕,其情可悯,还请府尹大人公断。”
  闻涣章在后听得暗自赞叹,心想衙内好心计,将赵明诚的“其情可悯其罪难恕”八个字掉个个儿,变成“其罪难恕其情可悯”,字面虽无大差,意思可截然相反,一个是要杀头,一个就是要求情饶命了,这般工夫就是多年在职的刑名押司也未必想得出啊。
  这府尹却一时不察,见两位公子竟然意见一致,心中大喜,忙令人勘验现场,又给杨志和众街坊都录了口供,当堂大笔一挥,定了个“当街斗殴,误伤人命”的罪名,发配河北大名府充军,待六十日后起程。
  众人见定了案,都是一哄而散。赵明诚却是纳闷,好象那里不对,自己明明是要府尹判这杨志死罪啊,怎么变成从轻发落了,而且还说是照自己的意思办?直到上了马车,将前后经过告诉娇妻,李清照却是玲珑心窍,一口道破其中关节,赵明诚这才恍然,都不禁吃惊:怎地这花花太岁竟有如此心计?
  杨志被戴上了刑具,经过高强身边,忽然跪倒在地,说道:“衙内,杨志一命得保,都是衙内所赐,请受杨志一拜!”
  高强立刻上前扶起,看来杨志颇有心计,倒不是笨人,此刻心中好不得意,自己也享受到这好汉见面“纳头便拜”的待遇了。嘴上自然是客气:“杨壮士何必多礼,小生看壮士心念方动,宝刀已出,端的是好武艺,不知从何处学来?”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果然杨志叹息一声道:“说来惭愧……”就将自己出身本末和因花石纲获罪的经过说了,却和高强所知的不同。原来当日杨志倒是好心,他奉命从江南运花石纲,只因不忍强逼百姓服劳役,以致撑船拉纤的人手不足,误了归期,索性将百姓都放了,自己脱身逃在江湖上。只因罪名不同,所以高俅不肯让他复职。
  高强听得连连赞叹,夸他是真英雄,又拍胸脯保证,要一力抬举他复职。杨志感动得热泪盈眶,只觉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高衙内也。
  高强又吩咐陆谦跟着衙役和杨志进到开封府大牢,务必打点上下,不能让杨志受一点苦。
  杨志是忠良之后,向来以英雄自诩,只是年来命运乖褰,颇有些英雄气短,胸中颇为郁闷,否则也不会按捺不住杀了泼皮牛二。如今殿帅府的衙内如此器重于他,又有进言求情之恩,那是感动莫名,这一条命就此卖给这位平生知音的高衙内了。
  (第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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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密议
  (向大家说声抱歉,昨天出去玩到凌晨才回来,欠了一章的债,今天会发三章补上。致歉!)
  作了这样一件得意之事,尤其是让赵明诚吃了个瘪,高强心里真比大热天喝了一罐冰红茶还快活,一边骑在马上,一边心说:别看你是宰相的儿子,又是“太学生”,比我这“大学生”还多了一点,娶个老婆更是千古留名,可真材实料实在有限,连我这小小把戏都没看出来。嗯哼,看来本衙内才学通贯古今,干脆也写他百八十首诗词,集录起来编一本《洗玉词》之类好了。
  可别看高衙内才学贯古今,写首新词却难比登天,憋了半天也没得出啥好句来,只得悻悻地想:码字太累了,还是回去找点枪手吧。
  一路胡思乱想,到了殿帅府天已经全黑了。刚一进门,就有门房禀报:“衙内,老爷书房有请。”
  高强应了,想来这十几天来自己勤于练武,连着好几天早上都没去给便宜老爸高俅请安了,所以才特地叫人来请。
  问过门子那青楼送来的女子已经送到衙内的小院安置,闻陆二人各自告退了,高强提了个红纸灯笼,独自向高俅的书房行来。
  离的不远,就听见书房里阵阵谈笑声,高强心中有些奇怪,谁这么晚了陪老爸聊天?便在门口清清嗓子道:“父亲,孩儿回来了。”
  高俅的声音立刻传出来:“强儿回来了?快进来,让为父好好看看。”
  高强答应一声,迈步进去,却见高俅穿着便服坐在一张茶几旁,另一边却还坐着一个人。此人三十多岁年纪,一身便服,相貌清雅二目有神,更有一股子书卷气,看起来是个饱学之士,只是却不认得。
  高强上前给父亲请安,那人忙站在一旁,高俅拉着儿子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神色间说不出的得意,转头向那人说道:“叶先生,你看犬子如何?”
  那叶先生忙笑道:“高帅府中的衙内,果然是将门虎子,英挺俊拔,好一表人物。”
  高俅呵呵大笑,见高强脸上写了一个问号,便道:“来来,我儿见过叶世叔。”
  叶世叔?高强满心疑惑,什么时候又蹦出个世叔来?不过老爸的面子当然是要给的,便把衣襟掸拂几下,作势要拜,那“叶世叔”慌忙双手搀扶,连声道:“世侄何必多礼?快快请起。”
  高强见这世叔倒是谦光,配合着必定要拜,你来我往几回推手,终究还是施了半礼,这才罢休。高俅命开出晚饭来,先请那叶先生落座,叫高强也一起坐下同吃。
  少停酒饭上齐,高俅是主人,端起酒杯来向那叶先生劝酒,那人倒也爽气,举杯一饮而尽,复把酒杯都斟满了,向高俅道:“高帅,叶某为相公敬您一杯。”
  高强在旁听的心中一动:相公?只有作过宰臣的才可称相公啊,现在活着的人中,可以称相公的只有赵挺之、蔡京二人,被贬为太中大夫、提举崇福宫、撵到润州去看庙的曾布也算一个,不过曾早已失势,而赵则与高俅并不是一党,难道此人是为蔡京而来?
  果然见高俅笑道:“高某身受蔡相公厚恩,值此赵党气焰嚣张、蔡相公蒙难之时,正当竭力相报,辅助蔡相公重登宰辅,此乃应有之分耳。”两人相视一笑,又是一饮而尽。
  高俅放下酒杯,见高强在旁发愣,便指着那叶先生道:“我儿,你这位叶世叔的学问非同小可,是蔡相公的心腹之人,名讳是上梦下得。”
  叶梦得?高强暗自寻思,猛地想起一个人来,脱口道:“可是前年有份勘定元祐党籍的那位叶梦得?”
  那人笑道:“些须小事,何足挂齿,世侄倒是记得牢靠。”虽然嘴上谦逊,却满脸尽是自矜神色。
  高强心中暗骂:哪个是在夸你!虽然你不是主谋,可这件元祐奸党案把蔡京的过往仇家和潜在对手一网打尽,京城内外万马齐喑,从此朝野再无一人可与蔡京正面交锋,放眼望去尽是蔡党,彼此勾结上承昏君下残黎民,穷奢极欲无所不为,终于将好好一个大宋给活活葬送在小小金国之手。你还当你有功么?
  高俅却是满面笑容:“叶先生满腹经纶,勘定党籍更是廓清朝野妖氛,实在令人钦佩。他日若是蔡相公得以复相,叶先生定当飞黄腾达,贵不可言哪。”
  叶梦得见说,乐得合不拢嘴:“自事难言自事难言,叶某只求能在恩相指引下为圣上效力,实在顾不得什么富贵。”
  高强本待出言讥讽,不过想想自己现在可也是在这条船上,倘若蔡京不能复相,只怕不出一年自己老爸就得倒台,自己在这时代可是个米虫啊。有见于此,也只好闭口不言了。
  便饭吃得很快,待撤去碗盏,家人呈上清茶,几人说了回闲话,叶梦得便起身告辞。
  高强刚要松一口气,却听高俅笑道:“强儿,为父尚有些公事处理,你代为父送送叶世叔吧。”叶梦得连忙逊谢不敢,却一听就是纯客气的话。
  高强心中奇怪,高俅此举分明是制造机会让自己与“叶世叔”单独相处,难道这叶梦得此来却是为了自己不成?
  虽然疑惑,不过老爸有命不可不从,高强满面堆欢,提着灯笼殷勤在前引路,叶梦得捻着小胡子,踱着方步在后。
  从高俅书房到前院要经过一汪池塘,池边一条卵石铺就的小径,长约百余步,四处幽篁掩隐,是个十分僻静的去处。刚行到此处,叶梦得在后轻咳一声道:“贤侄,可否暂驻片刻,叶某有一事相询。”
  高强心说果然不出所料,这话儿来了,忙转身道:“世叔有话尽管问便是,侄儿但有所知,无不尽言。”
  “前日令尊高帅夤夜遣人至中太一宫传讯,说道决意辅助蔡相公复相,言辞恳切,相公极是意动,遂命叶某前来致谢,并与高帅共商大计。哪知见面之后,高帅言道他虽然心系恩相,却是赵党气焰方炽,一时不得要领,倒是贤侄一力主张说恩相必然复起。叶某不才,却也曾闻贤侄大名,故此要向贤侄请教,恩相若求复起,当取何道。”
  高强听得有气,什么叫你曾闻我大名?小生的大名无非是花花太岁四字而已,难道你是跑来说你不相信我献策?
  既然眼下要依仗蔡党,高强也不与他计较这些小事,便停住笑道:“叶世叔,其实恩相复相一事明眼人一看便知,家父只是令小侄能有机会入恩相法眼而已,故此有意抬举。世叔切不可将小侄高看了。”
  叶梦得原本确实不信高强能有此见识,适才说话原有讥刺之意,听到他说话谦冲,一点火气也没有,心下却是一怔,看来此子虽然年轻,却不可小觑,便笑道:“贤侄少年英雄,偏生还如此谦光,叶某甚是钦佩,还望贤侄尽抒己见,恩相早一日复起,我辈便早一日好过。”
  高强心中估量,这是搭上蔡京一党的好机会,如果站在这个能把持朝政二十年的庞大集团的对立面,下场只怕是惨不忍睹,苏轼一门便是最好的榜样。便从容说道:“小侄狂妄,便说出话来,还望叶世叔海涵。小侄以为,恩相复起之机,当在年底,复起之人,当在宫内。”
  叶梦得微微一惊,他们几个蔡京的心腹这些日子来日夜商议,总觉得赵党步步进逼,来势凶猛,蔡党虽说根基深厚,却一时手忙脚乱,招架乏力,现在听到高强如此信心十足好不喜欢,连忙追问道:“贤侄如此笃定,不知可有定计?”
  高强心说定计就没有,盖棺定论就一堆,其中也有给你的,要不要听?面上当然和气生财:“世叔等恩相门生满腹经纶,恩相更是深谋远虑,旷世奇才,岂无成竹在胸?小侄只是以理推之罢了,想那赵相公去年六月间便免相,守观文殿大学士,恩相他早已大获全胜,所以失算者,乃是天时不利,星变兼大旱连月,今圣避殿禳灾,并下诏求直言,赵相公一党中书侍郎刘逵等趁机进谗言,一时措手不及,这才免相。”
  “然而小侄以为,恩相必复者有三:其一,天子与恩相君臣相得,不忍过分斥逐,只命离了宰辅,仍领开府仪同三司,守中太一宫使,位尊而无实授,去岁赵相公罢相则除观文殿大学士,其位次于御史大夫,可见圣眷未衰,禳灾而已;其二,赵相公乃恩相举荐至宰辅,然而参政以来与恩相处处争权,不逞而去,恰逢天变而相,其在朝中并无根基,惟有交接刘逵等数人为党,一旦有事则乏人襄助,一人有事则一起获罪;其三,赵相公才仅中人,对于熙宁、元丰诸法只知遵奉,不知变通,此乃行政大忌,当年王相公便因此受讥被谤,元祐党人便以此翻身。”
  叶梦得又惊又喜,没想到这位小衙内如此思虑清晰,明见透彻,看来人好色未必无才啊。不过究竟有何良策,还要问个明白:“贤侄所言一针见血,叶某茅塞顿开,却不知贤侄有何良策教我?”
  高强微微一笑,心说索性镇了你:“恩相如要复相,小侄以为便须从此三者入手。其一,当伺赵党为政不当之事,待机命御史参之;其二,参则当尽参一人,一人既去则一党皆去;其三,当内外兼施,交引内官和嫔妃之属,伺机从容向今圣称说恩相诸般好处。三管齐下,何愁不复?!”
  (第十六章完)
  
  
第十七章 师师
  按:“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出自李白《行路难》,文中是高强的联想。感谢书友马甲之王的指正~
  一番论罢,叶梦得只听得瞠目结舌,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小子,真的就是那个迷奸了他人妻子、以至逼死人命,京师无人不唾骂的花花太岁?身为元祐党籍案的策动者之一,对于政坛的起落无常、风云变幻,可以说没几个人会比他更明了其中的奥妙,对于高强的这些论述自然是一点即透。只是此话若是从蔡京、蔡卞或者赵挺之之流的口中说出,那是半点也不出奇,但眼前之人却本应是个没人真正看得起他的纨绔子,倘若剥去殿帅府衙内的外壳,根本就只是个无赖子弟而已,如何竟有这般见识?
  自从罢相之后,蔡京从不与任何人计议,任凭长子蔡攸和几个心腹如叶梦得、强浚明兄弟等人忧心如焚,整日只是吟风弄月,悠然自得。可是今晚听了高强的分析,叶梦得脑中立刻浮现出蔡京的悠哉神情来,难道这高衙内才是真正懂得蔡京之人?
  叶梦得回过神来,心知今晚目的已达,不但明确了高俅的态度,更发现了一个人才,可要赶快回去向蔡京禀告才是,便长笑一声道:“贤侄大才,叶某当速去向恩相回禀,这便要告辞了。”
  高强心说你走得正好,再掰下去我可就要没词了,这点东西还是好不容易从脑子的记忆里淘澄出来的呢,你当知道了历史就能唬住别人?忙笑道:“世叔过奖了,小侄胆大妄言,真是惭愧之极,还望世叔日常多多教诲小侄才是。”
  也不知是高强面貌不正,还是光线问题,叶梦得只觉眼前这小子的笑容在月光下陡增几分淫亵之意,浑不似方才侃侃而谈的从容气度,一阵眼晕。
  到了府门,目送叶梦得上了马车,高强暗吐一口气,总算把这个“世叔”给送走了,只不知自己的一番表演在蔡京眼中能打几分?
  晃晃悠悠回了自己的小院,隔着十几步远,就听见阵阵琵琶乐声,如山泉在石间跳荡,似流云随春风款摆。自己的房中并无什么懂乐器的人,想来是今日才到的小师师在奏曲。
  一想到这小女孩,高强就是一阵头痛。出身相符,同名同姓,这个还未长成的小丫头看来就是历史上那个名动京师、被皇帝百般宠幸的名优无疑了,只是现在却莫名其妙被自己收入私房,岂不是自己吃了皇帝的头啖汤?高强摇了摇头,暗笑自己迂腐,会来到这里已经够莫名其妙的了,还会有什么更莫名其妙的?
  迈开步子进了小院,果见院子中间的大树下坐了一圈人,都是高强房里的下人,小环却也杂在当中,垓心一个小小身影抱着琵琶,不是小师师是谁?
  众人见衙内回来,都慌得起来行礼,跟着都跑开去。
  高强抢上一步先把小环搀起来,笑道:“早说了叫你不要每次见我都行礼,怎么又忘了?”
  小环晕红了脸,低头道:“衙内大量,妾身可不敢放肆。再说……”却是欲言又止。
  高强大奇,前面那句倒是毫不出奇,小环刚刚被收进房里,心理上还没完全适应过来,经常还把自身当作奴婢。不过又哪来的什么再说?
  “再说什么?怎么不说了?”高强追问道。
  小环偷眼看了小师师一眼,低声道:“再说小环以后有很多姐妹,还会有少奶奶,不想乱了身份礼数。”
  “诶?”高强楞了一下,才醒悟过来,原来这小妮子平白多了个姐妹,就添了无数的心思,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便笑道:“你这丫头,想到哪里去了?小师师没了父母,托身在青楼里学艺,衙内我见她身世堪怜,又弹得好琵琶,不忍见她在那里蹉跎了,才赎了身带进府来的。你当她是姐妹当然是很好,不过衙内我可不是要她给你作那种姐妹啊。”
  小环闻言明显松了口气,不过脸却更红了:“小环一时糊涂,衙内别见怪。其实小环也在纳闷,虽然听说有些爷们喜欢师师这般年纪的女子,可衙内一向喜欢不是这种……”
  高强一阵晕,赶紧挥手叫她打住: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当着这么小的孩子说这种东西,毒害下一代啊。
  哪知小师师一开口,直接把高强吓了一跟头:“衙内,师师出门前妈妈就吩咐过了,要奴家好生侍侯衙内。师师虽然年幼,也曾听楼里的姐妹谈起有些爷们就是喜好象奴家这般大的,本来还在想衙内必也是如此,现在听了衙内说话,才知衙内纯是好意。奴家本也在奇怪,听说那些爷们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似衙内这般年少怎么也……”
  “停!到此为止!”再下去就变成年龄与性趋向的讨论会了,被两个女孩子这么当着面议论,高强还真是快受不了了。
  小环抿着嘴道:“衙内,你是不是马上安歇?”
  高强看了看天,一轮明月挂天际,猛然想起一件事来:“小环,今儿是什么日子,月亮这么圆?”
  “衙内,你这几日勤练武艺,连日子都忘了,今儿是三月丁巳,昨天是望日。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嘛。”
  “……是吗?”不知不觉,自己成为高衙内已经是半个多月了啊,那么,这就是自己来到这里之后看到的第一个圆月么?
  “……小环,替我摆壶酒,弄两个小菜,衙内我想喝一杯。”
  小环脆生生地答应了,自管跑去安排。不一会酒菜摆上,小环给高强满了一杯,便捧着酒壶站在旁边。
  高强走到石桌边坐了下来,招手叫小师师也坐下,问道:“师师,你会不会弹苏学士的水调歌头?”
  师师抿嘴一笑道:“衙内,这是楼里每个姐妹都要学的曲子呢,师师自然会得。”随即把怀里的琵琶拨了两拨,便开口唱了起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高强低低应和着,熟极而流的章句在心中缓缓流过,真不知来时都市,今夕是何年?我虽欲乘风归去,奈何高处不胜寒啊。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这里可是我的人间么?
  几杯浊酒,半阕唱词,月凉如水,何处是归乡?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琵琶声停,四下无声,惟有高强犹自低吟浅唱:“此事古难全,此事古难全……”
  忽听小师师轻声道:“衙内,可还要听什么曲么?”
  高强忽地抬头,眼中一片迷茫之色:“师师,你说,这世上之事,可都是难全的吗?”
  小师师咬着下唇,歪着脑袋想了一会,道:“衙内,师师年纪小,只懂得照着词谱唱,并不解得其中的滋味。不过我曾见楼里的姐妹唱这只曲子,每常把这几句翻来覆去,终至无语凝噎,泪流满面,其情伤恸之极,想来这几句必是有感于心,不是妄言了。”
  “是吗?”高强喃喃道。
  小师师接着又道:“师师学曲时,也曾问教曲的优伶,何谓此事古难全,可那位姐姐只是叹口气,摸摸师师的脑袋,说师师长大以后自然就知道了。衙内已经长这么大了,还是不知道吗?看来这件事真是很难懂啊。”
  高强闻言不禁莞尔,还真是孩子气的话啊。只是,大人就一定能搞懂这其中的深意吗?冥冥中自有天意,将世间众生摆弄,岂是虚耗些年岁就可以搞清楚的。即便以孔圣之贤,尚且要五十方知天命,小子有何德能,浪迹时空,遭逢末世,投身以事民贼,屈膝而助国蠹,只为一己之求生,而弃黎庶于水火不顾。
  难道这就是上天要我来到这末世的用意吗?
  高强正在迷茫,忽听琵琶轻扬数声,小师师那清丽悠扬的声音再度响起:“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高强闻声一震,脑中不期然想起诗仙的那首将进酒,虽然是琵琶轻扬,雏音浅唱,但那诗中的豪气直如白虹贯日,字字振聋发聩,尽书少年胸臆,仿佛眼前一个白衣狂士仗剑高歌:“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
  高强忽地大笑起来,将手中酒杯一抛,拿过小环手中的酒壶,把盖子一揭便向口中倾去,溢出的酒水淋得他满衣襟都是,须臾皆尽。
  小环和师师都有些呆了,难道衙内不胜酒力,发起酒疯来了?却见高衙内将手中酒壶用力掷下,一把抱住小师师的蛮腰,将她的娇小身躯高举在空中,哈哈大笑道:“好!唱得好!正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管他千秋功过,管他后人评说!我生也有涯,不趁此区区数十年快意人生,跃马江湖,难道要效那家雀驯鸡,坐于竹篱土墙边,看着那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么?岂能事事如意,但求无愧于心,上天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能体验另外的一种人生,倘若就这样轻轻放过,苟且偷生又有何意义?要当作人杰,羞与尔曹列!
  高强兴发,将师师捧到面前,在她小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大笑道:“痛快,痛快!好个师师!”将她放在地上,跟着一把拦腰抱起小环,径自回房去了。
  溶溶月色下,庭院深深,只有一个小小身影,抚着自己的面颊,呆呆地看着那***逐次熄灭,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胜过天上的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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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唐猊
  第二天一早,高强破天荒地赶在鲁智深和林冲之前起床,跑到演武场一看,那几个老军却比他更早,已经把场子打扫的干干净净,军器也擦得雪亮。
  见衙内一早到来,两位魔鬼教师却并未出现,老军们个个喜笑颜开,每日如此辛劳,终于逮到机会表现给衙内看了!一个个都围上来,这个说场地是我整理的,那个说刀枪是我擦的,还有一个捧出一叠棉布说给衙内擦汗用的。
  实指望衙内开颜一笑,夸奖几句,哪知高强皱起眉头,背着手转了几圈却不言语。众老军正在狐疑,忽见衙内拿起一块棉布来,那捧出棉布的老军顿时一喜,看来衙内比较欣赏我的贡献,这下发达了!
  不过接下来的进展却令他大失所望:衙内拿着棉布,却不擦脸,径自向军器架走去,用手在诸般兵器上来回摩挲,好象在检查卫生一样。
  那擦拭军器的老军立刻挺胸凸肚,心说我把架子上所有军器都擦了好几遍,就连狼牙棒都能照出人影来,这下衙内还不满意?却见高衙内将兵器都摩挲一遍后,眉头皱得更紧了,只是一言不发,累得那老军心中惴惴,不知哪里不合衙内心意。
  忽听场外一阵宏笑,正是鲁智深的大嗓门:“好徒儿,只是一天没练功,今天就到得比洒家还早,孺子可教啊,嚯哈哈哈~~”
  这笑声一传来,只见衙内双眉一轩,就手提起一杆枪来,用棉布在上面用力擦拭起来,边擦边笑应道:“师父,徒儿正是一天不练,浑身难受,正在擦拭军器呢!”
  众老军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衙内起这么早也是要找个表现的机会呢!
  鲁智深与林冲迈步进来,见高强提着杆枪正擦得起劲,都是大为高兴,心想这徒儿虽说过往行为不检,名声有亏,不过倒是有心向武,尊师重道,嗯,还是可以改造的吗。
  两位师父一高兴,指点起工夫来自然格外的卖力。不过这老师一上心,眼中的高强就开始走样,一些原先眼开眼闭的小动作都成了光棍眼里的沙子,恨铁不成钢的心理也开始抬头,高强今日所受的折磨抵得上数日的总和,却又是始料不及的事了。
  好容易熬过了一上午,高强只觉得浑身酸痛,几百根骨头好似搭不到一起了,每走一步都大为吃力。好在这些日子以来身体上锻炼颇多,十八岁的年纪精力也比较充沛,勉强撑到了自己住的小院里,便一头栽在床榻上沉沉睡去了。
  这一睡却直到日影西垂,红霞漫天方醒。甫一睁眼,就见小环拿了把扇子在自己枕边轻摇,一脸的关切之色。
  高强微微一笑,刚要坐起身来,肌肉一动便是一阵酸痛,不由“哎呀”一声。小环忙伸手将他身子托住,惊道:“衙内,可是哪里不舒服?”
  高强略略活动了几下,感觉除了肌肉酸胀之外,倒没有什么拉伤扭伤,看来林冲和鲁智深虽然督率甚严,倒还颇有分寸,不是一味蛮干的。便笑道:“衙内我没事,你不必担心,快去放一盆热水,我要洗洗身上的汗垢和灰尘。还有,帮我叫晚饭上来。”说话时腹中如想斯应,一阵雷鸣,却是五脏庙在提抗议了。
  小环抿着嘴道:“妾身知道了,这就去准备香汤沐浴。只是有一件事,前厅有位姓徐的爷们,说是来请衙内去家中吃酒,只是见衙内劳累过度,睡得正香,故此不敢打搅,从午后直候到这时候了。”
  “哦?”高强略一寻思,便想起来一个人:“多半是他了,嘿嘿,看来陆谦的效率颇高啊。”便问道:“林教头和鲁大师可还在么?”
  小环应道:“鲁大师午后便到林教头家中喝酒去了,与这位爷们却是前后脚之差。”
  高强心中暗喜,既然别无旁人,徐宁那副号称“赛唐猊”的雁翎甲看来必定可以拿出来一观了。其实高强倒不是起心要霸占这副甲,他来自现代,对这些宝刀宝甲是兴趣缺缺,顶多是有些好奇,不然也不会动不动就把腰间那口宝刀解下来给人看了。
  既然有好东西可看,高强自然是精神大振,便让小环出去请徐宁暂坐片刻,自己要沐浴更衣,同去他家吃酒。
  小环答应了自去,不一会就来回禀说香汤已然备好,请衙内沐浴。原来她知道高强醒来必要沐浴,是以早将一盆热水烧好,这当儿不过是去热上一热而已。
  洗漱既罢,又换了一身新衣服,高强精神一振,容光焕发,出来时正见徐宁坐在前厅,忙笑着上前道:“徐教头,高强只因早间劳动过甚,一觉睡到这时才醒,不知教头大驾光临,久候在此,实在是罪过非小。”
  徐宁昨晚听了内弟汤隆的转述,惊得是辗转反侧,一夜都没睡好觉。他知道早间高强要随鲁智深和林冲习武,便等到午后才来,谁知高强今天练武格外卖力,回来便一觉沉睡不起。他坐在前厅等候,想到欺瞒了顶头上司的衙内,还不知面临什么后果,心中忐忑不安,一壶茶喝了又冲、冲了又喝,早已与白开水无异,却硬是不敢去上个茅厕。
  直到高强房里的小妾出来告知衙内已经起了,沐浴之后便出来见他,徐宁心中才放了点心,想来衙内肯应邀去自己家吃酒,最多是把家传的那副宝甲献出了事,还不致有什么小鞋穿。只不过衙内既然就要出来,这茅厕就更不敢去了,忍的好不辛苦。
  此刻见到高强出来,徐宁连忙站起,虽然小腹一阵胀痛,却发扬军中将士的吃苦耐劳精神,强压阵阵酸意,堆起一副笑容道:“衙内练功辛苦,徐宁甚是敬服,特在家中备了水酒一席,还望衙内赏光。”
  高强自然也是满面笑容:“徐教头真是太客气了,小生能有幸与徐教头对酌,趁便请益几路枪法,真是好大的福气。”
  徐宁见衙内言笑甚欢,心中稍慰,忙要在前引路,高强却定要把臂同行,推让一番,终于还是并肩而出殿帅府。
  到了徐宁家中,汤隆出来迎接,三人一同进了堂屋。高强见早已摆下一桌酒席,却只三副杯筷,便笑道:“徐教头,汤老哥,咱们只喝几杯酒,说些闲话,哪里要这许多酒菜?”
  他是对着屋里说话,徐汤二人站在他身后,却不听回话。高强心中诧异,回头看时,却见徐宁和汤隆都跪在地下,口称“衙内恕罪!”
  高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是自己让陆谦点破了徐宁藏甲之事,却假意惊道:“徐教头、汤老哥,这是何意?快快请起,但有所求,小生自当尽力。”一面上前搀扶。
  徐宁却不起来,只道:“衙内若不恕罪,徐宁长跪不起。”
  这中间苦就苦在高强并未自己开口,而徐宁却又不好出言挑破,如果说自己是有意欺骗衙内、藏宝自珍,那衙内倘若翻脸,岂不是一点退路都没有?
  总算他一夜没睡,倒也想了一套说辞:“那日衙内要看徐宁家中的软甲,徐宁心中惶愧,想那甲早被贼人盗去,令得衙内失望。昨日敝舅家忽然记起,原来当年敝岳造甲时却是同时造了两件,一件随拙荆陪嫁到此,另一件却藏在城外老宅处。徐宁这才忆起,今日一早便去将那副甲取来,便请衙内过目赏玩。”说着就见汤隆捧出一个匣子来。
  高强心中暗笑,汤隆祖居延安府,何时在汴京城外有什么老宅了?这番话中漏洞百出,倘若上了公堂,必定是要被戳穿的。不过花花轿子人抬人,这些都是场面上的话,只要大家面上过得去,谁吃饱了没事干去戳穿他?
  忙作喜上眉梢状:“果有此事?好好,当日小生无缘得见宝甲,甚引为憾,不想竟有此机缘,得能一观宝甲,心愿足矣!”这是在告诉徐宁,你既然识相,我也不叫你难做,大家糊涂过去,这甲给我看过就算完事,衙内我也不来贪图你的东西。
  徐宁又惊又喜,喜者衙内宽宏大度,这一关轻松过去,而且他孤身前来,以后自己这丢甲的幌子但打无妨,等于毫发无伤:惊者衙内近来对武艺颇感兴趣,已经有了一把宝刀,难保他看了宝甲不见猎心喜,自己究竟要如何把握分寸,决定是否将宝甲双手奉上,倒是件难解的迷题。
  汤隆走上来将匣子递给徐宁,后者接过打开,取出一团银亮物事,拎在手中一抖,只见一片银光撒下,眼前出现背心一副。
  高强目为之眩,轻轻接过来,只觉拎在手中甚是轻巧,大约只有两三公斤重,看结构当是用钢环串联而成,但其间又夹着一种不明物事,一时不得要领。
  汤隆见衙内拿着甲翻来覆去地看,眼中尽是迷惑,显然不明所以,忙上前解说。原来当年汤隆的父亲在延安府监造军器,有年附近山中猎户捉了一头异兽,头尖身大,食量甚宏,周身刀枪难伤,却是给套索活捉,浸在水中淹死的。汤隆父亲闻听这件事,便去将尸体买了来,以利刃从颈下割开,剥下皮来。再用百炼精钢反复淬火,打造细小铁环相互串联,将那一块皮衬在内里,便成了这副甲,至于这甲的名字,只因有人说那怪兽是山海经中的奇兽唐猊,便得了这个“赛唐猊”的名字。
  高强一边听汤隆解说,一边把手中的甲翻来覆去看,心想这玩意不知跟防弹衣比如何?
  (第十八章完)
  PS:累死我了~~
  
  
第十九章 献甲
  关于更新:本周一至周三每天一章,周四开始恢复每天两章。
  高强拿着“赛唐猊”在手中反复端详,却是对那什么异兽最感兴趣,看来这甲的功效是主要来自于兽皮,倒不是打造上有什么独到之处。
  想着想着便说了出来:“就不知这唐猊异兽后来可有捕获?”
  汤隆忙解说道:“好教衙内得知,这异兽甚是难得,当地猎户都说从来没见过,就那么忽然冒了出来,此后却是再也不曾出现同类。此兽祸害庄稼甚烈,尤善穿山凿洞而行,常常是暗地穿入谷仓中,往往数日之间可以祸害数百斛米粮,军粮民囤都有许多损耗,当地百姓恨之入骨,因此又送了个别号,唤作米贼。”
  高强暗笑,哪有一日能吃数百斛粮食的兽类,恐怕是当地什么官员在粮食上舞弊,弄出了许多亏空,却栽赃到这小小异兽身上,这米贼二字用在人身上却是再合适不过。只是未曾亲眼目睹犯罪现场,或许确实这唐猊兽天赋异禀,就象个无底洞一样哗哗吞米却一粒不排也说不定——难道这就是传说中体内有通道可达异空间的奇兽?
  “如此奇兽真是难得,只可惜未再捕获,不然如此宝甲倘若可以大批制造,则我大宋军士于战阵之上即可不避矢石,冲锋陷阵,战斗力当可大幅提升,可惜,可惜。”
  这话高强只是惋惜一番,宋军马匹极缺,战士多为步卒,能承受的铠甲重量有限,冲锋之时不免掣肘。此甲虽然轻省,但柔韧坚实,用来作步兵的铠甲再好不过,可惜其物难得。
  不过这话听在徐宁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滋味了。他眼见高衙内拿着自己的祖传宝甲爱不释手,又说什么宝物难得,心中早已打鼓,既然宝物难得,必是得之而后快,看来这甲今日多半是要改姓了。只是这甲自从随他娘子陪嫁以来,徐宁爱逾性命,早已视为家传之宝,实在是不舍得让出,因此只要高强不直接开口,徐宁心中总存着一分侥幸的念头。
  他这边打着自己的算盘,忽见高强哈哈一笑道:“这甲只说坚实轻省,箭石难入,这轻省已经见识了,却不知究竟如何坚实?待小生试上一试。”说话间手扶腰间,只听一声轻响,那口出自西域大马士革的宝刀已然在手。原来高强看这宝甲,怎么看怎么象鹿鼎记韦小宝的护身法宝,忽然想起星爷拿着洋枪对穿着宝衣的多隆左瞄右瞄的样子来,一时心痒难搔,就想玩玩这矛与盾的游戏。
  只是他这番儿戏的举动看在徐宁眼中却是另一种想法。徐宁正自忐忑,要不要将心爱的宝甲主动献上,忽见衙内竟然抽出刀来,嘴上说是要试甲,其实恐怕是见自己迟迟没有表示,已经不耐烦了,在下最后通牒:快把宝甲主动奉上,不然衙内我就玩死你!
  这下看来再无退路,徐宁连忙上前赔笑道:“衙内这刀乃是稀世奇珍,岂是徐宁这区区轻甲可当得的,必是摧枯拉朽一触即溃。衙内乃高殿帅之子,又是文武兼参当世英杰,他日必当奋威沙场,为我朝拓土开疆,成不世功业。徐宁情愿将此甲送于衙内,必可令这宝甲青史留名,还望衙内笑纳。”
  高强还在兴致勃勃地要试刀,却见徐宁忽然要献甲,心中却是一怔:怎么他先前将这甲爱逾性命,连看都不让看一眼,现在却要主动奉献,莫非有求于我?再看徐宁,虽然说是要献甲,一双眼睛却只在这甲上流连,一副痛惜难舍的神色,又那里是心甘情愿?
  再回想此前徐宁的种种言行举止,高强这才恍然,原来自己这一时的好奇心发作,却给徐宁带来了极大的负担。为上者一举一动都会在属下的眼中猜测、放大,倘若关系其切身利益,那便更加的战战兢兢,惟恐不“识相”惹恼了上司,一个不好,不但身家难保,恐怕性命都堪忧了。
  此刻他心中懊悔难言,实在想不到自己无意之间便成了仗势欺人的典型,忙正色道:“徐教头切莫误会,小生岂是有心贪图教头的家传宝物,只不过一时好奇,只求一观罢了。教头为国家效力,久后必然跃马横枪,为朝廷虎臣,又怎能少了防身至宝?”
  徐宁却哪里肯信?只管要送。高强心中惶愧懊悔,却哪里肯要?两人你来我望,尽说些客气话,却都不得要领。
  高强见徐宁执意要送,心说这甲倘若一收,那自己就算是跟那些倚仗权势、欺上瞒下的奸党同流合污、一路货色,还谈什么青云之志?恼将起来,把脸一板道:“徐教头,这宝甲若是定要小生收下,倒也可行,只是有一件事,若是教头不答应,那小生是决计不要。”
  徐宁心中冷笑,嘴上说的好听,到底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表面自然豪气干云:“衙内但有吩咐,徐宁无有不从。”
  “好!徐教头,小生敬你钩镰枪法当今独步,为人又是正直,今日收了教头的家传唐猊铠,无以为报,愿将小生一副精甲送于教头防身,不知教头可愿依从?”
  徐宁笑道:“衙内恁地客气,徐宁收了便是。既然徐宁已经答允,便请衙内收了这唐猊铠。”
  高强双手接过“赛唐猊”,紧接着又将它递到徐宁眼前,笑道:“徐教头,还请收下小生这副精甲,以为防身之用。”
  “……”徐宁整个人都呆住,眼前的进展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高衙内竟然是毫不贪图他的家传珍宝、刀枪难入的宝甲,难道自己先前一番计议竟然都是小人之心?
  眼前的唐猊铠依旧银光灿然,光芒闪烁,在徐宁眼中却渐渐放大、模糊起来:“徐宁,敬谢衙内赠甲!”
  高强不由分说,将唐猊铠向徐宁手中一塞,转身从桌上拿起两个酒杯,送到徐宁和汤隆手中,又自己端起一杯来,笑道:“徐教头,汤老哥,小生年轻无知,今日得见宝物,心中快慰无以言表,只好借花献佛,都在这杯酒中罢!”说罢仰首一饮而尽。
  徐宁一手提着甲,一手端着酒杯,和汤隆互望一眼,齐声道:“小将谢过衙内!”也是一饮而尽。三人都将手中酒杯反转过来,滴酒不见倾下,相视一笑,都在不言中。
  徐宁蓦地神色一紧,把酒杯向旁边一扔,转身就向房后跑,连手里的甲也不丢下。高强正在奇怪,不知又出了什么状况,却见徐宁边跑边回头道:“衙内恕罪,徐宁且去方便一下!”高强闻言莞尔,与汤隆相视大笑。
  却不知徐宁这一天一夜担惊受怕,此刻终于轻松下来,一股便意再也抵挡不住,险些连从前厅到茅厕这几步路都忍不下来了。
  当晚三人欢饮直至深夜,高强方回,次日便有些宿醉未醒,起得晚了一些。林冲和鲁智深却是惩于昨日晚到,提早到达了演武场,结果白白等了半个多时辰,一肚子怨气尽数发泄在高强身上,整得他差点连床都爬不上去。
  自此高强终日练功习武,也时常向闻涣章请教些诗文典籍,自觉文武兼修,七步可吟打油诗,双拳打得三脚虎。不过若是再问得细一些,那第七步是成诗以后再迈出去,而三脚虎云云自然是三脚猫的别称了,不是说猫是虎师吗?
  小师师住在高强院中,每日都有高强命陆谦请来的高手优伶教授诸般乐器词曲,工笔丹青,偶尔月夜疏星时弹琴弄萧,高强捧个酒杯在旁摇头晃脑,小小院子里倒是平添了几分雅趣,连高俅有次过来听了都赞不绝口。
  间中汤隆来报,诸般军器已经打就,请高强去看时,果然件件毫光四射,锋锐无匹。高强一时兴起,拿起狼牙棒来舞弄两下,却险些闪了腰,只好命先收进府中再说了。
  忽忽月余便过,这日杨志在开封府的六十日押满,当起程去河北大名府了。高强日常也曾与林冲等说起杨志为人,鲁智深听得他闹市杀人,而后慨然出首,虽然有些迂腐,不过也算是条汉子,都想一见,这日便齐到汴京北门外的凉亭给杨志设宴饯行。
  远远见两个衙役一前一后行来,杨志带着面铁枷走在中间,高强忙迎上前去,一把握住杨志从铁枷中伸出的双手,看看他脸上纹刻的金印,心中不由一酸,只叫得一声:“杨壮士……”便说不出话来了。
  闻名京城的高衙内有谁不认得,况且他这些日子多次来牢中看望杨志,闲常也有叫陆谦来打点上下,开封府的衙役多得他赏赐,哪个敢驳衙内的兴?这两个衙役还是聪明的,晓得这犯人是高衙内看重的人,只消这一路照应得好,衙内一高兴那就有得受用了,是以给陆谦行了二十贯铜钱的贿赂才得了这个机会,此刻衙内现身,那是巴结还来不及。
  杨志见高强如此情重,也是感动莫名,猛地伏身道:“高衙内,杨志卤莽杀人,幸得衙内活命,大恩不言谢。此去河北,但能挣扎得性命,便肝脑涂地,也要回来为衙内效死。”
  高强忙上前扶起,便给他介绍本师林冲和鲁智深,三人通了名姓,都是久仰大名惺惺相惜,以酒酬答自然是少不了的,当下便携手进凉亭畅饮。
  (
第二十章 北望
  
  众人进了凉亭,高强便教两个衙役董超薛霸给杨志开枷。两人一听可吓坏了,连忙跪下道:“衙内恕罪,这天子脚下汴梁城外,擅自给流配的犯人开枷,若是被御史台的哪位大人路过看到,小人可担不起这干系啊!”说话时一脸的惶恐。
  高强听了倒也有理,若是被言官看见参上一本,别说这两个小子要倒霉,恐怕自己也有些麻烦。此时赵挺之一党刚刚上台,对依附蔡京的臣僚都是虎视眈眈,别落下什么口舌被人攻击才是。
  只是明白虽然明白,可看着杨志戴着五斤重的铁枷,坐立时都要仰着头,拿酒杯都要别人递给他,心中实在是不忍。他望着杨志,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杨志却是不以为意,举着酒杯笑道:“衙内,林教头,鲁大师,陆虞候,杨志是有罪之人,行将远戍,临行能与几位喝上一杯水酒,足见列位高义隆情。杨志是个粗人,唇舌不甚伶俐,也说不出什么,只好借花献佛,将这杯水酒敬列位一杯了。”
  几人连忙举杯,五个酒杯在空中碰了,然后一饮而尽。
  一旁的衙役董超忙伸手提过酒壶,给众人都斟满了,杨志又向高强道:“衙内,大恩不言谢,今日长亭一别,后会自当有期,杨志先干为敬便了。”说罢又是一饮而尽。
  待放下杯来,却见高强拿着酒杯楞楞地看着他,却没喝杯中酒,杨志不由一怔,忙问道:“衙内可是有什么话要交代杨志的?”
  原来高强听了“后会自当有期”这话,心中却是一酸,这时代可不比自己来时的时空,交通和通讯手段落后,此去北京大名府虽然不知究竟多远,但石家庄到开封在地图上看看也是不小的距离,想杨志这一路戴着铁枷跋山涉水,到了大名府又要在牢城营里作劳役,真不知几时才得再见。
  此刻又见杨志戴着枷饮酒,举杯之时泼泼洒洒,把封条也打湿了,颊上新刻的金印宛然,一时心意激动,忽然大声道:“杨壮士,小生一路送你去那大名府便了!”
  此言一出,不但杨志愕然,旁边众人也是发愣,都觉有些匪夷所思,虽说年轻人感情比较丰富,可这衙内也有点太冲动了吧?不过若要劝他,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劝法。
  杨志先反应过来,只叫得一声“衙内”,嘴唇哆嗦着竟说不出话来,眼中渐渐湿润起来。
  陆谦本待劝上几句,却听鲁智深一拍石桌,大笑道:“好!不枉了作洒家的徒弟,果然义气深重,是条汉子!洒家便同你走上一遭!”
  陆谦一听你这不添乱吗,这衙内在京城娇生惯养,没吃过什么苦,若是大队人马,乘车坐轿,那大名府虽远倒也去得,可如今是陪着这个配军,一路风餐露宿,晓行夜宿,若是把衙内累出个好歹来,我陆谦在高殿帅面前可没法交代啊。
  可还没等他插口,就听林冲也是一拍桌子叫好:“好!师兄所言深得我心,朋友相交正该如此,虽两肋插刀亦有所不辞,何况区区行数千里路?况且古人说得好,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徒弟平生未出东京城,不知天地之大,江山之美,这一趟正可饱览河北壮丽河山,真乃一大快事也!林冲便去向殿帅府告假,也陪徒弟走上这一遭!”
  陆谦一看得了,甭劝了,这俩人都在一边煽风点火,我一个人说什么也没用啊。不过他脑子转得极快,眼见无法劝阻,连忙出言道:“衙内如此仗义,大有古人之风,陆谦佩服之极,这一趟自然也不能不奉陪了。”
  几人都随声附和,杨志却不干了:“衙内,几位义气深重,杨志铭记于心,终身不敢有忘。不过衙内身娇肉贵,此去关山万里,道上说不尽的苦楚,岂可让衙内忍受?杨志断然不从,还望衙内收回成命!”
  高强原本只是一时冲动,不过想到河北大名府,此刻心中却是多了一番计较,这一趟去河北着实有些大事要办,见杨志劝阻,当即把脸一板道:“杨壮士,你如此说话,可是嫌小生娇生惯养,于路吃不得苦么?”
  杨志闻言一窒,其实他就是这个意思,只是没读过多少经史,不会文人那一套曲里拐弯的说法,就这么直接说了出来。现在被高强一问,自己也觉得说话太不中听,高强是他的救命恩人,怎可如此冒犯?
  可就这么让自己的救命恩人陪自己吃苦,杨志这样从小笃信“忠义”二字的人却又是万万不能接受的。现在忽然变成了进退惟谷,若承认了就是看不起高强,若不承认就是要高强受罪,这,这……悔不该当初不读书啊,怎么会开口就错?
  高强见这一招奏效,便又将脸放开,笑道:“杨壮士,小生知道你是一番好心,只是林师父说得好,小生能有机会一睹我大宋如画的江山,真是求之不得。若是这一路能与壮士同行,则又是一桩幸事,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岂不美哉?”
  这一来杨志再没话说,只得应了。当下高强便叫陆谦回去向高俅禀告此事,再去打点行囊,顺便告知小环和李师师等人,就便也把鲁智深的行囊收拾一番。林冲家中娇妻在堂,自然也要回去嘱咐一番,便先行告辞,留高强和鲁智深在这里与杨志饮酒谈天。
  少停,林冲和陆谦都到,给高强换了行道的装束,各人戴一顶范阳斗笠,周身紧缠利落,都是爬虎快靴,披一件斗篷。陆谦带了两个小厮,推着一辆小车,将各人行囊都放在上面,余外还带了四把汤隆新造的朴刀,那把杨志家传的宝刀原本被作为凶器没入开封府,高强早已命陆谦去向府尹索来,这时也一并带上,一行人首途往河北大名府而去。
  是夜,汴梁城西北角的一所官邸中。
  一个六旬老人拿着一卷书,另一只手在身后背着,一边踱着方步,一边摇头晃脑地吟诵着:“……若夫阴风怒号,浊浪排空……”读得正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当读到最后一句“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也”时,不禁失笑道:“范文正前朝名臣,却只得如此见识,难怪庆历新政一败涂地了。”说着提起笔来,行云流水般在书卷扉页上提道:“仲淹之言何足道哉!”
  刚放下笔来,书斋门外有人禀告道:“恩相,学生梦得求见。”
  那老者正是年初免相不久,以开府仪同三司任中太一宫使的蔡京蔡元长。他自免相之后,就一直在府中杜门谢客,只有其长子蔡攸,心腹门生强浚明、强渊明和这叶梦得等寥寥数人能见到他。此刻听到叶梦得前来,蔡京呵呵笑道:“是少蕴啊,快进来,看看老夫这几个字写得如何?”
  叶梦得一面进来,一面笑道:“恩相的书法本朝独步,学生不必看也知道必是好的。”
  蔡京闻言大笑:“少蕴你也夸的过了,苏大胡子的字可不比老夫的差啊。”
  叶梦得微笑不答,心想苏轼死了六年了,你说这话还不是夸自己?他自蔡京罢相后每日到此,将朝野各种动态向蔡京禀告,今日也是如此:“恩相,今日朝堂之上,那移乡福建子又弄出些花样来了。”赵挺之是福建人,与蔡京同乡,前宰相曾布则是江西人,当日赵挺之仕宦途中依附二人,在曾蔡二人间摇摆不定,当时士子不屑他的为人,便给他取了这个外号,“移乡”云云自然是骑墙之意了。
  蔡京点了点头,不动声色,示意叶梦得继续说下去。
  叶梦得续道:“他向今上禀告,说恩相当日建议措置四辅,各地配属马步新军二万,共建新军八万,是有违祖制,非绍述之意。”
  蔡京不禁失笑道:“这个移乡福建子,倒也有趣,把老夫的几下散手学了十足,动辄以绍述先帝新法为言,投今上之所好。他用什么理由?”
  叶梦得也笑道:“此人不知兵,兵法是说不出的,却道四辅无漕运之利,粮饷纲运不便,又要大兴土木建设营垒,是吃力不讨好的做法。还是照祖宗遗法,屯大军于京师,沿汴河、蔡河布置为是。”
  蔡京冷笑一声道:“书生之见!我朝自元祐以来,军制崩坏,每年养军之费占到国家开支的六分之五,禁军虽云八十万,多充数而已,可用之军恐怕只有熙河童贯手下的蕃汉军十余万。我见事如此,不如另立新军,以高饷集锐士,期以数年,当可逐步取代现在的旧军,可惜天不假时,竖子坏我大事!”
  叶梦得见他有些恼怒,一时不敢再言,只垂手在一边站着。
  过了一会,蔡京渐渐平静,向叶梦得道:“少蕴啊,此事朝议如何?”
  叶梦得赶紧答道:“朝议未决,不过刘逵力主其事,上意也是颇为心动。学生正要请教恩相,此事该当如何?”
  蔡京哼了一声,喃喃念道:“刘逵,刘逵……”
  忽地笑了一声道:“少蕴,此事不必力争,任凭他们去闹。若不出老夫所料,那移乡福建子的大事就败在这刘逵身上!”
  叶梦得喜出望外,蔡京罢相以后,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信心十足,忙问道:“恩相可是已有定计?”
  蔡京笑道:“眼下时机并不成熟,老夫本待过些日子再与你等商议。只是上次你去殿帅府回来,所言那小衙内的献策实在深得我心,这才与你等说了。所谓可参之人,便是这刘逵了,他为中书侍郎,每常与那移乡福建子一唱一和,旬月以来废置法令数十条,却不去细想一想,这些法令都是今上所颁,每废置一条就等于打了今上一个耳光,这几十个耳光打下来,再大的圣眷也衰了,那时便是反复之时了。”
  叶梦得听得蔡京计划,喜不自胜,忽然想起一事,忙道:“恩相,说到那高殿帅的小衙内,适才有人来报,此人今日与数人同行出城远行,好象是送个配军去北京大名府去了。”
  蔡京闻言一怔,皱着眉头道:“送配军?什么配军?”
  叶梦得事先已略查了此事,忙将杨志杀人一案约略说了,包括高强那“其罪难恕其情可悯”之语。
  蔡京听后,沉默片刻,便走到书桌前,提起笔来写了几行,用了印鉴,取一个信封装了,交给叶梦得道:“少蕴,你命人将这信交于世杰,不要耽误了。”
  叶梦得答应了下去,房中又只剩蔡京一人。他走到窗前负手仰望,北天的天狼星下,正照着一座雄城——大宋北京,天雄军,大名府。
  (第二十章完)(第一部 雌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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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河北
第一章 孟州
  当日过了黄河,高强一力持议,教开了杨志项上的铁枷。两个衙役董超和薛霸见已过了黄河,又是衙内三番五次开口,不敢再推辞,便用水沾湿了封条揭下,然后将杨志的枷去了。若是寻常配军,这一下枷少不得有一笔油水,只是对着京城殿帅府的衙内这等知名人士,只求能讨他老人家欢心便成,哪里敢要什么好处。
  高强问了路途,那薛霸赶紧答道:“禀衙内,这一路上到北京约莫800里路途,第一站乃是孟州,然后便到怀州,卫州,此后便是大名府地界了。”
  才800里?高强一楞,这么说大名府不是在石家庄附近了,嗨,都是北京这个名字误事,老往北京市上头想。只是提起孟州,高强倒觉得有几分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既然解了枷,一行人便乐得缓行,于路游山玩水自在逍遥。黄河以北是当时的繁华地区之一,虽然及不上“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但人烟稠密,商旅往来,沿御河两岸更是百业兴旺,这一路行来便是饱览一方风情。
  尤其是高强,经过时空逆旅来到这十二世纪,所有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新鲜无比。路边摊上的诸般果子,道旁酒楼自酿的薄酒村酿,瓦舍艺人的说学逗唱,每一件都能勾起他的极大兴趣。说来这些东西在东京汴梁城自然也有,而且花样翻新,规模更大,只不过这两个月来诸事缠身,不是要练武艺,就是和自己原本只能在书本里看到的人物唱大戏,再加上初到贵境的复杂心境,却是不曾好好见识一番。
  不过他这一路游戏,最高兴的还是两个衙役。想他们这些官差往日押送配军流犯,最多是得些盘缠银两,往返跋涉辛苦不说,倘若那配军在江湖上有些奢遮的同伙,径自来抢了人犯去,恐怕还有性命之忧。当然,偶尔也会有些好事,比如那配军流犯的仇家嫌判的太轻,想要落井下石,就少不得贿赂一下押送的衙役,教去沿路僻静所在结果了犯人性命,回来只消推说犯人体弱乏力,熬不得跋涉辛苦死在路上了,也无人来多问。
  这一趟可就与往常不同了。有财大气粗的高衙内率队押阵,沿途只要是新鲜好玩的物事,不问价钱只教买来;只要是知名果子茶点都要去尝一尝,好吃的便打包带着路上吃,两个衙役这一路是惯走的,直接就当了导游,只顾把各色好玩去处指给衙内。酒肆食寮更不必说,这一行中有鲁智深这样的豪饮达人在,老远只要看见青旗酒招飘摇,便舌底生津,脚下走不动路,定要尝尝才罢。这一路下来,只他一人喝过的酒便不下数十坛了,幸好这宋代的酒不象后来的蒸馏酒,一斛粮食倒出得六七斛酒水,高强喝起来只觉得比啤酒还淡些,就算灌到肚子发胀也还只是有些头晕,否则照鲁智深这般豪饮法,一行人中早就少了一个,车子只怕倒要加上一辆了。
  这日进了孟州地界,道左看见好大一座林子,虽是白天,其间却黑压压的看不清景色,颇不似一路行来的山水明朗。高强心中好奇,便问那两个衙役道:“二位,这片林子是什么所在?衙内我看来好象不是什么良善去处啊。”
  两人闻言却是一阵尴尬,董超忙赔笑道:“禀衙内,这片林子唤作野猪林,其间多有狼虫虎豹出没,过路商旅多在白昼结伙而行,故此看上去有些蹊跷。”
  高强一听“野猪林”三个字,精神就是一振,看了看身边的几位,心中暗自好笑:没想到那著名的杀人未遂现场就在眼前,而两位主演和配角却都在场,只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两个衙役还是衙役,林冲和鲁智深可是风生水起了。不过最好笑的还是依旧有犯人一名——青面兽杨志!
  正想得有趣,鲁智深忽地冷笑一声,喝道:“咄!你两个贼厮鸟,只把些谎话来哄骗洒家的徒弟。洒家如何不晓得,这野猪林是河北道上有名的险恶去处,你等官差每常收了仇家银两,就在这林中下黑手,不知坏了多少好汉性命!说什么狼虫虎豹,洒家只见你等豺狼当道!”
  一番话只骂得董超薛霸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却不敢有半句回话。高强听了这一番话,又看到另一个原来的主角林冲对两人的鄙夷神情,却是再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只可惜这一段“花和尚大闹野猪林”不能说出来,憋在心里无人分享,真是好不辛苦。
  两个衙役面上不好看,脚下加快匆匆赶过。转过野猪林,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房舍鳞次栉比,沿着大路参差排开,人来人往热闹非常,远处隐现一座城池。
  高强看得高兴,忙拉过薛霸问讯,方知这里就是孟州道上第一个热闹去处,名唤快活林!
  这还了得,高强眼中登时光芒连闪:大凡读过水浒的,哪个不记得快活林啊,武松醉打蒋门神,一路喝了三十几碗酒,带着五七分醉意,那几招唤作“连环步,鸳鸯脚”……咳咳,扯远了,还不知道现在这快活林是谁罩着的地盘呢。
  不过甭管谁罩着,快活林的酒那是一定要喝的,咱也品一下武二郎当年那醺意中横扫孟州道的感觉,倘若能玩一把COSPLAY,岂不是人生一快!
  忽听林冲在旁道:“徒弟因何手舞足蹈?”
  高强闻言而醒,才发觉自己兴奋过度,已经忘形了。他脸上一红,总算尚有急智,忙笑嘻嘻道:“林师父,徒弟是见这样热闹去处,必有好酒佳酿,两位师父和杨壮士便可痛饮为快,是以得意踊跃,一时便忘形了。”陆谦是不大喝酒的,言下便不提了。
  林冲还未回答,鲁智深早已开怀:“好徒弟,知道洒家日来无甚好酒就口,直要淡出鸟来,心中老大不快,便这般放在心上,不枉了洒家尽心教你一场!”说着在高强肩头重重拍了几下,只震得高强半身发麻。
  既然好酒在前,鲁智深立刻便脚下生风,甩开僧袍大袖当先而行,也不管其他人如何。林冲和杨志对望一眼,都是摇头莞尔,和高强随后而来,陆谦自催趱那两个小厮推着车子在后跟着。
  走到近前一看,这原来是个三岔路口,有百十棵树远近散列,是个交通要道,想必南来北往的客商到此歇脚,转发货物,渐渐形成一个小小集镇,因此百业猬集,都十分兴旺。
  高强见鲁智深见了一家酒肆便要往里进,忙扯着他衣袖道:“师父,这一片望去少说也有三五十家酒肆,其中必有出类拔萃者,待徒弟去问过当地人便知,免得师父被那些村酿惹得口中不爽利。”
  鲁智深更是喜欢,心说这徒弟果真宿世与洒家有缘,凡事这般上心。不过高强口说去问,脚下却没动,早有董超飞奔去向一家商铺打听了,回来一报,自然说出快活林酒楼的名字来,一手直指前方路口酒望招展之处。
  高强一行来到近前,看这一间酒楼果然起得好,位置正在三岔路口旁边,人流必经之处,是这一片的黄金地段。门面宽阔,大约有十米开间,前檐立着一根大旗杆,高挂着一个酒望子,上书四个大字“河阳***”,高强古书读得不多,一时想不起这是什么典故。
  再走近些,见门前两排栏杆,都漆成碧绿色,两旁插两把描金旗子,上写一副对联,左边是“壶中日月长”,右边是“醉里乾坤大”,都是酒话。里面几十副座位,此刻已坐得满满当当,多是来往行商打扮,也有些本地的客人,呼卢喝雉,哄闹不休。不时有人高叫着要酒要肉,十几个店小二穿梭往来,个个忙得四脚朝天。
  高强见柜上坐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岁不到年纪,面皮白净,留着三绺小胡子,正在那里和几个军汉打扮的人谈笑风生,心中暗忖:难道这就是孟州牢城营管营的儿子,外号叫“金眼彪”的施恩?
  他这边东看西看,那边早有店小二堆着笑脸来招呼:“几位客官,小店这屋中的座头都满了,对面柳树下倒有几副桌椅,客官们何不到那里就座,小的们一力服侍,必要叫您几位客官满意就是。”
  这小二说话中听,笑容可掬,服务态度好的没话说。况且此时已是五月下旬,天气甚是炎热,虽已临近黄昏时节,暑热犹自蒸人,坐在柳树下饮酒倒是一件快事。
  鲁智深呵呵大笑,当先便到树下坐定,抬手只叫:“小二,但有好酒好菜只管上来,再有羔肥的黄牛肉也切三五斤来——若是酒不好,洒家可不与你甘休!”
  店小二闻言大喜,看这几个人都穿的齐整,一辆车子推着行囊,想必是肥户无疑了,这下当可小赚一票,若果奉承的好了,捞个千八百文铜钱的小费也不成问题,忙答应一声,提高了嗓门向店里叫道:“这边九位过路的爷台,好酒好菜只管上来啊,柜上警醒着哪——”
  这一嗓子喊过,本应是店里的酒保厨子答应一声“有了”,却听一边厢传来一声大吼:
  “施恩小儿何在?某家蒋忠在此!”
  (第二部
第二章 黑白
  按:宋尺约合现代31.2厘米,而水浒当中提到的动不动就是身高八尺,那是2.49米的巨人了,简直无法相信,如果不是说书艺人的夸张,就是使用了汉尺23厘米的度量。所以斩空在文中提到人物身高都是直接按汉尺换算成现在的公制,而其他则从宋尺。大马士革钢刀中有记载长达三米的软刀,极似《浪客剑心》中刀狩张最后用的那把,只是短了一些。
  随着这声喊,西面路口一阵大乱,过往行人商贩纷纷走避惟恐不及。
  人群分开,就见十来个无赖打扮的汉子簇拥着一条大汉横冲直撞地走来,沿路少不得对一边的商贩顺手牵羊几把,或者抓起个鸭梨来啃一口就扔,或者拿两个炊饼吃一个揣一个。偶尔还有女子尖叫声传出,接着就见某个无赖露出得意的淫笑,不问可知咸猪手得逞。
  待走到近前,高强看清了当中那条大汉的面目,心中暗道:果然不愧叫做蒋门神!只见此人身高近两米,面黑如锅底,头上用巾帕包着,披一件外褂,敞着怀,露出胸前黑呼呼一片体毛,肚大腰圆,走起路来仿佛地面也被他震的直打颤一般。按此人的形貌,若拿来画一幅画,过年时直接就可以贴在门上了。
  见对方来势凶猛,坐在柜上的施恩不敢怠慢,忙引领身边的十来个军汉跳出来,与蒋门神一伙在快活林酒楼前两阵对圆,拉开场子。
  周围人等早已躲开一旁,生怕殃及池鱼。那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店小二此时吓得体如筛糠,脚下打软,正要开溜时,却被鲁智深一把揪住前襟,低喝道:“小二且慢,这两伙人究竟如何来路,快说与洒家听。”
  那小二被鲁智深这一抓,惊得脸色煞白,嘴唇直哆嗦着往外蹦字,却没一句完整的话说出来。高强见状暗自摇头,向那小二笑道:“小二休慌,我师父只是好奇,与这些人并无干系,你只管将所知明白报于我家师父知晓便是。若说得明白时,小生还有好处给你。”说着从身边取出一串铜钱来,向那小二晃了两晃。
  那小二见他说得和气,又见孔方兄招手不止,胆气顿豪,双脚稳稳站在地下,脸上堆起笑容道:“几位客官想是头一次打这孟州道、快活林过,凡事有所不知,那倒也难怪,所谓不知者不为罪,人非圣贤,孰能尽知?……”
  也不知是被铜钱晃了眼,还是职业病发作,这小二一开口竟是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偏偏东拉西扯半天也不见正题。鲁智深听得焦躁,忍不住喝道:“兀那小二,洒家只问你这两造的来历行为,谁去理你聒噪?快快道来!”
  他虽然没大声,不过花和尚这一瞪眼岂同等闲,那小二吃了一惊,不敢再废话,两片薄唇上下翻飞,不一会便说了个大概。
  原来这白净脸的小伙子施恩是这孟州牢城营管营的儿子,从小爱刺枪使棒,结交各路豪杰。人说穷文富武,只要家中有钱,学武也非难事,这小管营施恩便在江湖上四处延请教师,几年下来倒也十八般兵器都拿得,人送绰号“金眼彪”。
  这施恩自觉武艺有成,不免有些事业心出来,看这孟州城外的快活林人烟辐辏,数千人在这里讨生活,便动上了脑筋。恰好他老爹是牢城营的管营,手下统领厢军数百,地痞无赖在所多有,这施恩便拉了一票人马,在这快活林中开起一家酒楼来,专营食品批发和店面餐饮,凡是这一带的酒肆都要向他买酒进肉。又叫众手下在各处宣言,所有经营场所如商铺货行、赌场当铺,青楼瓦舍、客栈旅店、过往卖艺等等都要向金眼彪交纳常例钱,否则轻则强令停业整顿,重则饱以老拳再驱逐出境。几次大小冲突下来,这施恩一伙称霸快活林,日常财源滚滚甚是逍遥。
  不过这自称蒋忠的新人究竟是何来历,店小二便不得而知了,说这话时眼巴巴地看着高强手中的钱串,也不知提供一半的情报能得多少小费。
  高强一笑,将手中铜钱丢给他,那小二喜出望外,忙千恩万谢地接过了,偷眼看鲁智深也不再理他,慌忙揣起铜钱躲得远远地。
  高强见林冲等人都注目场内,便问道:“二位师父,杨老哥,这事该当如何?”自从出了汴梁城,他便改口叫杨志老哥了。
  林冲冷哼了一声,还未及开口,只听鲁智深“呸”了一声道:“这等腌杂事体,洒家看也懒得看,只管喝酒便是,由得这般贼厮鸟去争闹罢了。”
  林冲闻言微笑:“师兄之言深合我意,只看这来人强势,各路街坊却并无敌忾之心,可知这金眼彪一伙未必深得人心,且看看来人是何用意,再作道理。”
  高强心中暗赞这两位明理,眼前大约就是黑帮之间抢地盘的火并,实在没必要趟这种混水。他端起酒碗来向各人敬了一遍,回头再去看施恩和蒋门神对答。
  只见那蒋门神瓮声瓮气地大声道:“某家蒋忠,泰岳争跤大会上三年未逢对手,乃是天下相扑第一高手。近闻孟州城外快活林好不兴旺,来此一观时,果然是个好去处,便生了在此久居之意,特来向施老弟借条路走。”
  施恩是小管营,又统带近百人众,自也有些胆识,抱拳道:“原来是江湖传言在泰岳称雄三年的蒋兄,失敬失敬。蒋兄言道要向在下借路,不知是何道理,还请明言。”
  蒋门神呵呵大笑道:“某家遍观快活林诸处店铺,最中意还是这间快活林酒店,要向老弟借这快活林来作个生计。”说到了借快活林来作生计,那是挑明了来砸场子了。
  施恩闻言大怒,又见街边的小弟打出暗号,示意一切安排妥当,便翻脸动手:“好大胆子,敢来我孟州快活林撒野!想占快活林,问过我兄弟们先!”手下一声呼哨,数十条大汉或穿号衣,或赤着上身,手拿杆棒、水火棍等物件,四面涌上,将蒋忠一伙围在当中。
  施恩心中得意,向蒋门神等大笑道:“兀那蒋忠,可还要向施某借路么?”周围军汉一齐哄笑起来,嘲弄漫骂自然少不了。
  那蒋忠看了周围一眼,冷笑道:“施老弟,你这是仗着人多,欺负某家人少了?”
  施恩还未答话,旁边一人洋洋得意地笑道:“怎么样啊,大个子,别看你长得高大,又是什么泰岳争跤无对手,到了咱这孟州快活林就不容你横行!咱就是人多,欺负定你了!”此言一出,周围一片叫好声,自然都是他的弟兄们了。
  蒋门神冷笑一声,向身边人使个眼色,只见那人从怀里掏出一支火箭来,点燃了向空中直窜上去,到了十余丈高处,“砰”的一声炸响开来,同时口中大喝一声道:“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高强正是一口酒在喉咙口,闻言险些直喷出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难道是传说中的斧头帮众好汉?
  就见这一支火箭炸开,周围也不知从哪里冲出无数人影,少说也有数百之众,个个家伙齐整,有些还手持刀枪,口中呐喊不已,声势极壮,顿时将施恩这边的几十号人压了下去。
  施恩定睛看时,脸色大变,叫道:“张都头,这是何意?”原来这些竟然都是当地驻军,为首的正是地方厢军的统领张都头。
  那张都头闻言冷笑一声道:“小管营,你素常在这快活林耀武扬威,作威作福,本都头看在与令尊的袍泽情分,也不来与你计较。只是今日小管营竟然聚众闹事,明火持仗,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欺负外乡人,本都头身负宁靖乡土之责,却容不得你这般胡为!”
  施恩气得浑身发抖,眼见蒋门神和张都头分明是勾结一处,一唱一和,要来强取这快活林,忍不住大声道:“张都头,你这是帮着外乡人来抢小侄的财路不成?”
  那张都头闻言把脸一板:“小管营,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本都头带来的都是维护治安的大宋厢军,哪里能抢你小管营的财路?不过是不容有人在闹市聚众斗殴罢了。”说罢与蒋门神对望一眼,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此刻形格势禁,容不得施恩再多作思量,况且他少年心性,又是事事顺遂,哪里尝过被人这般骑在头上的滋味?口中嚷道:“蒋门神,在下要跟你单条!”
  蒋门神仰天长笑,指着施恩喝道:“金眼彪啊,匹夫!适才要倚多为胜,若不是张都头公正严明,某家岂不着了你等的毒手?今番见奸谋不逞,又说要单条,嘿嘿某家泰岳争跤三年未逢敌手,岂惧你这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这便上来受死罢!”
  施恩年轻气盛,虽然也曾听过蒋门神的名头,心下却是自负武勇,此刻再也按捺不住,将外袍一脱,虎吼一声,直扑上去。
  (第二部第二章完)
  PS:从今天起恢复每天两章。
  
  
第三章 豪夺
  鲁智深嘴上说懒得看,可端着酒碗看的津津有味,恐怕是把这番表演来当了下酒菜了。此时眼见施恩要跟蒋门神单挑,精神顿时一振,笑道:“这后生好不晓事,这般强徒只好力服,哪里用得着恁多废话?若换了洒家,只管上前一把揪起,丢去一边便是。如今且看这两个男女争竞。”
  杨志在一边哑然失笑道:“师兄神力惊人,这后生乳臭未干却哪里及得?某家看这什么蒋门神身量长大,好似有些气力,又说在泰岳大会上争跤三年无对,想是有些真才实料,恐怕这后生不是对手。”
  高强见他们说的有趣,忍不住插口道:“据师父和杨老哥看来,这金眼彪施恩可以在这蒋门神手下走过几合?”
  鲁智深望着场中拉开了架势放对的两人,抓了抓光头道:“这个却难言,倘若这后生手脚伶俐,懂得用巧,也未尝便输于了这大个。只是他被对方声势所摄,逼于无奈方才出言挑战,只怕……”
  正说到这里,就见施恩绕着蒋门神走了两圈,几番作势欲扑,那蒋门神却看也不看,抱着双臂站在原地,稳凝如泰山一般。施恩见对手高深莫测,心中忐忑不安,却怎么也不敢上前邀击。
  鲁智深见了这番场面,指点道:“这后生必败无疑了!大凡以小打大者,当先引逗跳跃,激使长大者心浮气躁,其力便易掌控,以四两拨千斤之法令其进力落空,从旁击之,便可获胜了。如今这蒋门神神完气足,岿然不动,反是后生心中不定,力既不及,技又无从施,不败何待?”
  林冲和杨志、陆谦听了鲁智深这番说话,都是大为叹服,纷纷举杯向他敬酒,花和尚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
  高强心中却生出个计较来,忙问林冲道:“林师父,徒弟见这后生看看将败,对方倘若辣手,怕是要吃些苦头,心中倒有些不忍,可否保他一命?”
  林冲笑道:“徒弟忒也心慈了,这后生霸这快活林非只一日,恐怕受他欺凌者也未必少了,今日正该有报,我等何必管这闲事?”
  高强心中发急,看来只能唬烂一番了:“师父,徒弟是觉得这蒋门神亦非善类,即使去了金眼彪,恐怕这一方百姓仍旧免不了受人欺凌。徒弟倒有一番计较在此,庶几可以护这一方宁靖,只要这后生有用,还望师父成全。”
  林冲等耸然动容,想不到这纨绔子有如此心肠,做师父的岂可不理?见旁边树旁倚着几根白蜡杆子,林冲顺手提了一根起来,笑着向高强道:“徒儿,今日为师再教你开开眼界。”
  说话间,只见旁边张都头的部下纷纷鼓噪,大骂施恩无胆匪类,出言挑战却不敢上前扑击,不如拿块豆腐一头撞死,省得在这边丢人,更有那手快的已经从旁边店里赊了一块豆腐来在那里招摇,百十人纵声大笑。
  施恩年轻气盛,此刻热血上涌,纵身上前去抱蒋门神的腰,却一把得手,将对手拦腰抱住。他心中大喜,只道对手虚有其表,待要发力将其抱起摔倒时,竟然如同抱了一株大树,用尽平生之力也不见丝毫动摇。
  这时心中大惊,才知蒋门神这泰山争跤三年无对的名头果非虚妄,不过此时双方贴身,若是撤身变招立时就吃了对手猛击,那时不败何待?施恩一咬后槽牙,将身一伏,来掀蒋门神的下盘。
  蒋门神呵呵大笑,趁施恩低头的一刹那,腰腿之间力道不足,一把揪住他腰带,低吼一声,奋平生之力,竟将施恩整个人头下脚上举了起来!
  待要使力向地下一摔,眼见施恩这一下重伤难免,就听三十余步外有一人朗声喝道:“胜负既分,何必伤人性命?且住!”
  随着这一声“且住”,一道白光奔雷掣电般直向蒋门神射来,在场数百人竟无一来得及反应。待白光顿住,现出形状来,却是一根白蜡杆子,斜斜插在蒋门神双腿之间,前端入地不知多少,尾稍只在他鼠蹊处震颤不已。
  蒋门神将施恩举在空中,心中却骇然不已,这一下来得好快,比之强攻硬弩也不稍差。他此时只觉腿间的白蜡杆子每一下震颤都好似打在他心头一般,额间斗大的汗珠点点滴下,浑身却一点也不敢动弹。
  那张都头始则一惊,既而大怒,看那白蜡杆子的来路时,只见一个行道打扮的官人双手各持一根白蜡杆子,两脚分开不丁不八,站在当地犹如渊停岳峙,虽然面带笑容,言下也是解劝之意,然而这一下先声夺人,双目神光到处竟是无一人敢与他对视。
  张都头心下一凛,知道此人来头不小,再看他同伴时,却是个个相貌非凡,内中一个白面少年笑的尤其讨厌,另一个中年人身穿的却是禁军虞候的服色。他为人甚是谨细,来人身份不明,不愿轻易撕破脸,况且今日目的已达,这施恩被蒋门神玩弄于股掌之间,如同婴儿一般,此后在这快活林再难立足,正是见好须收。
  不过收手归收手,官架子可是照摆不误:“来人啊!这两位壮士较量已毕,都与本都头撒开了。但有什么营生只管照常作去,如若再有人闹事斗殴,本都头决不轻饶!”明白告诉蒋门神,今日大事已经搞定,叫你手下接收酒楼吧,饶了这小子也罢。
  却见蒋门神双手举着施恩,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象是没听到他说话似的。张都头正在奇怪,只见那官人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白蜡杆子往边上随手一丢,蒋门神顿时如蒙大赦,将施恩轻轻放在地上,挥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向那官人恨恨瞪了一眼,这才转身招呼手下去接收快活林。
  他倒还很光棍,向还留在酒店中的食客团团抱拳施了个礼,声称今日东主有喜,来吃喝的宾客一律免费,算是蒋门神请客,引来掌声一片。反正不用他花上一文,这人情作得轻松之极。
  见施恩败北,那些牢城营的军汉自然不敢再动手,一哄而上簇拥着施恩回城去了。金眼彪百忙之中还回头向林冲这边抱了抱拳,算是答谢了救命之恩,不过要他再上来与林冲等人结交,却是新败之师无颜见人了。
  见曲终人散,鲁智深打了个哈欠,向高强道:“徒弟啊,这热闹也看完了,人也救下了,酒也喝完了,肉也吃光了,帐也不用付了——还坐在此处则甚?”
  林冲闻言捧腹大笑:“师兄果然妙人,这便去罢。只是徒儿适才曾说有个计较,可保这一方百姓,不知究竟如何?”
  高强笑道:“师父明鉴,徒儿这番计较正用着那金眼彪,故此请师父救了他。只是此人究竟是否可用,徒儿心中尚不知底,且先进城再作计议。”
  几人起身走人,全然无视张都头等人的数百道目光,径自向孟州城行去。
  于路高强向林冲请教适才投掷白蜡杆子的技艺,才知这是传于西域的投枪之法,据说昔年极西之地有国名大秦,兵甲犀利拓地万里,其兵阵变化无穷,这投枪兵便是其中佼佼者,武威震于殊俗云云。高强边听林冲解说,边回想刚才那蒋门神在林冲投枪一击之下,竟然呆若木鸡不敢稍移,不由得心痒难搔,直嚷着要学,林冲自然笑着应了。
  待行到城门处,只见几个军汉迎了上来,为首一个向林冲抱拳道:“这位官人,小人乃是牢城营管营的部下,今奉小管营之命在此迎奉官人与诸位,要请官人等到营中一叙,就便拜谢救命之恩,还望官人等应允。”
  林冲是无可无不可,只看着高强意思。高强心中却是暗喜,这施恩倘若就此抱头鼠窜回去,连留个人相请自己一行都不省得的话,则其人已经胆落了。现在能在惨败出丑后记得这件事,证明其方寸未乱,仍有些雄心要卷土重来,还是可用之才。
  当下便向林冲打个眼色,林冲会意,便笑道:“正要与小管营结交,便请带路。”
  那几个军汉闻言大喜,领着一行往城东的牢城营而来。还未到达,一个军汉飞奔去打了前站,只见施恩陪着一个中年军官出门来迎接,见了林冲等,施恩倒头便拜,口称:“施恩不才,谢过恩人救命之恩,只不敢请教恩人高姓大名。”
  林冲忙上前扶起了,口中逊谢不已。那军官便是老管营了,忙请一行到营中私宅堂上坐定,一一请教名姓,不免惊叹一番,说些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的话。
  待听得高强是禁军殿帅高俅的衙内,施恩父子一齐大惊,忙磕头见礼,说道有眼不识泰山。高强忙上前扶起,言下着意结纳,甚是谦恭,施恩父子都是大喜。待得知衙内此行不避辛劳,是送杨志上北京大名府去,又是连声称赞衙内云天高义。
  施恩要报答林冲的救命之恩,又想结交高强,苦苦留一行小住。高强本有意用他,假意谦逊了几句,便半推半就地应了。
  施恩见状大喜,忙引着去厢房中安置了,又叫送上热水棉巾,亲自拧了一条交给林冲,掩不住的一脸崇敬。高强看在眼里,心下暗喜:吾计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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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巧取
  一行人歇了脚,都被施恩请到堂上奉茶,推让一番,请林冲坐了上座,鲁智深、杨志、高强、陆谦等次第就座,老管营在主位坐了,施恩在下首相陪。
  一轮茶罢,老管营开口道:“今日犬子与他人争斗落败,若不是林教头仗义援手,只怕还有性命之忧。我听犬子转述,得知林教头施救之时,神枪如电,力道千钧,于数十步外制敌,真是闻所未闻的好武艺,不知是从何处得来?”
  林冲谦谢,又略说了一番自家的武艺,施家父子称羡不已,一齐大赞林教头果然不愧是禁军枪棒教头,武艺精熟枪法如神。
  谈了一会武艺,那老管营叹息一声道:“犬子自幼爱习拳棒,也曾经过十余个教师,自以为十八般武艺皆精通,天下大可去得。哪知今日得见天下好汉,不要说似林教头这般垂范八十万禁军的好武艺,就连那蒋忠也是敌不过,看你这不肖子还敢不敢小觑天下英雄。”
  施恩满面羞惭,躬身道:“孩儿自今再不敢了,必要遍访名师,精研枪棒,虽不敢想有林教头这般神武,也务要学一身好拳棒,将来去边庭之上,一刀一枪挣个功名回来,也不枉了生于将门。只是天下沽名钓誉之辈在所多有,似先前孩儿的那许多教师,个个说的自己上山可擒虎,入水可捉鳖,教出孩儿的武艺却净是些花拳绣腿,实不知明师高人究竟在何处。”
  高强心中暗笑,看这父子俩一唱一和,渐渐把话题引向学武上头,看来是有心拜林冲为师了,殊不知如此一来正堕入小生算计中也!
  果见老管营叹息一声道:“明师高人何尝没有,只是孩儿你资质驽钝,虽然为父情愿倾家助你向学,只不知能否入那高人的法眼了。”这是以利相诱的说法了。
  林冲见说到这分上,哪还不知这两父子之意?想到施恩本是这一方的土霸王,为人不见得忠谨,本待谦辞婉拒,却想起高强曾说有用这金眼彪处,不知他究竟如何打算,便偷眼去看时,只见高强微打个眼色,头轻点两下,却是示意林冲受了这个弟子。
  林冲一楞,这徒弟往日名声虽说不佳,不过这两个多月来朝夕相处,却觉他天性率直,对两位师傅恭敬有加,学武时也肯努力,心中的印象早大为改观。待这次见他救了杨志一命,又不辞辛苦送去北京,确实义气深重,便觉这小衙内人品着实不错,也肯努力向学,加之悟性亦佳,竟是个美质良材了,心中实是欢喜。
  此刻见他示意收徒,不免有些踌躇,略思忖了片刻,便笑道:“小管营若果真愿学武艺,林冲倒有些心得愿与小管营切磋一番,可谈不到师徒之分。”
  施恩父子见他开口尽皆大喜,要知道这可是禁军殿帅高衙内的师父,如能拜在他门下,岂非与衙内作了同门?当即顺杆往上爬,施恩跪倒在地下连连磕头求恳,老管营也在旁软磨硬泡,林冲却只是不愿收徒。
  高强见不是头,忙打圆场道:“师父,据徒儿看来,这位小管营一心向武,对师父又是一片孺慕出于至诚,实属难得。师父之所以不愿收徒,只因汴京职司在身,而小管营老父在堂又不便远游,无法朝夕亲炙之故。以徒儿之见,师父不妨先教小管营作个记名弟子,免得冷了小管营的一片赤诚。况且孟州离汴京亦不过百里之遥,小管营春夏之时大可来汴梁聆教,如此岂不两全?”
  林冲见高强只是要收,也只得点头。那施恩见林冲松口,大喜过望,忙跪在地下连磕几个响头,口称“师父在上,受徒弟一拜”,起来又拜师兄高强。老管营见儿子拜了明师,又攀上权贵,心中也是大喜,忙教取出一盘金银绢匹来敬师,林冲哪里肯受?只是推脱,还是高强从中圆场,受了两条蒜头金才罢。
  当下喜气洋洋,老管营便教开出酒席来庆祝,自然水陆杂陈,珍馐并至,众人你推我让,一齐大快朵颐。
  酒到酣处,施恩拉着高强的手道:“师、师兄,今日能拜了明师,又能见到师兄风采,作师弟的心中实在快活之极。只是想起一事不快,恐怕久后不得再见师父师兄的面了!”说着竟哽咽起来。
  高强心中雪亮,知道他要说什么,只作不知,大惊道:“师弟,今日大喜,为何作此不吉之语?”
  座上众人见这般情景,都停箸不食,只听施恩言道:“日间师兄也见了,师弟本在那快活林中开间酒店,作些买卖,非是要图什么厚利,只为年少气盛,要壮观我孟州的豪侠气象;只是今日被那蒋门神与本处张都头勾结,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师弟在这孟州道也算有些虚名,今日出了这般大丑,实是无颜再去见这一方父老了,又岂敢说自家师父师兄的名号,没的把来玷污了。——日后怎见师父师兄的面!”说罢眼眶已红了。
  鲁智深却是大怒,把桌子一拍喝道:“你这后生好不尴尬!只纠合一帮闲汉,在那行商羁旅之处耀武扬威,却敢说什么豪侠!今日亏是吃那蒋门神强夺了,方停了这等营生,否则若撞在洒家手中,也是一顿好打!”
  几句话骂得施恩父子下不了台,偏生这和尚是衙内的另一个师父,说来还是施恩的长辈,也不便发作,憋得施恩的眼睛成了红色,金眼彪翻作血眼彪。
  高强心想这时可该我出场了,忙笑道:“师弟勿惊,智深师父实是心向着你,不想你随那帮无赖蹉跎了,师长如此厚爱,师弟还不谢过了?”
  施恩也知道这是好台阶,忙就坡下了驴,恭敬地施了个礼,所谓凶拳不打笑脸,鲁智深也没了脾气,只索罢了。
  高强又道:“师弟,据为兄的看来,你前番作为其实亦有可取之处,只是师弟力弱,无能为之罢了。若是师兄我当此地步,可另有一番作为。”
  施恩大喜,忙向师兄请教。林冲等也早听他说什么保这一方百姓安靖,此刻见他终于说到正题,都要听他有何计较。
  高强笑道:“师弟,愚兄先来问你,这快活林如何而起?”
  施恩皱了皱眉头,却不知如何回答,老管营在一旁答道:“好教衙内得知,这快活林本无集镇,乃是各路客商南来北往,都打此处经过,渐渐便有人在此经营些食寮旅店,货栈转场等事务,其后渐聚渐多,便成了气候。”
  高强一笑,又问道:“既是如此,敢问此处可有官衙?”
  这个施恩就知道了,忙笑道:“师兄可不是岔了,此处若有官衙,那张都头何须用什么蒋门神,径自来收他的租税便是,哪里还有小弟的营生?”
  高强一拍大腿道:“这便是了!想这快活林四方辐辏,人烟聚集之地,如此兴旺,哪里少了租税?官衙之所以不设,乃是因那张都头私心作祟,指望从中中饱,不欲入了公门,这才借助那蒋门神之力。可以想见,此后张都头、蒋门神一伙必当仗势横行,将这一方租税尽数入了私门,各处商家亦只得奉承了。”
  林冲双目一张,怒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岂容这班鼠辈横行?明日某家便上复孟州府衙,教取了这一片土,绝了那厮们的财路。”
  高强暗自摇头,心说林冲你也太天真了,难怪水浒里受尽委屈,喟叹一声道:“师父,倘能如此,自是上上大吉了。只是这张都头既已勾结蒋门神霸占此地,又怎肯轻易罢手?其上策便是纠结知府,将这一注财喜也分一份与他,只要瞒住朝廷便是万事大吉;就算徒弟求家父上复朝廷,在此地设了官衙,这一班人已盘踞于此,强横霸道,表面又有正当营生,官府如何驱逐于他?结果便是这片百姓于朝廷租税之外又多一份贡献给这般恶徒,比之现在只受他一方压逼来,更是苦不堪言了。”
  座上众人听了这一番计较,都是呆了,独有鲁智深在一旁冷笑不止,却不说话。
  施恩呆了片刻,忙道:“如此师兄何不助小弟重夺此地,小弟顾念着乡土之情,庶几可保这一方安宁。”
  高强摇了摇头,笑道:“师弟,你未免太天真了,这张都头手握本州兵马,你若使力去强夺,可敌得过他千余人众么?他身负地方缉捕职责,调动厢军马步是天经地义,难道愚兄回汴梁去调禁军来助你不成?”
  施恩刚想回答“那敢情好”,总算没笨到家,听出这是反话了,没有朝廷旨意,禁军可不能擅离防地,否则便成了谋反了。当下压着心火道:“以师兄所说,难道小弟就只好任这一班匪类横行?”却是半点主意也没了
  众人也多作此想,却见高强笑道:“非也,不能力敌,便可智取。为兄有一计在此,保你不费吹灰之力,稳稳重夺快活林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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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十字
  施恩闻言大喜,忙请高强坐下细说,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生似遇见了一尊活菩萨。
  高强笑道:“师弟,你去这快活林边找一片空地,赶工建起一座酒家来,不拘地点,只要进出方便,门面齐整。待起好这酒家,挂一面旗幡在上头,上写‘大宋禁军殿前司军资转运权引处’,愚兄请这位陆虞候助你坐镇几天,谅那蒋门神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打你这酒家的主意。”
  施恩先是喜欢,次后却又皱眉道:“如此小弟当可营生,只是那蒋门神依旧得以欺压这方百姓,每月收取常例钱,须制他不得。”
  高强续道:“师弟,你再去印他几百张拜帖,写上‘俅拜’二字,向那四邻散发,也无须每月去收取什么常例,只须发这帖时得几个茶钱便是。那等商家只求平安作营生,少受些欺凌盘剥,些须银两必是出得心甘情愿,岂不强似师弟去与那蒋门神厮打?”
  施恩闻言半信半疑:“师兄,这俅拜二字当是令尊老大人的名讳了,只是如何禁得那蒋门神一伙不去勒索店家?”
  高强摇头道:“师弟,你好不晓事!你这‘大宋禁军殿前司军资转运权引处’的旗号一打,再有陆虞候居中坐镇,谁敢来怀疑于你?再将这拜帖一洒,哪个不知你是受了殿帅府的庇荫,他蒋门神和张都头吃了豹子胆,敢来跟殿帅府作对?这一方百姓还不是乐得自在么?”
  一番话说得施恩抓耳挠腮喜不自禁,连连称赞师兄妙计定孟州,翻手之间便教快活林变了天。老管营也是喜欢,忙以酒相劝。
  林冲等人听了高强这番计较,虽觉有些拉大旗作虎皮的味道,不过这样一来却是当地百姓受益,只须少许钱银买张帖子,便可自在营生。施恩既然拜了林冲为师,又借了殿帅府的名头行事,借他个胆子也不敢胡作非为,否则殿帅府只消翻脸不认,追他个招摇撞骗的罪名,便教他吃不了兜着走了。
  高强微笑不语,心想这等算计何足挂齿,只是借了明朝大权臣严嵩的故事罢了,那一张“嵩拜”的帖子当年可是叫价三千两白银啊,如今只收得十贯八贯的茶钱,嘿嘿,咱殿帅府的招牌真是不值钱啊。就算是现代的商家,哪个不晓得请当地领导题个字,送些润笔?此事只是人之常情,古今一也。
  次日施恩便纠集一帮牢城营里的军汉去那快活林觅地起造新楼,陆谦在一边大树下掇条板凳坐着,慢条斯理地品茶。先是蒋忠的手下,其次便是蒋门神自己,再后那张都头也来探头探脑,却始终没一个敢上来罗唣的,只因施恩择了地后,第一件事便是竖起“大宋禁军殿前司军资转运权引处”的大旗来。
  如此过了几日,所谓人多力量大,施恩发动了老管营帐下厢军,七手八脚便搭起了大屋来,那“俅拜”的帖子也遍洒了出去,言明每月茶钱十贯,第一个月免费试用,登时便将蒋门神手下的众无赖吓得噤若寒蝉,再不敢四处收保护费了,只守着那一间酒店罢了。
  见此事底定,高强便出言告辞,施恩父子苦留不住,只得捧出一盘盘缠,这其实便是分赃了,毕竟是施恩靠了殿帅府的旗号才能再在快活林立足,难道不要向他高强交些保护费?高强谦逊几句,施恩只是要送,几番来去,便叫陆谦收入行囊。
  施恩父子将一行送出城外,施恩在地下给林冲磕了几个头,大家洒泪而别。高强一行自沿御河向大名府方向行去。
  次日晌午时分,天气甚是炎热,一行走得有些口干舌燥起来,偏生恰好行经一处坡岗,前后并无店家,连树也只有稀疏两三棵,鲁智深的光头早晒得发烫,恨不得连舌头也伸出来散散热气。
  转过一处弯角,前面忽然出现一间酒店,青旗望子挑在空中,看在众人眼中不啻是西天佛境,脚下顿时加快了几分,鲁智深更是一马当先,甩着僧袍大袖直奔在前。
  待走到近前,见那边有一棵粗大老树,枯藤上下缠的满满,边上三五间草房,挑出个酒帘来。酒店门前屋檐下坐了一个妇人,虽然是光天化日下,相貌却看不清楚。只见她鬓插几朵野花,头戴一片钗环,满脸都腻着胭脂铅粉,两边脸蛋直透出红光来,——这许多胭脂涂上去,要不红只怕也难。身上花花绿绿地穿了绢衫丝裙,露出里面的桃红抹胸来。
  见有客人上门,那妇人喜笑颜开,起身来招呼:“几位客官路上辛苦,都请进来歇歇脚。小店有好酒好肉,蒸的包子更是远近闻名,管教客官们满意。”
  鲁智深当先入内,在当中大剌剌地坐下,只叫:“有好酒先上来,待洒家解渴!”余人都次第入内,两个小厮将车子停在檐下,也坐在门口一副座头上。
  那妇人笑容可掬,叫两个店小二流水价从厨房里上酒上菜,又端出几大盘热腾腾的包子来。
  高强见了包子,心中忽地一动,叫过那妇人来问道:“借问店家娘子,这地界叫什么名字?店家娘子如何称呼?”
  那妇人见一个年轻俊俏后生问讯,笑得脸上铅粉沙沙往下直掉,娇声道:“这位客官,穷乡僻壤,也无什么名胜,只叫做十字坡,奴家娘家姓孙,婆家却是姓张。”说话时双眼连闪,弯下腰来,桃红的抹胸微荡,露出一截沟壑。
  高强手中的酒杯一抖,却不是因为见了些许香艳景色,耳中只响着三个字:“十字坡!”
  他蓦地跳起来,飞起一脚踢翻了眼前的桌子,酒肉落得遍地都是,雪白的包子更是震起半天高来,大叫一声道:“这是黑店!”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那妇人惊叫一声向后便退,高强随手一条板凳扔过去,却被她躲过了。只是这一行都是何等样人,虽然事起仓促,却迅即反应过来,林冲单手探出,一把揪住那妇人头发,跟着另一手抓住她腰带,提起来向地下重重一摔,只震得她七荤八素,一时动弹不得。
  杨志一个箭步跳到屋外,从车上抽出那四把朴刀来,掷进屋去。陆谦离门口最近,抄了一把在手,跳到高强身后卫护,正逢着那两个店小二从里间拿了两枝花枪抢出来,手起一刀捅倒了一个,鲁智深早将另一个砍翻在地。
  高强也拿了一把朴刀,向那妇人怒道:“你这妇人,如何敢开黑店?”
  那妇人被林冲掷在地下,浑身酸软挣扎不起,又见这帮人如狼似虎,两个店小二不消片刻便了帐,早吓得体如筛糠,只叫“好汉饶命!”
  杨志提刀进了厨房,不片刻提出一个人来,却是个二十五六的青年书生,被剥光了上身,只穿着裤子,见了那妇人时,二目圆睁,直欲喷出火来。
  杨志向高强道:“衙内,这家果然是黑店,厨房里尚有两具人尸,已被砍得残缺,这个人被捆在一边,想来也是被这店家害了的客人。”
  林冲和鲁智深提刀四下巡查一番,回来恰好听到这番话,鲁智深气得两眼火星乱迸,冲上来就要杀人,被林冲一把拉住道:“师兄且慢,未知这黑店害人的本末,又不知有无同党,还须着落在这妇人身上。”
  不待鲁智深发话,陆谦喝道:“你这妇人,还不将自家出身,害了多少人命以及有无同党尽数招来,如有半点隐瞒,把你千刀万剐!”
  那妇人被这一吓,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其实她不说高强也知道了,这女人便是母夜叉孙二娘,嫁了菜园子张青,在这十字坡开黑店,不但谋财害命,甚至连人死后的尸体还要拿来做成人肉包子卖钱。只不知张青现在何处?
  那书生却是昨天与母亲经过此地的,被孙二娘用蒙汗药麻翻了,老母早剁成了包子馅,孙二娘却爱他俊俏,一时不舍得杀了,只捆在厨下。此刻杨志给他解开了绑缚,听得孙二娘交代害人始末,早怒得目眦欲裂,从地上提起一枝花枪来,只一枪便把孙二娘捅了个透明窟窿,又复一枪从面目中直刺进去。房中虽尽多好手,却无一人阻止他,只因这般行径委实是令人发指,真不敢信自己的同类中会有如此禽兽不如之人,见到孙二娘被杀,心中反觉得好象搬走了一块大石似的,呼吸顿时顺畅了许多。
  众人出得屋来,杨志拿个火把在前后点了四五个火头,顷刻间烟火升腾,将这间黑店一把火化为灰烬。
  那书生跪在地下,向火头拜了数拜,站起身来时,面色竟是平静如水,丝毫看不出悲戚愤恨之色,竟似方才那手刃杀母仇人是另外一个人。
  高强见之意动,走过去向他拱手道:“这位兄台尊姓大名,何方人士?小生高强,东京汴梁人氏。”
  那书生缓缓转过头来,英俊的面容在火光下微微跃动:“在下许贯忠。”
  (第二部第五章完)
  PS:原本我并不想写这一段,因为可能会扰乱本书的主线,后来考虑再三还是写了,原因很简单,这是水浒中极其令我无法忍受的一幕,真不知这样的人如何能“替天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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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问心
  按:杀了孙二娘,引来了一些讨论,不过有些奇怪的是,好象没有人提到这一点:其实她并不是吃人,而是拿人肉来卖钱,同类的尸体在她的眼中并不是用来果腹,而是作为一种生产资料出现。这才是最令我无法忍受的地方,这是彻底的反人类、反文明的行为。
  是夜,宿于御河怀州段边的客栈。
  高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书中的正面人物死在自己眼前,令他的心里很有些异样的感觉,毕竟梁山108将的形象是自幼便耳熟能详的,居然因为自己的缘故少了一个,这让他蓦然地明悟到,原来自己在这个时空已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还有那个许贯忠,照许多学者的考证该是“虚贯中”,该是作者之一的罗贯中在水浒中的友情客串才对,不过现在却亲手杀了书中的角色,这笔帐又不知如何算法?
  他忽然间笑出声来:记得以前学英语时,老师讲过中英文的区别,以水浒为例,国外竟有人以《105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为题,当时有同学笑言:性别比例竟达35:1!不过现在少了一个母夜叉,岂不是又极大提高了这个比例?且慢,我这边也收了几位水浒人物了,那么要减去五个人,现在的比例是……
  正自胡思乱想,门上忽然有剥啄之声,一人和声道:“在下许贯忠,敢问衙内已安歇否?”
  高强翻身而起,披了件衣服便去开门,月光下正见日间那手刃了孙二娘的书生站在门外,便笑道:“小生尚未入寝,许兄夤夜到此,不知可有何见教?”
  那许贯忠自从日间杀了仇人后,脸上就无半点表情,此刻也是古井不波:“在下日间只思报仇,却忘了拜谢衙内救命之恩,思之惭愧,还望衙内海涵。”说着作了个揖。
  虽说是拜谢救命之恩,可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无机质似的,高强听的不由打了个寒战,忙笑道:“许兄何须多礼,似这般奸恶悖伦之徒,人人得而诛之,小弟适逢其会而已。”
  那许贯忠直起身来,脸上依旧是没半点表情:“今夜月凉如水,御河景色想必怡人,不知许某可有幸邀衙内前往一叙?”
  高强一楞,忽然想起一个有趣的场景来,不由点头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还以为只有小弟如此,没想到许兄你也是啊,待小弟换件外袍,这便与许兄同往。”
  许贯忠点了点头,待高强穿上袍子,便一前一后地向客栈外走去。才走了两步,隔壁房门一开,陆谦探出身来,只叫得一声“衙内”,高强一摆手,示意他不必担心,径自跟在许贯中身后走去。
  那客栈离御河不过百步之遥,片刻即到,两人隔了几步远,在御河大堤上立定。
  耳中听着河水拍打在堤岸上的阵阵轻响,一阵夏夜微风吹拂,带来丝丝凉意。高强背着双手,看着身前笔挺的身姿,心中忽地有些恻隐:按照书上所说,这许贯忠事母至孝,于功名却视如粪土,故此隐居山中而不出仕,如今却老母被人害死,连尸体都无处可寻,却不知这位孝子如何想法?
  许贯忠并不回头,忽道:“在下向那位陆兄探问了衙内出身,才知是将门虎子,此行乃是千里送友,义气之深重,在下钦服。”
  高强不咸不淡地客气了几句,知道这只是开场白,正戏还没上呢。
  那许贯忠又道:“今日衙内亲见了这等恶徒之行,不知有何感于心?”
  高强暗叹一声,走上几步,与许贯忠并肩而立,负手俯视着脚下的流水,冷声道:“这等恶徒杀人越货,谋财害命,其罪大滔天,死不足惜!”
  本以为这许贯忠身受荼毒,必定有些共鸣,哪知他却冷笑一声道:“衙内出身将门,又是智勇双全,该知一将功成万骨枯,边庭之上,何日不见厮杀,几处没有埋骨,却见了这点盗匪行径便大惊小怪,岂非妇人之见么?”
  高强闻言不禁恚怒,大声道:“大丈夫杀敌报国,马革裹尸又何足道哉,岂能与这般邪徒相提并论?许兄枉读圣贤书!”
  回应的仍然是一声冷笑:“圣贤?笑话,当日孔圣为鲁国大司寇,数齐之舞者而杀之,其舞者何罪?不过是上有命,不得不从,而孔圣杀之立威,不诛齐王,此亦圣贤乎?”
  高强摇了摇头道:“许兄,小弟不学,自少只是游荡,不知圣人何以杀人,何以活人。小弟亦知,大灾之年赤地千里,百姓无奈求存,往往易子而食,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兆姓苍生,不过是在这铜炉中煎熬罢了。然,”
  他忽地挺起胸膛,仰头望着灿烂的星空,这满天的星辰,比九百年后的夜空不知闪亮了多少,他的声音也一时寥廓起来:“我辈生于天地间,受父精母血,五谷滋养,纵然资质驽钝,不能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亦当竭心尽力,求一时之心安。今日之恶徒,非但杀人越货,更以生人之血肉为货,谋蝇头小利,此辈之心,不可以为人,抑且连禽兽都不如。夫禽兽食人,食己,不过求存而已,此辈为了几枚孔方兄、阿堵物,竟弃人心于不顾,实已自绝于天地,不杀何待?”
  那许贯忠沉默半晌,竟又是冷笑一声:“卖人而售者,又岂止这区区贼人?今日庙堂衮衮诸公,朝欲观花而川之花农败家,夕欲玩石而江南百姓流离失所,死尸枕籍于道途,此非售人者乎?衙内可有以教我?”
  高强回以更长时间的沉默,这已经触及了他内心的最深处了,是答,还是不答?
  最终,他艰难地开口道:“孔圣有言,苛政猛于虎,人之食人,胜过禽兽十倍。然,小弟愚鲁,却也知晓一个道理,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今日施于他人者,焉知异日不回报于己身?人皆有心,人皆有力,在于多寡,在于形势而已。”直接说来,就是鼠入穷巷亦啮人,何况同样是人?
  许贯忠也是长时间的沉默,沉默到高强竟要忽略他的存在,只有天边明月,河上清风,充塞着他的心灵。
  蓦然,许贯忠转身面向高强,露出了二人见面以来的第一次笑容,俊美的面容在这夜色下看来却是几分凄凉:“衙内可知,在下何以要与衙内在这河边夜谈么?”
  不待高强回答,他又转过头去,凝望着流水:“许某生长于大名府,也曾读圣贤书,也曾立志为生民请命,然而前年的那一场党争,却教许某齿冷,朝廷待士人尚且如此,又何谈贤路?许某曾闻,永兴军有石匠名安民,涕泣不肯镌党碑,言道‘如司马相公者,天下知其忠,奈何入于奸党?’,官吏强令刻石,安民无法,只求不列己名,免受后世唾骂。安民,一石匠耳,尚且知道忠奸之份,廉耻之心,如蔡相公者才高绝世,奈何竟不知,而行此悖理之事?”
  “许某心灰意冷,只愿奉仕老母,归隐林泉,以了此残生。不意十字坡前陡起杀机,竟然……”微笑的脸如同嘲笑着自己,眼中终于流下了热泪两行:
  “许某进不能为国家尽忠,退不能为老母尽孝,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的立锥之地?之所以请衙内到此,不过是要谢过救命之恩,便要举身赴清流了。”
  高强一惊,连忙紧拉住他手,生怕他二话不说踊身便跳了。
  许贯忠却毫不避让,任由他拉着,续道:“不过适才与衙内一席谈,许某却有了些生趣,衙内的一腔热血,仿佛就是昨天的许某。倘若能跟在衙内的身边,看看衙内会不会是另一个自己,岂非一件趣事?”
  他转过头来,缓缓跪倒在地道:“许某既蒙衙内搭救性命,此生复无可恋,愿将这残躯交给衙内,还望衙内收纳。”
  高强眼见一个大好青年说出“生无可恋”这样的话来,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悲,忙搀起他来道:“许兄何须如此,高强愚鲁,实在当不起许兄大才。如蒙许兄不弃,此后当以兄长之礼事兄,不知兄意下如何?”
  许贯忠微笑摇头道:“衙内,许某忠孝皆背,已无颜立于天地间,又如何能腆颜为衙内兄长?这条贱命,衙内倘若不要,便随这流水去了也罢。”说着就要挣扎起来。
  高强大惊,连忙双手抱住道:“许兄且莫如此轻生,高强答应了便是。”
  许贯忠在地下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一把将身上的儒生长袍扯下,几下撕的粉碎,向御河中一丢,回过身来向高强道:“衙内,昨日的许贯忠已死,此后许某当竭力以事衙内。”
  高强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死”了一次,心中五味杂陈,忽地想起一句话来:“许兄,他日高强若有所成,当以国士待兄,只望兄以国士报我便了。”
  在听到了这句话后,许贯忠那本已有些无神的双眼忽地闪过一道精光,整个人也象是重新注入了一股活力一般:“谨遵台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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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大名
  斩空:大家五一节好!身体健康,吃嘛嘛香!五一期间应酬比较多,因此每天一章,晚上发布,请见谅。
  路行非只一日,这天午后,一行人眼前终于出现了巍峨的城垣,大宋四京之一、河北第一重镇的大名府,在盛夏的阳光下巍然屹立,道道旗幡飘扬在猎猎风中。
  董超薛霸取出了枷给杨志戴上,一行前去大名府牢城营交接。陆谦却换好官服,在路边驿站亮出腰牌,借了一匹快马,飞奔去打个前站,免得见面还有什么杀威棒之类的“太祖武德皇帝旧制”。
  待行到城门处,那陆谦却早返回来接着,说道一切安排妥当,已向管营报了东京殿帅府的名头,那管营诚惶诚恐,又被十贯铜钱当面一砸,眼中青光和红光齐闪,自然没口子地答应,一力担保教杨志到后不受半点皮肉之苦,请衙内只管放心。
  这陆谦的办事能力着实上佳,高强喜甚,便催着赶赴牢城营去,也好早点去了杨志的枷。
  到了营前,两个衙役递上公文,门子接过了,引领着进去,高强等人都在外候着消息。
  等了一会,还不见营内有什么动静,忽然大街上一阵吵嚷,一队人马呼啸而来,当先的打着“大名府留守司”的旗号,几个“回避”的牌子在阳光下金光闪亮,一个中年人穿着官服径自到了牢城营门前甩蹬下马,前呼后拥着进去了。
  高强一愕,难道今天竟然是留守司梁中书亲自临堂视事?这人听说是蔡京的女婿,虽然现在蔡京罢相,不过赵挺之一时还没腾出手来抓他的小辫子,况且此人在大名府留守任上两年来政绩颇著,小辫子也不太好抓就是。
  不过这人既然视事,先前陆谦下的那一番工夫就白费了,却不知杨志吉凶如何?高强心中不免焦躁起来。
  他在营前来回走动一番,忽然抬头,见许贯忠嘴角挂着笑容,此刻既然心中焦躁,便有些恼火起来:“贯忠,何事好笑?”自那日之后,高强想来想去,最终决定什么兄啊弟的一概不论,就直呼其名,许贯忠倒也坦然而受。
  此刻见高强焦躁,许贯忠微微一笑道:“衙内,你可是担心梁留守亲自视事,杨老哥吉凶未卜么?我料必无大碍。”
  高强一喜,忙问端详,许贯忠道:“许某生长大名府,对这梁留守的行事倒也颇有耳闻,此人官声颇佳,治军算得有方,对牢城营却是不大理睬的,今日却忽然临堂视事,其中必有缘故。据许某揣测,只怕与衙内你还有些关联。”
  高强先是一楞,既而醒悟过来:“贯忠言下之意,莫非是这留守司竟是为我而来?”
  许贯忠正待回答,就见一个旗牌官匆匆走出来,四下望了一望,便走到陆谦身前施个军礼道:“敢问可是东京来的陆谦陆虞候么?”
  陆谦忙答应了,那旗牌登时一脸的喜色:“敢问哪位是东京殿帅府的衙内?”
  高强看了许贯忠一眼,心说果然被你料中,后者却只淡然处之。
  陆谦给那旗牌引见了,旗牌躬身施礼道:“高衙内,我家留守大人后堂有请,特命小将前来相请。”
  当下那旗牌领路,高强等一行在后跟随,绕过前殿和正堂,刚拐过弯角,就见台阶上站着适才见到的那个中年官员,身边几个军官打扮的垂手而立,杨志却已开了枷,也在一边侍立。
  那官员见高强等人到来,提起官服下摆,降阶相迎,堆着一脸春风般的笑容道:“哪位是东京殿帅府的高衙内?”
  高强心知这必是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了,忙抢上几步拜倒在地道:“小侄高强,拜见梁世叔。”这梁中书是蔡京的女婿,与叶梦得同辈,叫一声世叔自然没问题,也显得亲近。他现在还是白身,没有官职,又是后堂相见,显然论私交为好。
  果然梁中书闻言大喜,忙上前双手扶起,呵呵笑道:“贤侄远来辛苦,实属不易。令尊大人可好?哎呀,想当年我在京城时,你还是个顽皮少年,如今却已是个翩翩的浊世佳公子了,世叔我可是老了啊,呵呵……”
  “家父一切安好,有劳世叔挂念。家父命小侄给世叔问安,送上王荆公手书的折扇一把,俾世叔赏玩。小侄无心科举,至今功名未立,有负世叔殷望和家父威名,愧甚。”高强现在对这些也算颇有研究了,套话说起来头头是道。
  梁中书更是喜欢,接过了王安石手书的折扇,口中客气不已,又拉过身边的军官来介绍。头一个身高与鲁智深差相仿佛,身形雄壮,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五绺长髯,二目开合间神光如电,厮见时口称:“大名府兵马都监关胜,见过高衙内。”
  高强大吃一惊,手指这关胜,说话都有些口吃起来:“这、这位敢莫是人称大刀的关胜么?”真是见了鬼了,大名府的大刀不是闻达么,怎么变成关胜了?
  那关胜见高强提到外号,心中不免得意,不过他事事学足关羽的派头,这傲气自然也不例外,将颌下长髯一推,淡然笑道:“末将祖传的武艺,正是用一口八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又名冷艳锯,承军中袍泽抬举,送了这个外号,却不知衙内何以得知?”
  高强惊讶稍减,暗想历史上关胜好象是济南知府刘豫的部下骁将,在刘豫投降金时被害,看来就是这人了。只不过,老兄你学关羽也不用这么到家吧,连刀都要叫冷艳锯,不知你是不是拿春秋左氏传当枕头睡觉的?
  “关都监真是好仪表,好威风,倒令小生想起一个人来,不知都监与汉末三国时的武安王关羽关云长有何渊源?”既然你喜欢学关羽,索性就让你得意一把,反正衙内我也不花半点本钱。
  果然关胜闻言大喜,五绺长髯掀得乱飘,丹凤眼眯得几乎要看不见了:“衙内果然是饱学之士,末将正是关王爷的苗裔。”知道自己的显赫出身,自然也是饱学之士了,花花轿子人抬人么。
  下一个便是天王李成了,高强记得这人也是刘豫帐下悍将,这一见面果然是威风凛凛,一派军人风范,也是一阵“久仰久仰”“闻名闻名”。
  再下来一人中等身材,却是粗壮异常,露出的小臂上肌肉虬结,浑身精力弥漫,双眼目光凌厉之极,象一头猛虎一般有择人而噬之势。
  梁中书还未及引介,那人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抱拳道:“末将索超,现为大名府龙骑军直,见过衙内,不知可有幸与东京禁军勇将一试身手,则足慰平生了。”
  急先锋索超啊,这也是久闻大名了,高强忙见礼,心说我还替你造了一把大马士革钢的大斧呢,只是太累赘了没带来。不过看来这位是个武痴之流,一双眼睛只向林冲和鲁智深等人身上溜来溜去,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
  这边大名府众将厮见了,高强也略引见了自己这边几人,林冲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名号便足以令索超这等武痴心动了,而鲁智深形貌特异,也是众相瞩目,待介绍这二位都是高强的师父,众人都是耸动,纷纷扰扰地见礼,索超眼中更是火星乱迸。
  待都见了礼,杨志上来拜谢梁中书,原来他刚到牢城营,梁中书便亲临视事,一问是东京来的配军杨志,当即便教开了枷,批了回文给两个衙役董超薛霸,转身便到了后堂。
  高强听了心中有些纳闷,这梁中书如此做法,倒象是事先打好了招呼似的,不过自己分明没有走这条门路,难道是东京的便宜老爸派人快马赶在了前头?
  梁中书一脸团团的笑脸,只教分宾主都落座,看上茶来,于座只说些琐事,却丝毫不提有甚人来走了门路。
  官场中这等事最是微妙,既然梁中书不提,高强也不好问,只胡乱说些于路所见的趣闻。在座多是武人,话题渐渐便扯到枪棒拳脚上来,如索超之辈武人,心中明白手下利索,嘴上却是说不明白,不免连说带比划起来。
  高强听的有趣,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便问道:“小生在东京时,常听人说北京大名府有个卢俊义卢员外,人称河北枪棒第一,不知可有此人?”
  这话才一出口,厅中气氛立刻就变了,关胜手捋长髯,李成托着汝窑的茶碗一口口地吹着茶叶沫,索超则二目瞪视前方,嘴里嘟嘟囔囔地却听不清说些什么。
  梁中书倒是面色不变,依旧是笑得人畜无害:“世侄身居东京,见闻倒也广博,这卢俊义乃是我大名府第一个财主,兑坊押铺、米行酒楼都有经营,城中第一号酒楼翠云楼便是他的名下产业。至于什么河北枪棒第一云云,这便是民间互相抬举了,谅这几路野把势,又怎及得我大名府的五万禁军精锐?”
  高强见状即知,看来这卢俊义“河北枪棒第一”的名头着实惹祸,从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有哪个练武的能受得了头上有人打着这样的旗号?
  (第二部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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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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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见局面尴尬,高强忙将大腿一拍,就着梁中书的话头下台阶:“听了梁世叔所言,小侄是茅塞顿开啊,想他一个区区富户,朝夕营营役役,逐那一点蝇头小利,把心性都染上了铜臭,纵然是有心学武,又怎能领会枪棒中的真义?自须如我大宋的诸位将军一般,身受君王恩,常怀报国志,方才能得这武艺的真义了。”
  这话却听来舒坦,众将心中都是大喜,心想这高衙内果然不愧将门之后,深知我辈赤胆忠心,是在沙场上刀头舔血练出来的真工夫,岂同那等庄稼把势?再听得衙内几句,只觉自身形象高大无比,一腔忠君爱国的义愤填膺,什么“河北枪棒第一”云云也只是那天上的浮云,若去和一个土财主争这些虚名,没得辱没了自家的身价,衙内果然是我辈武人的知音啊。
  当时一团和气,梁中书见状大喜,恰好天色已晚,便教牢城营开出宴席来,高强惶然称谢说道“长辈赐不敢辞”,梁中书更是喜欢了,当即便邀请高强一行在府中住下,既然长辈有命,高强自然是不敢辞了。
  少时开上酒席来,自然水陆杂陈百味并列,至于碗盏杯勺全套家什都是定窑的透花瓷器,高强捧着这些后世价值连城的家伙吃饭喝酒,只觉一抬手就是几百万的上下,比看股市指数还刺激。
  梁中书亲自拿着酒壶劝酒,宾主都是武人居多,几杯酒下肚就都放开了手脚,彼此也互相敬起酒来,索超更是把出了军中斗酒的架势,一五一十地跟杨志划拳拼酒。
  谈兵讲武一番,一席尽欢而散,却已是月上中天,快二更时分了。梁中书领着高强一行到留守府中安置,单独辟一座小院来与他们居住,又拨些丫鬟使女来服侍。
  待洗过了脸,换过了日间的衣服,就有个丫鬟来请高强,说道梁中书正在书房相候。
  高强跟着那丫鬟来到书房,见梁中书正在案边读书,忙上前施礼,梁中书双手扶起了,便叫看座,又命上茶。
  待挥退了上茶的丫鬟,两人都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高强便问道:“梁世叔,不知唤小侄来所为何事?”
  梁中书笑了笑道:“贤侄,你可知今日我为何到牢城营视事么?”
  高强心中早对此事奇怪,据许贯忠所说,牢城营的配军属于大宋军制中的厢军系统,基本上只是担当地方劳役,平时连检阅都没有,身为大名府留守司、二品大员的梁中书不管这些是正常的,今日却忽然亲临视事,而且只理了杨志之事便转进后堂,这明显是专门冲着自己而来的。只不知究竟是何缘故?
  场面上却不能就这么直说,高强忙笑道:“世叔坐镇北京大名府,勤劳政事,事必躬亲,实在是我朝的第一等名臣,小侄钦敬之极。”
  梁中书捻着小胡子大笑起来:“贤侄倒是有趣,我为朝廷方镇,倘若这等小事都要每件过目,便诸葛亮也累死了。实不相瞒,日前家岳有信自东京来,却是称说贤侄要亲送一个朋友来北京充军,义气极是深重,命我看顾一二,今日贵友杨志一到,牢城营便飞报我知了。”
  高强恍然,忙没口子的称谢,心下却又多一层思忖:这蔡京连这等小事都要插手,不用问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了,如果是为了和老爸高俅结盟,在东京就谈妥了,又何必老远到这大名府来动手脚?
  梁中书笑应了,随口问了句:“贤侄受业教师是哪位大儒啊?”
  高强差点要说是林冲和鲁智深,总算听到“大儒”二字,省起有宋一代重文轻武,象儿童的启蒙读物《神童诗》,开篇就说“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民间也说“做铁莫做针,做人莫做军”,练武乃是小道,读书才是王道。似梁中书这般问,自然是考察他的文章经典,而不是问武艺师承了。
  高强忙恭敬道:“禀世叔,小侄自幼顽皮狡猾,唯务游荡,多少当代大儒都被小侄气跑了。家严屡教无用,惟有延请林教头和鲁大师教小侄学武,总算也有一技可报朝廷。”
  梁中书皱了眉头道:“贤侄啊,我朝真宗皇帝曾做劝学诗,言道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虽说令尊大人为世虎臣,贤侄是家学渊源,不过还是勤学经典,科举出身才是正途啊。”
  这样的谆谆教导,高强自然是连声答应,反正让这位“世叔”过过嘴瘾就是,倘若真的要自己去钻故纸堆,那是敬谢不敏了。
  梁中书教训了一番,口也有点渴了,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高强就在纳闷,不知这北宋可是行清朝那“端茶送客”的一套,自己可要知机请辞?
  正踌躇间,梁中书放了茶杯,又开口道:“世侄,你曾向叶少蕴进言,解说家岳复相之途,不知是出自何人谋划?”
  高强这才恍然大悟:闹了半天,蔡京是教梁中书来起一下自己的底啊!这老家伙实在是狡猾,知道以高俅的地位和在皇帝面前的得宠,再加上自己那一番话中表现出来的谋划,倘若自己果真能入仕途,则不为强助,便是劲敌了。
  看来今日的会面着实干系非小,可以说决定了自己今后与蔡京一党的关系走向。不过高强对此早有定计,今后一段时间自然是要抱蔡京的大腿混的,此刻虽然打着不学无术的幌子,却也要硬着头皮表现一下自己的政治资本:
  “梁世叔,这番却是小侄自思所得。据小侄想来,今上一意绍述神、哲遗法,恩相实是该大用的,此次免相不过是天不假时,欲进反退罢了。不过看赵相公入宰辅后的作为,只知尽反恩相的法度,却不知细辨取舍之道,其为政理路不明,徒然媚上而已,正合这位赵相公‘移乡’二字绰号,不及恩相远矣,日久必败。小侄便是据此而论。”
  梁中书听了一楞,这番话说来甚是简易,并无引经据典之处,不过说理甚明,看来这小衙内倒真有些天生的政治敏感度,不由惋惜道:“贤侄,你于宰执这等国家大事如此澄明,可见胸中实有沟壑,奈何不用心向学,求个功名进身?”却是动了爱才之念。
  高强心中暗笑,自己只不过是记得此后赵挺之罢相的缘由罢了,胸中又哪里来的什么沟壑了?不过眼下自己的形象已经定位了,可得继续演下去:“世叔教训的是,小侄回去后定当潜心向学,苦读经书。只是小侄曾听人说什么书到今生读已迟,恐怕天生资质愚鲁,有负世叔殷望。”
  梁中书嗤笑一声道:“那是苏东坡的言语罢?嘿嘿,倘若他果真才高绝世,又怎会落得这般凄凉收场?”停了一停,又道:
  “贤侄,我看那杨志为人忠谨,算是个人才,贤侄又与他投契,不如我这边作个文书,将此人拨入东京殿前司使用,今后好与贤侄作个帮手,——不知可好?”
  高强大喜过望,没想到这一送直接就能把人领回去,连忙没口子称谢。又说了回闲话,梁中书便叫高强回去安歇了。
  待高强走后,梁中书提笔作书,向蔡京禀告此次摸底测验的成绩,评语却是“无学有术”四个大字。
  这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起来,索超便跑来拉人,要林冲等人去军中较量武艺,林冲本待推辞,无奈索超软磨硬泡苦苦纠缠,只得答应了,鲁智深见猎心喜,便拉着同去,陆谦只因穿着禁军虞候的服色,却也被拖去。
  高强却推说要在大名府游玩,只不肯去,索超原也不指望这纨绔子有甚能为,便径自拉着三人去了。杨志已知高强向梁中书讨了他回东京,心中越发死心塌地,定要陪着他游大名府,索超却拿他没办法。
  吃罢了早饭,高强穿了身儒衫,手里晃一把纸扇,摇摇摆摆地上街去了,身后跟着许贯忠和杨志二人,许贯忠是本地生长的,正好作个导游。
  这北京大名府是河北第一名城,繁华之处不下于东京汴梁,但认得“花花太岁”高衙内的却没几个,还颇有些未嫁云英见到高强这样的小帅哥把媚眼暗抛,衙内这番逛起街来格外的心情舒畅,只觉得天都是蓝的。
  一路逛下来,高强塞了一肚子的地方小吃,手里兀自捧着一把油炸馓子吁吁地吹气,身后杨志却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也不知衙内回去还能不能记得都买了些什么。
  忽然抬头间,见一座高楼在眼前耸立,飞檐火瓦,勾心斗角,楼高三层,富丽堂皇之极,比之东京汴梁第一号酒楼樊楼也毫不逊色,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多有达官贵人的车仗在此驻足。
  高强举目正望,就见二楼外壁上悬着一块匾,上书“翠云楼”三个大字,落款笔走龙蛇,费了半天劲才看出前面是个蔡字,不由一惊道:“这竟是蔡相公的墨宝?”
  却听后面的许贯忠道:“衙内果然好眼力,这正是前尚书左丞小蔡相公手书,比之本朝书法称冠的大蔡相公也毫不逊色。”
  高强一阵窘,原来后面是个“卞”字,看起来倒是真象“京字”。
  既然有此名胜,自然要上去见识一下,哪知这店大欺客,门口的小二两眼一翻,竟是没有空位了。
  高强心中不忿,正待发作,忽听身后一人叫道:“前面可是许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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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浪子
  按:晚上争取再放一章。
  高强闻声回头,见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从后赶上来,一把拖住许贯忠的手,满面都是惊喜:“许兄前日不告而别,只留书说要奉母归养,小弟心中好不挂念,今日却怎地有闲来探小弟?”
  许贯忠淡然一笑道:“贤弟有心了,愚兄现今托身于这位衙内府中作个食客,今日却是陪着衙内来翠云楼饮宴的。”他显然不愿多说自己的惨事,伸手将那青年拉到高强身前道:“贤弟,这位乃是东京殿帅府的高衙内,便是愚兄现下的东主了。”
  那青年小吃一惊,忙笑着施礼道:“小可燕青,与许兄是总角之交,适才眼拙未曾识得衙内,还请衙内恕罪。”
  高强这边可是又惊又喜:浪子燕青!这位可是水浒中最出彩的人物之一了,后半部几乎就是看他在那里表演,出尽了风头啊。此刻细细打量时,只见他面如冠玉,目似郎星,鼻直口方,唇若抹朱;再往下看,是猿臂蜂腰身轻体健,一件缎匹的青衣修剪合度,往那一站简直就是“玉树临风”四个字的最佳代言人,尤其是那一双似笑非笑、似谑非谑的眼神,再配上嘴角一抹玩世不恭的浅笑,构成了一个具有极大杀伤力的帅哥。
  高强心中惊叹,这位要是放到现代,绝对的偶像级天皇巨星啊,什么F4、陈冠希统统要靠边站了。忙抢上一步双手扶起燕青道:“燕兄何必多礼,小生与许兄一见如故,名虽宾主实为兄弟。常言道,四海之内皆兄弟,燕兄也与小生兄弟相称便了。”
  燕青见这衙内倒平易近人,心下也是喜欢,待问明了几人竟是吃了闭门羹,被挡在门外,不由恼怒惶恐,狠狠训了看门待客的小二几句,教赶紧收拾三楼的雅座包厢,请衙内就座品尝翠云楼的手艺。
  高强嘴上谦虚,心中得意,这样子看着别人前倨后恭确实有些暗爽,何况身边笑脸相迎的还是人气偶像小乙哥?不过算你们运气好,本衙内还没养成拿人不当人的“好”习惯,否则免不了象以前看的电影中的狗少一样,赏你几个耳光,再嚣张无比地来上一句“连本衙内都不认识?”。
  当下径直上了三楼,进到一间名为“风雅”的包厢,高强打量四周,见窗明几净,角落里的铜香炉燃着暹罗来的香料,板壁上挂着大食出的挂毯,地上铺着契丹羊毛织就的厚毡,桌上的陈设则是汝窑的家伙什,东西杂陈中外毕至,比之东京酒楼的专精国粹,倒也另有一番趣味。
  燕青在一旁见高强左顾右盼不住点头,知道自己安排的这间包厢很对东京来的这位衙内的口味,忙笑着看座,随手拿过茶壶来,麻利地冲了一壶上好的西湖龙井,双臂一展摆了个架势,隔空向高强面前的茶碗连点三下,刚好将茶杯注满,另一只手随上,小指轻轻一勾便将杯盖坎上,三指轻捏杯托递到高强面前道:“请衙内用茶。”
  这几下干脆利落舒展轻柔,动作时犹如舞蹈一般,每一下都是若合符节恰到好处,高强看的直楞了眼,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双手接过茶杯,口中只顾大声叫好:“燕兄这般点茶的工夫,就算是茶树根也喝出仙泉的香气来了!”
  随即想起一事,不悦道:“燕兄,适才小弟已言明要彼此兄弟相称,怎地如此见外,还是衙内衙内的,莫非是嫌弃小弟不成?”
  燕青一怔,忙笑道:“衙内如此雅量,小可实是佩服景仰,不过尊卑有别,小可只是本地卢员外的家奴身份,怎能与衙内兄弟相称?还望衙内收回成命,燕青铭感五内。”
  高强再三作色,燕青只是不从,偏生他撑着一张万人迷的俊脸,口才又是极好,高强拿他没法,也只得应了。他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只觉一股茶香向上直冲脑腑,整个灵台都为之一阵轻摇,向下则回环于五脏之间,浑身四万八千个毛孔都开,待睁开眼来时,眼中的诸般景物都仿佛沾了茶香,一时清明了几分,又是连声赞叹:“小乙哥这茶便是天上仙人也喝得了”。
  燕青连声逊谢,又给许贯忠和杨志都点了茶,便搬个锦凳打横坐了陪着叙话,随口说些坊间的小笑话,口角带笑声情并茂,把高强和杨志逗得前仰后合。
  这正说到神宗朝的名相王安石,追封荆国公,配享孔圣庙的大贤,只因秉性执拗九折不回,百姓只叫他拗相公。这位拗相公终日只寻思富国强兵之道,有热中仕途之人便以此进身,频上变法之策,却是实用可行者寡,哗众取宠的多,其中笑料百出。有个人向王安石进言山东有梁山泊八百里,“相公何不取此大利?”
  高强一听“梁山泊”三个字,脑中一惊,忙追问道:“此地有何大利?”
  燕青笑道:“衙内,当日王荆公也是如衙内这般问,这人所献之策却是凿开这八百里水泊,便可得良田万顷,以之植桑种麻,自然有大利于国。”
  高强暗自摇头,原来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一面嗤笑道:“这人的想法直是匪夷所思,必是被王荆公直斥出去了?”
  燕青摇头道:“这却不然,王相公听了这话一时大喜,过了会却反应了过来,问那人‘其水何处去?’坐中有位刘大人一脸正经地插了一句‘从旁再凿八百里泊即可’。”
  这包袱一抖,包厢里都是大笑,杨志一口茶直喷出五尺远去,差点没岔了气。
  高强一面喘着气一面道:“这位刘大人着实有趣,王荆公可出了丑了,却不知如何做法?”
  燕青也是笑:“王相公却不生气,也只是笑笑便罢,那位进言的仁兄自己抱头鼠窜去了。”
  高强听到这里,却忽地赞了一句“好个拗相公啊!”
  见几人都有不解之色,高强续道:“王荆公求强国之法,若有人因言获罪,必然堵塞贤路,使真正才学之士逡巡不进。这人闹了这样一个大笑话,王荆公却只一笑了之,则世人都知道相公雅量,言者无罪,这言路便开了。为政当如是也!”言下赞叹不已。
  燕青听了也笑道:“衙内这般说法,倒让小可想起几句诗来。”说着取过三弦,“仙翁仙翁”地调了几下,开口唱道:“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
  高强手打着拍子,听他唱了这首诗,笑道:“小乙哥这是唐朝陈子昂的燕昭王诗罢?昭王求贤若渴,效齐王千金买马骨故事,筑黄金台以奉老臣郭隗,引来乐毅、邹衍等贤士为助,遂以弱燕之资帅五国兵伐齐,下齐七十余城,这便是开贤路、求良臣的好处了。王荆公的不罪言者,大概也是这等古人遗风罢!”其实这首诗下面还有两句,是陈子昂抒发怀才不遇之情的,与高强这等当朝猛人的衙内的身份显然不合,燕青便不取了。
  这时酒菜都上来,燕青殷勤斟酒布菜,又一一解说翠云楼的诸般特色菜式,如何将鹅掌化做席上珍,如何将莼菜变成口中味,更有些歌诀相配,每说一道便令人食欲大增,高强的筷子才起便落,片刻都停不下来。
  正说笑间,忽然门帘一挑,进来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穿着华丽,长相倒也端正,只是笑得太过奸诈,脸上简直就写了“奸商”二字。
  这人一进来便深施一礼道:“闻听东京汴梁禁军殿帅府高衙内光降翠云楼,真是蓬芘生辉,小人是这翠云楼总管李固,特来给高衙内问安。”
  李固?这人不就是水浒中和主母勾结、谋了卢俊义的家产,后来被梁山众打破大名府时擒杀的奸角?不过这家伙说来也是有些冤枉,梁山众设计陷害卢俊义,说他要加入盗匪一伙。他信以为真,眼放着偌大家产和美貌的主母在面前,作为一个辛苦打拼了这么多年的高级打工仔,决定接管这一切简直再正常不过了,难道任由梁中书等豪强把这些都没入官去?却不知他无论如何挣扎,也只是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终于招来了杀身之祸。
  这时再看见李固,高强心中便有些同情,叫他免礼,燕青也起身招呼。这李固也是个玲珑人物,一圈酒敬下来便一座和气,颇似现代一些大饭店经理每晚周游各包厢敬酒的架势。
  正喝得高兴,一个小二打扮的进来在李固身边耳语几句,李固神情微微一变,眼角飞快地扫了身旁的燕青一下,迅即又宁定下来,举酒笑道:“高衙内,小人俗务缠身,主人家娘子刻下要小人前去对帐,却是要向衙内告罪了。”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告辞。
  听到“主人家娘子”这五个字,燕青也是神情微动,随即又言笑如常起来。高强心念电转:难道这时李固与卢俊义的娘子贾氏已经有了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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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捉奸
  按:有人说我写水浒新传,请看答书评。
  自从李固转身出去之后,燕青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起来,虽然仍是谈笑风生,但却多了不少小动作,落在高强这等有心人眼中就再明显不过。
  燕小乙心不在焉,高强却也是别有心思。他以前读水浒时就对燕青极是心折,看他对卢俊义忠心不二,劫法场时勇气兼人,识破梁山的诡计时机智伶俐,打通李师师的门路时亦是从容自如,更在面对李师师那样的美女的诱惑时坐怀不乱,此人简直忠义双全智勇兼备,用人中龙凤来形容也丝毫不过。
  高强这次来河北,倒有一小半是为了会会这位小乙哥,此刻心中的念头就如闪电一般:燕青对卢俊义极是忠心,又是精细之极、挑通眼眉之人,李固倘若果然与其主母有私情,瞒得了卢俊义却瞒不了他。现在看他一听到李固去见主母便神思不属的样子,定然是有这事了。
  只是燕青以卢俊义家仆的身份,就算是知道了主母红杏出墙,一来所谓捉奸捉双,若不当堂捉了现行,这二位一个是主母一个是主管,倘若来个抵死不认,卢俊义自然是信他二人多些,却拿他二人无法;二来此事是卢俊义的大丑事,燕青死忠于他,无论如何不能将此事传扬出去,免得坏了他的名头。记得原书中燕青是在卢俊义从梁山回来,不听劝告非要进城时才将此事道出的,可见他苦心孤诣、隐忍之久。——可叹卢俊义却还是不信!
  现下看这位小乙哥的态度,必是已知这事,却拿这两位野鸳鸯没法,又不能撇下象高衙内这样的大客户,心中多种念头交战,才显得心不在焉,否则以小乙哥多年混迹市井的功力,哪有这么容易露出破绽?
  高强心中几个念头一转,便笑道:“小乙哥,这翠云楼号称北京第一,想必生意是极好的,却不知是何人打理?”
  燕青见高衙内问,忙笑道:“倒叫衙内见笑,这等小买卖可称不得北京第一,只是各路达官捧场罢了。敝主人卢大官人去雄州官市与辽国互市,刻下却不在大名府城中,不然必是要来向衙内敬一杯酒的。”
  高强笑道:“如此说来,目下便是小乙哥在此看顾了?却不知小乙哥陪着小生在此,可曾耽搁了生意?”他这是给燕青机会去盯着李固,便可从中下手取事。
  果然燕青面上微露难色,口中却只道:“衙内说哪里话来?燕青能陪衙内喝上几杯水酒,全翠云楼都感荣宠,这些许铜臭算得什么?”
  高强心中暗笑,嘴上却是连声称谢,只要他去看顾其他客人,自己这边自顾饮酒便了。
  燕青本已思去,这时正好就坡下驴,叫了一个酒楼中熟稔的帮闲来侍侯高强等,又招来两个歌女在一边唱曲,告了声罪,只说上下巡视一番片刻便回,掀帘出去了。
  高强这边又喝了几杯酒,估摸着燕青也到了李固所在之处了,便叫许贯忠陪着去上茅厕,却叫杨志坐在包厢里不动,让那小帮闲依旧在这里服侍着。
  待出了包厢,高强随手招了一个小二,问了燕青的去向,便与许贯忠同向那三楼的最后一间包厢行去。
  这间包厢是东主的自用之处,通常是不接外客的,所在也是僻静之极,须得经过几道走廊,再绕过一处天井才到。高强按着那小二的指点大步走了过去,转过一个拐角,立时便见燕青背向着自己,耳朵贴在一道门上,似是在听壁角。
  高强在后一闪眼间,只见燕青只手紧握拳头,颈后两根青筋暴起,枪一般笔挺的背影微微颤抖着,看似心中愤懑之极的形貌,看来里面正在发生一些令他愤怒已极又无可奈何之事,至于到底是什么事呢?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了。
  此刻只争分秒,燕青虽在激愤之中,耳目仍是极为灵敏,已经听见了背后来人的脚步和气息,正要回身来看,高强急忙提高声音叫道:“小乙哥,怎地这许多时间还不见来陪小生饮酒?”说着疾步上前。
  燕青听到高强呼唤,全身大震,旋风般转过身来,俊秀的脸上掠过惊恐之色,口唇微颤还未出声,高强已几步抢到门前,抬手抓住他手腕,笑道:“小乙哥,却怎地在此?”说话间却不等他回话,一脚侧踹飞出,只听门槛“喀嚓”一声响便断,里面响起一男一女的同声惊呼。
  高强一晃眼间,只见李固面如死灰,敞着衣襟,一手提着裤子向后急退,另一手下意识地遮在眼前,也不知是觉得门外光线刺眼还是无颜见人。包厢中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衣衫不整地弓身站在桌前,双手撑着桌面,绮罗包裹下的玲珑娇躯难以抑制地颤抖着,轻纱掩隐中两条修长玉腿挺得笔直,望去竟似在这一瞬间到达了绝顶一般。只是这女子臻首低垂,发髻打散了垂在面前,遮着一张脸看不清面目。
  这两声惊呼传出,燕青脸色大变,反手扣住高强的手腕,急道:“衙内且慢,这是敝主人在此间的居停之处,却不便招呼衙内。”手下却是紧扣如锁,高强连甩了几下都挣不开,当即指着这一对男女道:“小乙哥,却不知这二位中,谁人是卢大官人?”
  燕青也算了得,这当口竟还能辩舌:“衙内误会了,此乃我家李总管与他娘子在此相会,可不便请衙内观瞻。”说着手下加力,一双白皙的手看似只合拨弦弄萧,可高强却被他拉得脚步不稳。
  正在这当口,许贯忠从后走上几步,冷笑一声道:“李总管的娘子真是好相貌,怎地与卢大官人的娘子贾氏夫人竟如此相似?”实则这女人一头乌发遮住了头脸,根本看不清相貌,只不过如此捉了现行,许贯忠又是见过卢夫人本貌的,这样叫了出来,那便是板上钉钉,再也无法砌词辩白了。
  燕青浑身一阵无力,俊面再无半点血色,手下微松,已放开了高强的手。
  高强却是心中大喜,这许贯忠果然心思玲珑,虽然事先没有通气,却配合的恰到好处。既然已经踢破奸情,接下来便需掌控整个局面,他反手拖住燕青,闪身便进了包厢,许贯忠跟着进来,反手带上了门,将脊背在门上一靠,抱着双臂冷冷扫视着包厢中。
  直到此刻那女子才终于停止了颤抖,象是失去了所有气力一般软瘫在地,背倚着桌腿,蜷缩起一对长腿,双手无力地掩着前襟,微微抬头向周围看了一眼,满是汗渍脸上被散乱的乌发掩住了五官,只露出一对迷蒙中带着些绝望的眼神,但却又显得坦然。
  高强狠狠盯了这女人全身一眼,拉了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笑道:“李总管,这位想必就是卢大官人家的娘子了,却不知二位可是在交帐哪?”此刻气氛诡异中带着一丝淫亵,衙内的笑容自然也是七分贼笑三分淫亵。
  李固面如死灰,双手拎着裤子站在原地,嘴唇哆嗦了半天,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忽听那贾氏冷笑一声道:“亏你还是个男人,事到临头了竟是这般孬种,敢做难道不敢当?”
  高强一拍大腿,向贾氏竖起拇指道:“好!这娘子当真是女中豪杰,说话掷地有声,又这般花容月貌,真是一枝天生就该出墙的红杏哪!”
  本以为这贾氏听了这话当有些羞惭,哪知她却是满不在乎,冷哼了一声,头向左右微微一摆,露出一张娇媚冶艳的脸来,几缕发丝被汗水浸透了贴在她颊上,顺着颊线缠在唇齿之间,撇了撇嘴说道:“奴家自打做出这事的那时起,便将一切都置之度外了,这一刻早已不知在我梦中出现了多少回,只是此刻成真了而已。这位官人赞奴家是女中豪杰是不敢当,只是豁出去罢了。”
  燕青在旁早已五内如焚,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此刻再也按捺不住,愤声道:“贱人!竟这般淫贱无耻,主人哪点对不起你,要与这等猪狗不如的东西勾搭成奸?!”
  可是,原本应该是低头悔过的一方,此刻的气势却忽然高涨起来:“是,我是淫贱,我是无耻,我勾搭野男人,那又怎样?!你主人哪点对不起我?笑话,我倒要问问他哪点对得起我!娶我过门七年了,除了新婚之时碰过我的身子,其余时间竟把我当个泥胎木偶般放在一边,每天晚上回来倒头便睡,连一句体己的话都没有,这叫什么夫妻?!”
  燕青益怒,踏上一步道:“住口!主人乃当今的英雄人物,多少大事要做,你这无知妇人知道什么?自己不守妇道,还敢将罪责推到主人身上?!”
  “我是个妇人,我什么大事都不懂,可我也是人,我想要人了解我,想要人爱惜我,夜深醒来时想要有个坚实的臂膀倚靠,这有什么错?!你那个英雄的主人,每日只知结交豪杰,抡枪使棒打熬气力,回来半点***都不懂,还说什么温柔乡是英雄冢的鬼话,那他又为什么要娶我!”
  贾氏喘了几口气,胸口急剧地起伏着,黑亮的瞳子无神地游离着,忽地落在燕青那张俊面上,凄然一笑道:“小乙哥,你给奴家一句实话,官人他这般不爱惜奴家,是不是因为你?”
  (第二部第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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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浴火
  此言一出,高强差点没从座椅上出溜下来:没、没搞错吧?!捉奸居然捉出这么劲爆的秘闻来,“卢燕”恋!虽然现代有口号说什么“BL长城永不倒,耽美黄河水滔滔”,不过象小乙哥这样的超人气偶像若也是此道中人,估计得有无数美女气得从这翠云楼顶跳下去,死不了就再爬上来再跳一次。套一句现代流行的话,长的帅不是你的错,长得帅还玩耽美就是你不对了,帅哥本来就少啊。
  贾氏坐在地上,仰着满是汗珠的一张娇颜,一双乌亮的眸子凝注在燕青的脸上,一身玲珑的曲线在凌乱的绮罗紧束下更显突出,两片嫣红的樱唇微微颤抖着,呼吸几乎已经完全停顿,犹如一个囚徒在等待着决定命运的宣判。
  燕青的反应却是斩钉截铁,只见他踏上一步,双脚如钉子一般踩在地下,单手从空中向下一挥道:“一派胡言!我燕青顶天立地的男儿,对主人一片忠心,岂是那等样人!你二人这般丑事,我燕青早已看在眼里,之所以一味隐忍,只为主人清誉上着想,盼能顾全他老人家的英名,也给夫人一个回头的机会,却不想你二人泥足深陷,终于闹到这不可收拾的地步。夫人,这便请随燕青回府去,等主人回来发落吧。”
  贾氏还未说话,那李固倒已吓得体如筛糠,“扑通”一声跪在楼板上,磕头如捣蒜般连连哀告:“小乙哥,燕青兄弟,燕青大爷!小人罪该万死,小人猪狗不如啊,悔不该当初受了这狐狸精的引诱,一时把持不定,才做下这等悖理乱俗之事,求小乙哥高抬贵手,网开一面,饶了小人这条贱命吧。”
  高强心中登时便大为鄙视:这李固什么东西嘛,档次未免太差了吧!适才刚见他时,还是衣冠楚楚的一个成功人士,就算是与主母有私情,以现代的眼光看来也未必就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处下位者对上位所拥有的诸如名誉、财产、妻子等产生觊觎之心却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大多被社会现实规范压抑住了,没有付诸实践而已。
  不过男子汉大丈夫敢做要敢当,出了事再来骂人家娘子是狐狸精,难道当初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爬到她身上去?真是笑话!再对比适才贾氏坦然自若的表现,这男人真可以说是猪狗不如了。
  再退一步说,你连求情都不够水平。大凡求情,不外乎从情理两方面入手,以理自辩若不可得,便需以情动人,庶几有一线生机出现,如水浒中的李鬼遇李逵,谎称“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童”,虽然年龄跨度未免太大,一听就是顺嘴胡说,不过却触动了天杀星的恻隐之心,这便是成功的例子了。
  再看这李固的求情,首先是对象错误,燕青话里已经暗示了,他并不想揭破此事,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问题在于自己这外人介入了,这丑事见了光还怎么收拾?所以要求的不是燕青,该是自己这衙内才是。
  其次是策略错误,一味贬低自己的身价只对某些自命英雄、实则没有大脑之辈管用,如三国演义中华容道上,一群小兵哭拜关羽,那冷艳锯便砍不下去。可这位燕小乙虽不能说心如铁石,对你这为仆不忠之人早已是恨之入骨了,适才便骂过了“猪狗不如”,你再自贬身价又有何用?连李鬼这位本家都不如,你李总管也真够次的。
  不过这人随卢俊义日久,必然深知其生意虚实,倘若留他这一条贱命未必便全无作用。一念及此,高强便咳嗽一声道:“李总管,似这等伦常大事,便是小乙哥与你有过命的交情也不敢隐瞒了,还是等卢大官人回来,看他是否能念在你多年辛苦的份上,从轻发落吧。”话已经点到了,就看你李固是不是笨到家了。
  这李固果然不愧是商场打滚多年的老手,适才只因奸情被撞破,对燕青这熟人自然是畏之如虎,这刻听到高强开口,脑中忽然清醒一些,顿时知道眼下保命的关键却是这位高衙内,忙连滚带爬地挪到高强脚前,口中只叫“衙内救命”!
  高强还未答话,那贾氏忽地一声嗤笑,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赤足踏在一只锦凳上,身子盈盈而起,转身便上了圆桌,眼睛一扫屋中的四个男子,嘴角逸出一丝轻蔑的冷笑:
  “男人,见了我的身子,就象条哈巴狗一样,只要勾勾手指,就会摇着尾巴爬过来,边舔着我的脚趾,眼中闪着更贪婪的光。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可不知你当初爬上我的身子时是不是也象这样,边摇着尾巴,边流着口水?”
  她举起右手,从本已打乱的发髻中抽出发簪,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瀑布也似地倾泻下来,披散在她浑圆的肩头,随着头的微微晃动,在昏暗的包厢中幻出无数色彩:
  “外地来的这位官人,你的眼睛可也不老实啊,奴家的身上能看到的地方都被你看了个遍吧?想不想再看多一点呢?”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在这窄小的包厢中听来分外的刺耳。
  她微微旋身,右手伸到左腋下,“悉悉梭梭”地一阵衣物摩擦声后,闪亮的绮罗飘然而下,露出上身晶莹如玉的一身肌肤,与秀发相映更显得白的耀眼,娇挺的双峰傲然俏立,顶端的蓓蕾则隐在黑发之中。
  她就这么任由美好的上身袒露在四个男人的目光之下,放肆地发出阵阵笑声:“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身子啊,就是这样的一副身子,二十五年来只有两个不是男人的男人看过,碰过,摸过,肆意品尝过,这副上天赐给我贾玉莲的身子啊!”阵阵笑声之中,两行清泪已经悄然而下。
  此刻包厢中的空气似乎也凝固了,贾玉莲的笑声似乎带有某种恶咒,四个男人都仿佛被压住了行动,长时间地呆在原地无法动弹,甚至连呼吸中都带有那诡异而邪魅的气氛。
  高强坐在座椅上,一手紧握着扶手,冷汗从额头涔涔而下。此刻的他的意识几乎已经被贾玉莲的行为所压制,那几乎可以说是魔性美丽的躯体伴随着诡异的笑声完全占据了他的脑海,连思考都变得有些艰难起来。
  李固仍然是象条狗一样趴在地下,仰起头望着那曾经令他痴迷不舍的美丽躯体,目光已经呆滞的犹如死人,浑不知自己的口涎已滴到了楼板上。
  燕青眼中却闪过一丝怒火,又向前踏上一步,已经到了离桌子只一步之遥的地方,正要开口,忽觉自己的右手被一人握住。他霍然回头,见是许贯忠,神情才稍微放松下来,却见许贯忠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说话。
  贾玉莲的笑声在燕青踏上那一步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见他被许贯忠止住了,忽又更加大声地笑了出来:“真是贪心的男人啊,这样还不能让你满足么?”说着左手伸向了腰间。
  片刻之后,那唯一的一件轻纱裙翩然落下,两条修长笔直的玉腿随之暴露在空气中,纤细的腰枝微一摇动,就仿佛引动男人的心旌一般。她双手平伸在空中,脚尖微微踮起,在桌上轻盈飘逸地转了两个***,无数曼妙的曲线如天魔妙舞般直泻出去:
  “看吧,尽情的看吧!这下够了吧……这下能让你们满足了吧……这下能让你们彻底释放了吧!这下能让你,”她的身形倏地定住,点漆的瞳仁定定地凝视着燕青那俊美的面孔,声音蓦地变得柔情无限:
  “能让你放开一切,好好地看我一眼了吗?”
  燕青标枪一般笔直的身子突然间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抬了抬手,却不知该做些什么;他的脚步仿佛被凝固了,无法移动分毫;他的眼神与那双凝视着他的美丽眼神紧紧交缠,不能有丝毫变换;甚至连他的心神也被那眼神牢牢吸住了,无复往日的挥洒自如。
  “小乙哥,你终于肯这样看着我了吗?就这样抛开一切,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是个英俊倜傥的男人,我是个花容月貌的女人;你是喜欢我这样花容月貌的女人的英俊倜傥的男人,我是爱慕你这样英俊倜傥的男人的花容月貌的女人。”贾玉莲的话语已经犹如梦呓,双眼迷离的象是看着另一个世界,赤裸的娇躯散发出惊人的美丽光芒,令旁观的高强等人几乎不能直视。——这就是被爱所笼罩的女人所具有的魅力吗?
  燕青蓦地大叫一声,倒退了两步,回过头去不敢再看那白玉晶莹的躯体。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象一个险些溺毙的人好不容易浮上了水面,浑身更是大汗淋漓,就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呵哈……”贾玉莲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她忽然伸手从桌上提起油灯和长烛,将那盏琉璃的油灯用力在肩头敲破,透明中微带金黄色的灯油瞬间流遍全身,从那浑圆的香肩淋落,直下娇挺的玉峰、纤细的蛮腰、丰丽的俏臀,再沿着笔直的长腿滴落到桌面上。
  “不好!”几人脑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高强挺身站起,燕青和许贯忠双双扑上,却已晚了一步,那李固早已吓得缩在楼板上瑟瑟发抖。
  “站住!”贾玉莲一声断喝,三人同时立定,眼睁睁地看着她肩头被琉璃碎片划破的伤口开始渗出殷红的血,转眼间沿着油路流到全身,整具曼妙的娇躯在她手中的摇曳烛光下闪动着诡丽妖艳的光彩。
  她轻轻一笑,露出半边洁白的贝齿:“小乙哥,我美不美?”
  燕青立在当地不敢稍动,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眼前的景象令他的身心都为之夺。
  “回答我!”
  “……是的,美极了。”
  贾玉莲笑了,笑容中带着无比的满足和快意。她将左手伸到口中,一口咬破,然后慢慢地探出去,在燕青的唇上抹了一道嫣红,甚至还探进去游移了片刻。
  “小乙哥,来世再见吧!”那闪着诡异光芒的躯体向后倏地退去,右手的蜡烛向头顶一凑,红莲般的火焰瞬间遍布全身,在那张大桌上绽放出最亮的光芒。
  这一夜,大名府第一名楼翠云楼横遭祝融之祸,被一把火烧成白地。
  是为“火烧翠云楼”
  (第二部第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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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夜话
  夜已深,月色如水,杨柳枝被夏夜的清风吹拂,在池塘的水面上漾起点点波纹,搅的那几块太湖石在水中的倒影也有些朦胧起来。
  楼下的喧闹声已渐渐平息了,林冲等人去军营参加东京北京武术交流会后,又被拉去参加东京北京酒量交流会,回来时早已是酩酊大醉不知高低,七八个家人服侍着睡下了。
  高强单手持着一杯酒,站在小楼的阑干上,负手遥望远处。翠云楼的大火已不如原先烧得那么旺了,被水浇熄了火焰的瓦砾上窜起股股浓烟,遮蔽了那一方。在那原本的雕梁画栋、现今的断壁残垣边,燕青该还在指挥着卢家的家人,与附近的地保等人灭火吧?只不知此刻他的心里在想着什么呢?
  想到贾玉莲投身红莲业火的那一幕,高强的心头犹如被一块巨石压着,沉甸甸地几乎透不过气来。事先如果知道这样的结果,自己还会不会踢出那临门一脚?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却始终都没有一个答案。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高强并不回头:“是贯忠吧?那条狗可安排好了?”
  “是,都已安排好了,杨志正看着他。”
  高强沉默了一会,又问道:“他所说的事情,是不是确有凭据?”
  “……是。从卢府中取出的帐簿和信件,足以证明卢俊义和辽国私下市易,以绢茶换购辽国的盐和马匹,且数量极大,每年均有上百万缗。”许贯忠虽有片刻的沉默,但言语仍是十分坚定沉着。
  高强轻吐了一口气,一手轻抚着腰间的宝刀,想起火起之时李固抱着自己的大腿,叫着“衙内饶命,小人知晓一个卢俊义天大的机密”时的情景,不由摇了摇头,倘若没有这一句,自己只怕就要平生第一次开杀戒了吧?
  举起手中的酒杯轻啜了一口,高强仰首望着天边的明月,忽地冒出了一句:“贯忠,这人间世上,谁人长生不灭?”
  “……衙内,贾玉莲这般死法,是死得其所,请衙内不必耿耿于怀了。”问得突兀,但回答却毫不含糊。
  高强旋过身来,双眼瞪视着面前的青年:“小生虽然不学,也知大宋律例,凡妇人与人通奸,与盗亡罪同,只有两年劳役之刑,贾氏罪何至死?”
  许贯忠的目光一如往昔,沉静而冰冷:“衙内的意思,莫非是觉得这贾玉莲尚有生趣?如此贯忠倒要请问,若此女不求死而求生,衙内当做何处置?”
  高强一窒,这贾玉莲一死,再把翠云楼一把火烧了,对外只说是楼中走水主母不幸身亡,一桩丑事便就此石沉大海,出墙的红杏翻作节妇,确实是最好的结局——对活着的人而言。倘若她不是如此烈性,而是如李固那狗头一般哀告求生,自己多半是一刀了帐,然后便放火烧楼毁尸灭迹,如此既保全了卢俊义的面子,燕青也必感激,又抓了李固的把柄,实为一举数得之计。当时许贯忠不阻止其种种异常举动,只怕也是出于如此的考量。
  不过,这只是自己的鬼算盘而已,世人谁不求生,这贾玉莲青春美貌,就算是遇人不淑,为何就能如此决然赴死?
  “贯忠,你可知这卢俊义为何冷落发妻?”高强左思右想,看贾氏虽然与家中雇员勾搭成奸,但竟是烈性非常,横看竖看不象是个淫贱的女子,这场风波只怕根子还在这位大名鼎鼎的玉麒麟身上。
  身后的许贯忠又是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衙内,这卢俊义之所以冷落贾氏,起因是七年前的一场比武。”
  “哦?比武?”这却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高强听到他沉默不语,一颗心都有些吊吊的,生怕听到诸如断袖分桃之类的调调儿,那就一举毁了心目中两个正面形象了。
  “七年前,卢大官人正值新婚燕尔、意气风发之时,家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自称是河北真定府人氏,叫做史文恭,听说卢大官人枪棒工夫驰名河北诸军州,要来切磋一下。”许贯忠不紧不慢地说着,高强却有种在听武侠小说一样的感觉:
  “史文恭?就是水浒中担任曾头市教师,一支毒箭射死晁盖,后来被卢俊义和燕青合力擒杀的那位强人?没想到原来是老对头啊,真是冤孽……只是这比武怎会扯上夫妻关系的?”
  许贯忠续道:“当日那史文恭言语倒也客气,卢大官人也是好胜,便下场与其较棒,二人你来我往十余个回合难分胜负,那史文恭便行险招,置己身于不顾,一棒贴地而起,直取卢大官人腰腿间。其时卢大官人手中棒已达史文恭头顶,见他为求一胜如此置生死于度外,便手下留情收了力,只是史文恭却收手不及,伤了卢大官人的肾水。”
  高强默然无语:这卢俊义也太倒霉了吧,比个武胜负还在其次,伤哪里不好,偏偏伤了……咳咳,那里,难怪贾玉莲闺中寂寞了。
  “时人都知卢大官人得胜,坊间赞扬他宅心仁厚,以王道胜敌,那史文恭又是个河北有名的枪棒高手,一时间沸腾了十几路军州,卢大官人就此得了‘河北枪棒第一’的名号,却无人知他受了这样的暗伤。”许贯忠上前两步,走到高强身侧,双手扶着阑干,轻轻喟叹了一声:“那贾氏娘子也就此守了活寡。”
  高强也摇了摇头,若单只是不能人道也就罢了,象卢俊义这样的人物自是爱惜羽毛,打死他也不肯说自己无法行那周公之礼,定是胡乱扯些“温柔乡是英雄冢”之类的鬼话来搪塞,自家娘子倘若多问几句,恐怕还要大发雷霆之怒,几番折冲下来,夫妻之间不出问题倒是有问题了。
  看那贾氏娘子的模样,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家的官人为何冷落自己,也难怪她东猜西想,扯到小乙哥身上去了。不过当时燕青与贾氏之间的互动,却又似有些隐情,这却是为何?难道说贾氏真正钟情的竟是小乙哥么?
  这个疑问随即得到了正面的回答:“卢大官人自从出了这事,虽隐忍不言,对贾氏娘子也是冷遇,但心中其实愧疚异常。只是他一来面子值钱,二来贾氏娘子德行无亏,因此始终不肯休妻,后来竟命小乙为娘子做伴,指望能稍解她闺中寂寞。”
  高强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把阑干一拍,怒道:“荒唐,荒唐!男子汉大丈夫,为人夫不恤其妻,为人主自乱尊卑,卢俊义枉称玉麒麟!倘若真心对自家娘子,就算不能敦伦,只须直言便是,贾氏夫人若能相守,则可厮守;若不能守,则可以无出之罪休妻,何至于闹到这般田地,活活逼死一位佳人?”衙内的心中天平已经完全倒向美女一方了。
  许贯忠冷然一笑,月光下更显嘲讽之意:“如他这等英雄豪杰,怎能出这样的丑?就算是温柔美貌的娘子,在卢大官人眼中也只是如同衣服罢了,哪里有多少真心了?”
  他深吸了口气,续道:“小乙却是知道卢大官人这暗伤的,起初还只道是大官人无颜以对娇妻,命他去给娘子解闷,便整日挖空心思,找些新鲜的玩意来哄逗贾氏娘子。后来却觉出不对,这贾氏娘子心中苦闷,小乙又是个风流倜傥的人,一来二去竟险些弄出事来,小乙不愿坏了主仆之义,从此便不登内堂门了。贾氏娘子被丈夫冷遇于前,又被小乙拒绝于后,心中便生了自暴自弃的念头,这狗头李固便乘虚而入,坏了她的清白。”
  到此高强已经完全无言以应了,卢俊义虽然是大男子主义可恶,在这时代却也寻常,何况他还想着让燕青去哄娘子开怀,也算是稍有良心了;小乙哥顾全主仆之义,美色当前坐怀不乱正是他的一贯作风,这是要举大拇指称赞的;然则一切都是这李固造孽?却又是冤枉了他。
  头上朗月,心灯一盏,难道真是天妒红颜?
  想那贾氏玉莲,二八韶华时嫁了英雄豪侠的夫婿,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人生道路简直就是玫瑰色的;孰料平地风波陡起,一场比武之后官人性情大变,不但无复初时恩爱,稍后更连见一面也难,寂寞深闺只有夤夜清风造访,独自怎生得黑!
  好不容易,她的生活又出现了亮色,一个英俊风流的小伙子闯进了她的生活,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浅唱低吟,三不五时地变出些新花样来哄自己开心,日子好象又变得好过了,新的一天重新让人充满期待。只要看着他在面前,看他说话时牵动的嘴角,看他举动时带起的风声,看他微笑时温柔的眼神,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凝固。
  然而,这样的快乐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个人在那个夜,轻轻挥开了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微笑再也不为自己而发,他的歌谣再也不为自己而唱,他混迹于市井勾栏,人都唤他作“浪子燕青”!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天啊,你为什么能这样对我?
  就让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尽情的玷污我吧!
  就让那世俗的目光无情地鄙视我吧!
  就让我在这灰暗的俗世中彻底的埋葬吧!
  ——小乙哥,能在你的注视下走完这苦涩的人生,让红莲业火焚尽我这肮脏的躯体,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啊……
  (第二部
第十三章 夜话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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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高强那把阑干拍遍的样子,许贯忠不禁有些好笑:“衙内,竟如此怜惜那贾氏娘子么?”
  高强正在那里慨叹,被他这一问,倒有些讪讪起来:“呃,这个,倒也不是,只是此事说来实在蹊跷,一个大美人生生就被逼得香消玉陨,那个……”不过究竟慨叹什么,他也实在不甚了了,若说是为了这时代女性地位而感叹吧,倒也说不上来——倘若这贾氏娘子恐龙一只,衙内多半就没这么感慨了。
  “对了,那卢俊义的隐疾如此机密,贯忠你是如何得知的?”高强忽地想起这问题来。
  许贯忠一笑:“这却还是托了贾氏娘子的福了。我那燕青兄弟当日格于主仆之义,力拒了贾氏,其实心中却非无感,此后留连瓦舍勾栏,也多半是为了排遣心中苦涩之意,他这‘浪子’的名号便是那时得的。”
  “哦?竟有此事?”国人的好奇心在这风流韵事上为最盛,不管是跨越多少时空都不稍减,高强听到燕青这等人物的风流外表下另有隐情,就好象得知了某人气偶像原来早就有了女友一般,立刻便大为关心起来。
  许贯忠看他这样子心中有点好笑,原本绷着的脸也松缓了一些:“我与燕青兄弟情同手足,知他秉性纯良,虽然外表是个风流人物,内在却甚是拘谨。他自小被卢大官人收养,对主人家忠心不二,主人娘子在他心中自然是仙妃般的人物,二人那一段日子朝夕相处,谈笑欢然,小乙的心绪却渐渐起了变化,若不是那一夜贾氏娘子向他表白,小乙只怕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自己竟然对主母心存意念。”
  “……”惊天秘闻,惊天秘闻!高强就象是打听到了最隐秘的八卦新闻一样,眉毛都要飞起来似的:接下来的事情用脚指头也能想到了,燕青发觉自己爱上不该爱的人,心中苦闷难以排遣,便流连勾栏借以麻醉自己,企图将这段感情埋葬。哪知这情感之事不是想压就能压住的,相反越是回避就越滋长的快,尤其是还是这样禁忌的情感。小乙哥在纵情声色之际,心头漾起的恐怕都是苦涩自嘲之意吧?
  嘿嘿,有一天,当你发觉自己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这段感情才是最要命的——是这么说的吗?
  “然则燕小乙将李固那狗头与主母有奸情一事瞒住卢大官人,怕也有对主母愧疚之意在内吧?”高强立马展开联想了。
  许贯忠斜视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这却不得而知了。只是那夜小乙知晓了李固与主母之事后,提了一坛酒来找我,一句话都不说便喝了个烂醉,稀里糊涂地将这番秘事都说了出来,我才得以知晓。次日他却连自己说过什么忘的一干二净了,我也从未提起此事,只怕小乙到今日还以为此乃不传之秘了。”
  高强见许贯忠这样神情,情知是不会有什么八卦新闻听了,不禁有些失望,旋即又省起:“贯忠,你不会是专门给我解释贾氏娘子的秘密情事来的吧?”看你许贯忠一表人才,燕青又是你的生死知交,恐怕不是这么无聊的人。
  许贯忠微微一笑:“敢问衙内,今日去卢大官人家中取了这些帐簿信笺来,将欲何为?”
  “呃……”高强略一踌躇,便笑道:“实不相瞒,小生颇有些雄心壮志,这卢大官人家产丰厚,倒是值得用上一用。”他来了这北宋这些时,说话也学会了装腔作势,实际就是要恃此要挟,勒索钱财而已。
  许贯忠又是一笑:“敢问衙内,这卢大官人走私盐马一事,可当真当得把柄么?”
  高强闻言一愕:“贯忠此话怎讲?本朝厉行禁榷盐茶之法,卢俊义从辽国走私贩盐,又以茶输出,数额如此之大,这还不够罪名么?若是送官办理,只怕要办他个倾家荡产、发配二千里也非难事了。”
  哪知许贯忠微微摇头道:“非也,衙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北地盐价较低,民间走私早已蔚然成风,如仁宋朝时张方平学士所言‘未榷而河北盗贩不已,若榷则盐贵,契丹之盐益售,是为敛怨而使契丹获福也。’意即走私管道已成,河北吏民多以为利,倘若厉行盐禁,只怕反而是增加了走私的利润,徒然使辽盐获利而已。
  是以仁宗朝之后,河北盐禁便形同虚设,诸路官吏,甚至巡检捕盗管营等都相与集会,受贿作弊,纵容民间走私贩运,且不光是盐,北地牛羊也多经私市入我大宋。汴梁年食羊十万数,官市哪里能交易这许多?”
  高强听到这里已经呆了,走私居然能搞这么大,小赖也不及他了!却还不甘心:“就算贩盐不能办他,这贩马呢?”
  “衙内糊涂!”许贯忠正色道:“本朝乏马已久,北地辽夏两国严控良马入南,那卢大官人若真能每年贩入北地良马数千匹,试问除了军中,哪个有胆子用这许多马?只怕每年卢大官人贩马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向大名府留守司报告交马罢?”
  “这……”高强无言以对,真要是梁中书罩着他卢大官人,自己可拿他没辙,难道这一番除了逼死个贾美人,竟然是一无所获,还要头疼怎么处置李固这厮?不过他也没傻到家,你许贯忠说的头头是道,总不能只泼凉水,也得来点建设性意见罢:“贯忠何以教我?”
  只见许贯忠不慌不忙:“衙内不必担心,已有定计在此。适才贯忠早向那李固问明诸事,那卢俊义不便公然运送盐马,盐还好办,只消运动些钱财、从御河运送便是,那数千匹北地良马却甚是碍眼,倘若被辽国知晓了我大宋私下收买马匹,少不得一番口舌之争,朝廷虽无大事,这卢俊义却有顶缸之虞,故此运输时每常大伤脑筋。
  贯忠常日与衙内谈论,曾听衙内提起孟州快活林一事,以殿前司的名义庇护商旅,确是高招,各方恶霸猾吏都不敢相欺,省了商家好大一笔银子,这便是一个好筹码了。”
  高强精神一振,这说到他的得意事了:“贯忠试为我明言。”
  “想那卢大官人每年行商各处,所过多路霸强梁,必定是软硬工夫使了无数才能通达四方,若能借了衙内殿帅府这杆大旗,恐怕求还求不来罢?殿前司典掌禁军机要,运送马匹军资事属寻常,谁个敢来罗唣?衙内只消将这张牌打出去,他卢大官人还有不应允的么?”
  高强闻言大喜,忽又想起一事:“贯忠啊,你那生死至交的小乙哥却是知道此事就里的,又对卢大官人忠心一片,可会从中作梗?”
  “衙内又糊涂了。”许贯忠对他说话是毫不客气:“小乙对贾氏娘子有情,又亲眼目睹她惨死在翠云楼的大火中,心中怎能不愤懑难言,对卢大官人怎能不生怨艾?纵然念在主仆之情仍对卢大官人尽忠,恐怕这大名府也不是什么让他开心的地方了,衙内何不趁此机会招纳了小乙?”
  高强又惊又喜,能拥有燕青这样智勇双全又忠心耿耿的部下,真是每个人主的梦想,就象玩三国游戏都想收赵云一样,只是事情来得太快,却不敢确定:“贯忠,可否为我仔细道来?”
  许贯忠一笑道:“衙内可站在卢大官人立场上一想。这位大官人从雄州回来,得知自家翠云楼被一把火烧了,娘子也葬身其中,虽然眼前少了一个碍眼人物,究竟也是心中烦闷。这时小乙再告诉他说帐簿被衙内抄了去,李总管也被捉了,倘若换做衙内该当如何?”
  高强想了一会道:“若换了是我,这刻便要找一个能镇得住我这位殿帅府衙内的人物出来转圜,那就非梁留守莫属了。”
  许贯忠将双手一拍:“衙内说得是!这卢俊义为河北首富,又大肆贩运盐马这等碍眼之物,若说与留守相公没些干系,只怕连他自己都不信。只是目下形势特异,留守相公为了蔡相公复相一事,正要与殿帅老大人结好,怎肯为了这点事驳衙内的面子?自然是一推六二五为上,最多是来探探衙内的口风,看如何才能过了这一关罢了。”
  “有理!”高强也跟上了他的思路:“此时我便少露口风,说道并无什么为难之意,一切都是李固这厮捣鬼,为掩盖自身奸情,将主人家首告了。他卢大官人为国家贩运北地良马,衙内我甚是佩服,想要与他交个朋友,借我殿帅府的名义与他运马,大家一起为国出力。
  卢大官人倘若答允,自然上上大吉,似李固这等卖主求荣的鼠辈,衙内我自然不能轻饶了,便请小乙哥随我上路,到僻静的去处一刀了帐。小乙哥为主报仇诚为义士,既然犯了杀人重罪,这大名府自然是呆不得了,便到我殿帅府暂避一时也好。”边说着,高强嘴边露出了阴险的笑容。
  许贯忠也是好笑:“倘若卢大官人执迷不悟,那么对不起,留守相公梁大人一秉至公,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岂能饶了破坏盐茶法例的奸商?自然是抄家充军的下场,义士李固首告有功,当受重赏。孰轻孰重,卢大官人当知取舍吧?”
  二人对望一眼,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第二部
第十四章 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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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数日,高强等人便在这大名府四处游荡,今天被李成请去听瓦舍的行首唱曲,明天到关胜家里看教坊的优伶演戏,再不然就几个人上街去吃小吃,听评话,金鹊茶馆的王麻子,说三国故事最是有名,高强听来嗓子极似单廷芳,每次都是三五贯铜钱的打赏,反正有留守府的都管跟着,一切用度都是梁中书埋单。
  说来梁中书也是后怕,第一天放高强自己上街,只道他手下有许贯忠这样的本地人,老马识途不会有事,谁知竟然遇到翠云楼走水,差点把这位小衙内给烧死,回来听了手下的禀告着实出了一身冷汗,此后便吩咐两个都管轮班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高强,再不容有半点闪失。
  这日高强正捧着茶壶听评话,说到长坂坡赵子龙单骑救主,怀抱幼主刘禅,一杆枪杀透曹营,砍倒大旗两面,夺槊三条,杀死曹营有名上将五十四员,无名小卒不计其数,青虹剑所到之处“衣甲平过,人头翻滚”。大反派曹操在北山坡上望见了,叫曹洪下去问名号,赵云随手抽了曹洪一枪杆,应声答道:“常山赵子龙是也!”
  说到这里那王麻子口沫横飞,手舞足蹈,嘶哑的喉咙好悬没扯破了,茶馆中也是一片叫好声,几个小孩在一旁上窜下跳,兴奋的什么似的。
  高强这段书早不知听了多少遍,不过此刻听古人说古人,倒也别有一番乐趣,暗想这三国故事的尊刘抑曹倾向只怕在这时便定下了,要不说书的都会说“曹贼”呢?正待要跟着叫好,只见一个军士打扮的人匆匆进来,在那都管耳边说了几句,那个都管便凑上来笑道:“衙内,我家留守相公有请,还望衙内移步。”
  一听这话,高强与身旁的许贯忠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暗喜,梁中书倘若无事找他,决不会这般专程叫人来请,必是有甚急事相商,多半便是那卢俊义大官人回来了,知道了家中巨变,请梁中书来向自己转圜了。
  当即便答应了起身,吩咐那都管加倍打赏,料想今日过后便要收拾回程,要听三国只好回汴梁了,临走落个大方吧。
  一路回了留守司衙门,门子引着到了后堂,梁中书早站在门口相迎了,高强忙抢上几步施礼,口称“梁世叔但有所命,只管差遣小侄办理便是,何用面嘱?”
  梁中书见状自是满面堆欢,上前双手相扶,你请我让地进了厅堂,分宾主尊卑落了座,高强便问:“世叔唤小侄前来,可是有甚差遣?”
  梁中书眯着眼睛道:“贤侄啊,当日愚叔曾命人快马将杨志文牒送往东京,转拨殿帅府听候调遣,令尊大人处事明决,今日回文已到,杨志即日便可回任殿前司捧日军虞候之职了。”
  这开场白倒让高强略感意外,不过此事早定下了,也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此刻杨志不在当面,却是被大名府的军官们请去吃酒了,高强便代为接了文书,敬谢梁世叔成全小侄的朋友之义。梁中书少不得谈论一番忠义之道,高强唯唯应了。
  叙了几句闲话,梁中书干咳了几声,开始带入正题了:“贤侄啊,日前在那翠云楼遇到走水,定是受惊非小,愚叔照顾不周,险些无颜去见令尊大人啊,惭愧惭愧。”
  高强连声称谢,说道侄儿年幼卤莽,有负长辈挂怀,其实嘴上随便乱说,肚里单等他提到卢俊义这三个字。
  果然梁中书东拉西扯了片刻,终于转到了正主身上:“贤侄啊,当日在翠云楼失火,有人见你救了翠云楼的总管李固,不知可有此事?”
  “啊,小侄当日确曾自火场中带出一人,不过此人显是受惊过度,至今语无伦次,不能识其出身本末,故此无法送其回归本家,至于是否世叔所言的总管李固,小侄实属不知。”这也是高强早就与许贯忠商量好的说法。
  梁中书明知他在打马虎眼,却也不来穷究,反正他只是每年收了卢俊义十万贯的贿赂,对其走私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至于收买其马匹时虚抬物价事后分赃,此乃惯例,自不待言。现在既然卢俊义求到了自己头上,只消能保住财源,其他事他梁中书才懒得理,没得开罪了高俅这样掌权的红人。
  “啊,原来如此,贤侄侠义为怀,可见令尊教导有方。”梁中书这等官场老手,说起这样的官话来是游刃有余:“这李总管据说颇知生意之道,那翠云楼主人卢俊义片刻不能离了他,听说贤侄救了此人,不知可否交还于他?”
  高强连忙笑道:“此人若真是那卢家雇员,自当送还,只是其人如今还有些懵懂糊涂,口不能言,却没甚法子知晓他究竟是何人,这便如何是好?”
  梁中书笑道:“这却容易,那卢员外现正在此,贤侄可与他见上一见。”既然高强来个一推六二五,梁中书也懒得理论,直接叫卢俊义出来摆平罢了。
  说着见梁中书把手拍了几拍,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高强闪目观看时,只见他身高一米八以上,膀阔腰圆甚是雄壮,穿着青缎子的锦袍,头戴四方巾,面白额正,颔下微有髭须,双目开合间若有神光,望去确是奢遮人物。他腰间系了一条白腰带,那是家中新丧的意思。
  那人几大步来到高强近前,倒身下拜道:“草民卢俊义,见过高衙内,多谢衙内仗义援手,火场中救出鄙下李固。”口音清亮,其质如金玉铿锵。
  高强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这便是河北玉麒麟、三绝卢俊义了!有道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象玉麒麟这样名振一方的人物,背着他怎么藐视都行,当真本尊照面了,便知盛名之下无虚士的道理,真是好气派!
  高强微一凝神,忙起座搀扶道:“卢员外何必多礼,小生久仰员外河北三绝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物,足慰平生思望了。”他这话却是暗藏机锋,平民老百姓关起门来说些大话怎么都不打紧,当着梁中书这样的河北第一大员说什么河北三绝可就有点不怀好意了。
  卢俊义也不是笨蛋,赶紧谦谢不已,说些草民无知,江湖上人言可畏之类的说话。
  高强脸上堆着笑容道:“卢员外,小生当日去你那翠云楼,真是开了眼界,比之东京汴梁的樊楼也不差到哪里去了,可惜祝融无情,毁了这么一座楼宇,不知员外可要重修这楼么?”说时口中啧啧连声,显得惋惜无比。
  卢俊义顺杆就往上爬:“草民仰赖此楼为生,半生心血都在这楼上,只好竭心尽力重建这翠云楼了。好在寒家薄有资财,倒也应付得来,只是乏人打理,幸得衙内救了鄙下李固,这人精通酒楼营生之道,实乃草民的一条臂膀,说来翠云楼如能重开,衙内居功厥伟。”
  高强听他话里暗暗扣死了李固在自己手上,微微一笑道:“员外休忙,小生当日火场中确曾救出一人,只是此人似是受惊过度,至今神智不清,故此无法辨其出身,却不知究竟是不是员外的下人。”还是赖帐先。
  卢俊义情知他是打马虎眼,自家丢了那么多帐簿信笺,一个神智不清的李固哪里办的来?只是如今小辫子捏在人家手里,梁中书的态度又是暧昧的很,这高衙内就住在留守府内,居然藏起一个人来,这梁中书问都不问,每年十万贯的香火也不知是吃到哪张嘴里去了,罢了,还是先忍口气罢。
  “衙内,既是这人神智不清,可否叫出来容草民辨认?”
  “卢员外客气了,这认人小事,举手可办,只是这人被救之后口中常说些胡话,小生也听不清楚,好似什么茶呀马的,不知贵府总管可还有这等营生么?”高强悠悠地道。
  卢俊义脸色不变:“草民家中食口浩繁谋生不易,倒也有些盐茶马羊的营生,日常都是这李固掌管帐目,似衙内这般说,更象了,还望容草民一观。”反正梁中书是默许他的走私生意的,承认也无妨。
  哪知高强却笑道:“哦,卢员外倒是财源广进哪,小生倒要讨教些生财之道,唉,东京城虽然百业兴旺,家父却是为官清廉,对小生又是管束甚严,平日实在是手头拮据,倘能学员外一般做些赚钱营生,这个,小生也过几日宽松日子了。”这就是明着开价了,你卢俊义要人可以,我高衙内就是认钱的,看着办罢。
  卢俊义面色微变,偷眼看了梁中书一眼,却见这狗官端着杯茶,用盖碗一下一下地拨着浮面的茶叶沫,就象没听到他二人说话一样,心中暗骂了一声,脸上赔着苦笑道:“衙内过于抬举了,草民只不过走南闯北谋些糊口的米粮,哪里比得上衙内金马玉堂的富贵,况且近遭丧妻之痛,早无心弄什么营生了……”说着竟哽咽起来。
  (第二部
第十五章 转仕
  衙内推荐:《再生-文采风流》,作者长剑相思。听名字就知道是些琴棋书画风花雪月的事情,不喜种马者慎入!勿谓言之不预,嘿嘿……
  卢俊义在这里哭穷,那是讨价还价的意思,高强自然心知肚明,既然事先已经定下了与其合作的方针,这当儿便要先把自己的价码开出来,让对方定下心来:“哦,卢员外近遭大丧,小生也是代员外难过,听说员外每年往来北地贩运盐茶,想必事务浩繁,小生有意与员外共行此事,俾可助员外一臂之力,也免得员外因丧劳神过度,不知员外意下如何?”这话说来已经甚为无耻了,人家刚死了老婆,你来谈什么合作?不过这等场面上话,听的都是潜台词,本衙内看上你的生意了,你做的什么生意大家心里也都有数,还是识相点好。
  卢俊义听到“往来北地贩运盐茶”几个字,心中暗惊,偷眼看了一旁的梁中书,见他还是那副淡定模样,心下更惊,看来这位大名府留守相公是铁了心不管自己的事了,否则高衙内言下已经提到了自己的走私买卖,梁相公怎么也要说几句话,譬如“卢员外奉公守法,大名府百姓多仰赖其惠”之类的。
  此刻对方手握铁证,而且人证物证俱全,倘若真要翻脸,除了指望梁中书代为斡旋以外别无他法,可看这位留守相公的样子,牢靠程度有限的很,卢俊义踌躇片刻,暗一咬牙,向高强道:“想草民一点微薄营生,能入高衙内的法眼,实乃三生有幸,只不知衙内想如何共行此事?”还是问一下价码吧,看看能不能谈。
  高强暗喜,这已经上了路了:“卢员外既有此意,小生这里倒有个计较,想员外往日奔波劳苦,途中又多强梁猾吏之扰,行商殊为不易,不如小生上复家父,借我大宋殿前司军资转运的名义为员外顺手带些货物,员外只消付些运费便是。”看了看一旁的梁中书,又加了一句:“就交给大名府留守司充做军资便是,此乃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员外意下如何?”明知此事不可能绕开梁中书,索性做大方状,横竖自己和蔡京一系正是狼狈为奸的时候,这事又非借殿前司的名义不行,他梁中书总不能独吞吧?
  卢俊义一听,这说的什么鬼话,刚才还说要一起做生意,转脸就利国利民了,谁信哪?可潜台词他还是听明白了,暗自盘算了一番,却觉并无多少损失。要知当时行商羁旅,最大的成本不是货物,而是路上的运输损耗,更多的则是沿路豪强和贪官污吏的勒索,各种买路钱、保护费等等不一而足。至于盗贼匪类之流倒不见得有多大威胁,毕竟玉麒麟“河北枪棒第一”的名号不是吃素的,倒有一多半是在绿林道上打出的名头。
  如今若能在卢家商队插上“殿前司军资转运”的旗号,可想而知,不但盗匪望风披靡,各路大小豪强和官吏没一个敢伸手的,仅此一项每年就省钱不下二十万贯。而且除此之外,更可以调用御河兵船转运物资和银钱,运费又省下一大笔,实在是笔划算的买卖。——只除了一点,殿帅府要收多少保护费?
  “衙内赤心为国,不愧是将门虎子,草民佩服之极,只是草民向在民间行商,却不知这军中运费几何?”
  高强看了看梁中书,却又犯起嘀咕来了:这位梁世叔貌似是不会庇护卢俊义了,可如何分赃又成了问题,到底原先卢俊义给他上供多少,心里着实没个准数啊,罢了,还是问玉麒麟吧:“此事虽说是为国家,却不能要员外平白多些负担,小生敢问卢员外,原先每年运费几何?”说着向梁中书那边斜了斜眼睛。
  卢员外场面上人,这等关节自然一点就透:“好教衙内得知,草民往日每年运费要用到二十万贯,倒有一半用在行商人众所食的粮上。”说到这个“粮”字时稍稍加重了点语气,又向梁中书那边斜了斜眼,显然“粮”就是“梁”了。
  高强暗吃一惊,这位梁中书好大的胃口啊,难怪每年能给老丈人上供十万贯生辰纲,敢情咱卢大财主一年就要给他烧这么一炷高香啊,看这卢俊义的意思,是想给自己同等待遇了,如此也好,他梁中书等于没吃半点亏,一切照旧而已。
  既然价码基本谈妥,也就可以请梁世叔表态了,高强转身笑道:“梁世叔,小侄这番粗浅的计较,您老可得看顾着些,免得小侄年幼无知,有甚行差踏错之处,堕了家父和世叔的名头。”
  梁中书将手中茶杯一放,开口便笑:“贤侄为了朝廷如此尽心竭力,可知令尊大人家教甚严,贤侄不日即当平步青云,为我大宋的栋梁啊,愚叔自当看顾则个。”
  他既然表了态,一桩交易就此尘埃落定,高强和卢俊义都是松了一口气,卢俊义便向高强道谢:“既然留守相公也这般说,草民能得为朝廷出力,都是拜留守相公和衙内所赐,自当铭记不忘,只是草民的生意往来多有仰仗总管李固之处,还望衙内请出相见。”
  本以为这次没问题了,谁知高强又有新花样出炉了:“员外且休着忙,小生还有一事相询。那日在翠云楼饮酒之时,贵仆燕青按酒布菜,吹弹说唱,样样俱佳,生得又是仪表堂堂,真难为员外怎生寻得如此佳仆,小生在东京殿帅府的数十个帮闲没一个比得上的,不知员外可愿出让?”燕青是卢俊义家仆,按照大宋律例,须主家点头、本人亦同意方可买卖,因此要先问卢俊义的意见。
  卢俊义闻言先是一怔,既而便有些要作色起来,旋即想起自身的处境,憋了一口气道:“衙内既然看得起我家小乙,草民自无不允,只要小乙点头便是。”原来燕青就在门外相候,卢俊义向梁中书和高强告了罪,转身出去,不一会便领了燕青进来。
  几日不见,燕青瘦了许多,脸上没了往日春风和煦的笑容,显得沉默而抑郁,给梁中书和高强见礼时也是机械的很,浑不似以往那倜傥潇洒的模样。
  高强知他心伤贾玉莲之逝,此刻正饱受煎熬,也不禁有些恻隐,便道:“小乙哥别来无恙?想必卢员外已经说了,小生极是敬佩小乙哥为人,盼望能朝夕相伴左右,不知小乙哥可愿相随?”
  燕青默然片晌,回身向卢俊义拜了四拜道:“主人,小乙自小蒙主人收养,教以诗书,授以拳棒,名虽主仆,情同父子,平生只愿长随主人左右。今高衙内有心要小乙相随服侍,小乙但凭主人吩咐便了。”
  高强一楞,本以为燕青在卢俊义身边经历了如此大变,必生求去之意,谁知竟还是这般忠心,实属难得可贵,卢俊义有这等人才而不能用,真是让人横生范增、田丰之叹。只是这想法在心头掠过,却更坚了他招纳之心,不等卢俊义答话,便开口笑道:“小乙哥忠心为主,小生佩服之极,只是小生当日火场中救出的那人,至今神智不清,整日胡言乱语,说什么违禁犯法的事务,却要小乙哥去认认,到底是不是贵府总管才是。”
  此言既出,卢燕二人都是面色一变,高强这般说话,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卢俊义见高强本已谈好了交易,此刻却又来要挟,已按捺不住,亢声道:“衙内,草民情愿去指认那人,烦劳衙内相请便是。”
  高强一脸的奸笑道:“卢员外此言差矣,那人在火场中受了惊吓,至今神智不清,谁都不得近身,只得关在内宅。试问员外如何进这留守司内宅?只除是小乙哥转作了小生家仆,这内宅方可进得,那人方可认得,这言语方可分辨得。”
  卢俊义面色大变,回眼看了看梁中书,见这位相公竟还是稳坐钓鱼台,又回头看了看跪在眼前的燕青,神色变幻数次,终于长吁了一口气,颓然道:“小乙,衙内既这般说,你……你便随衙内去吧,脱籍文书回头便送到衙内手上便了。”
  燕青霍然抬头,二目电光般在卢俊义脸上扫视一轮,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半个字来,只又磕了四个头,起身时竟似脚下有千钧之重,拖泥带水地跪在高强面前,还没磕下头去,已被高强抢上扶起,大笑道:“小乙哥,小生与你一见如故,今日后得能宾主相待,足慰平生啊,呵呵呵……”
  “燕青愚鲁,蒙衙内错爱,敢不竭力奉仕。”生硬的话语,令人不敢相信是出自这风流伶俐的“浪子”之口。
  “来来来,小生这便带你去看看那胡言乱语之人,认一认是不是贵府总管李固。”高强一手牵着燕青,向后堂便走。
  过了半晌,二人复又出来,燕青脸上无半点表情,走到卢俊义身边躬身道:“卢员外,小乙已经仔细辨别过,那人不知是哪里来的妄人,决非李总管。”
  停了一停,又道:“小乙揣测,李总管定是当日在翠云楼便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了罢!”
  听到“卢员外”这三个字从燕青口中说出,卢俊义已说不出半个字,只觉得眼前这张英俊无匹的面容,前所未有的遥远,陌生。
  (第二部
第十六章 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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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大事底定,梁中书打了个哈哈,正要说几句场面话证明一下自己的存在,门外一个旗牌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口,大声道:“禀留守相公,衙门前有人前来首告刀伤两命的血案一件,当案孔目请留守相公坐衙!”
  梁中书吃了一惊,忙交代了几句言语,匆匆去了。这边留下高强和卢俊义、燕青三人相对,燕青是默然无语,卢俊义刚被高衙内敲诈了一番,却也没甚好气,只说要回去处理丧事,燕青的脱籍文书和细软家私随后命人送来,便出言告辞。
  高强拉着燕青送到留守府外,燕青仍是无话,在大门口又磕了四个头,卢俊义只把袍袖一拂,便径去了。
  二人恰待回身,却见人马摇动,军健喝道,梁中书换了官服,一群公人簇拥着出门来,见高强二人站在门首,便笑道:“贤侄,倘若无事,何不随愚叔去那血案现场,看看公人如何办差的?”
  高强自然笑应了,却拉着燕青一同去。
  一行到了东门内大街,早有地保等辈上来接着,引到一处僻巷所在,有一群小厮正在那里哄闹,见留守司的大队前来,轰的一声都散了,跑出几十步去又站住,远远地瞄着。
  这群小厮一散,当中现出一片空场来,仵作公人不必梁中书号令,一拥上前去勘察现场,不一会便回来禀告:“回留守相公,今见地下男尸两具,俱都脱得精赤条条,乃是一个出家和尚,胸腹间中了刀伤四处,都是致命伤;一个头陀道人,喉间被利刃割断,一刀殒命,身边放着一口带血的解手尖刀,疑似凶器。地下还有一副糕粥挑子,一半已经打翻,米糕粥汤散落一地。余外并无所见,请留守相公明断。”
  梁中书皱着眉头听完了,便叫带过一个老汉来,问道:“这老汉,地下这糕粥挑子可是你的么?还不将所有本末从实招来!”
  两旁衙役旗牌齐声威吓,那老汉已是近六旬的人,这一下吃惊不小,脚底一软便跪在地上,只叫:“相公明断!小人实不曾杀人,冤枉啊!”
  见不是头路,一旁早上来一个地保,陪着笑脸道:“回留守相公,这老儿是这片街坊常见的王老汉,每日清早出来卖些糕粥营生,街坊邻居多与他相熟。今日一大早小人等听他大声叫唤,又是一片乱响声,慌忙出来查看时,只见这老儿跌坐在地下,一副糕粥挑子打了半边,碗碟粥糜等物散碎了一地,中间一片血泊,躺着这两具尸首。小人等见出了人命官司,不敢怠慢,便叫同伴守着凶案现场,拉着这王老儿前来首告。”
  他这一番说完,那王老汉也回过神来,忙道:“留守相公明鉴!小老儿日常只是摆布些糕粥营生,平素小心谨慎,连蚂蚁也不曾踩死一只。今日一早四更起来,走经这一条巷子,只因天色朦胧老眼昏花,不曾看下面道路,没提防绊了一跤,起来时见地下两个血人,惊得小老儿站立不稳,忙叫街坊邻居出来时,却被揪来见官,其实不曾见这两个,又哪里敢杀人!还望留守相公青天明镜,昭雪小老儿不白之冤!”
  说着喊了几声冤,又哭丧着脸道:“这一跤跌倒,把些碗碟家私都打碎了,还不知以后如何营生,相公可怜见!”
  梁中书忍不住好笑,旁边公人等也都忙凑趣笑了几声,高强在一边看了也觉有趣,这老儿喊冤实在是有些水平。
  梁中书从旁边叫过一个孔目来,问他如何看法。那孔目姓木,五短身材,长得象个圆球,留了一道横排的小胡子,两个眼睛瞪得溜圆,过来给梁中书见了礼道:“禀相公,据小人看来,这两个都是出家人,与世无争,应当排除情杀和仇杀的可能,从尸体周围别无长物,连衣物都被剥去来看,当属谋财害命无疑。”
  他话音刚落,旁边就出来一位,高高瘦瘦,留两撇小胡子,两只眼睛颇有色光,却也是一个孔目,乃是姓毛:“非也非也!禀知府相公,据小人看来,这两个虽说是出家人,然而那和尚下身颇有腥臊之味,且又不着片缕,颇似是做了什么有伤风化之事。况且,倘若是谋财害命,贼人连内衣鞋袜都不放过,那一把尖刀亦值得五七十文钱,为何却丢下了?”
  梁中书听这毛孔目说得有理,刚点点头,那木孔目把小胡子一吹道:“毛老弟,这却有一件不妥之处,若说那和尚有伤风化,那头陀却也是精赤条条,下身又不闻有甚腥臊之味?老弟所言,欠通啊欠通。”这毛孔目与木孔目便你一言我一语,在梁中书面前讨论起案情来。
  高强听得头晕,独个儿走到现场旁边观看一会,却摸不着头脑,忽听老远那群小厮唱词,随风飘过来几句,有什么“淫戒破时招杀报,因缘不爽分毫”,又有什么“大和尚今朝圆寂了,小和尚昨夜狂骚”,只觉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高强暗中寻思,自己到这古代未久,市井中也不大厮混,这样的小词并未听过几支,难道还是以前听过?脑筋就往水浒等书上去想,忽地省起一事来,忙叫过地保来问道:“这大名府外可有一座报恩寺么?”
  那地保见他衣着华美,又与梁中书一路,当下不敢怠慢,恭敬道:“禀衙内,那报恩寺乃是本地第一座丛林,就在西门五里外,日常香火极盛。”
  高强一听果真有报恩寺,心中已知了五分,又问地保:“敢问附近可有住着什么姓杨的人家?”
  “衙内却不是神人,怎地一猜即中!”那地保堆着笑脸:“这墙后便是本府押牢节级的下处,那节级便姓杨,叫做杨雄的便是,因他一身的好武艺,又且面色焦黄,人送个绰号叫做‘病关索’。”
  病关索杨雄!高强听了这个名字,这一件两尸命案早已了然于胸,便是水浒中的“石秀智杀裴如海”了,石秀被那杨雄的老婆潘巧云诬陷说调戏她而被逼走,心中不忿,夜来守在杨雄家后门外,连杀了淫僧裴如海和帮忙把风的头陀道人,剥下衣裳是为了给杨雄去看,以作洗清自己的凭证。
  这件事石秀手段狠辣,心思缜密,两个大活人就这么被他无声无息地了帐,衙门的官差竟是半点头绪也找不到,只能糊涂办个相互斗杀而死结案。这件事虽说是石秀下手太狠,不过他从一个流落江湖、卖柴为生的汉子,到救了杨雄、开了一间肉铺,已经脱离了社会底层,堂堂进入中产阶级的行列,却因为这一件奸情而身遭不白之冤,失去了年来辛苦奋斗的一切,也怪不得他心头杀气升腾了。
  只是据施大爷的笔墨,这件事却是发生在河北蓟州,与大名府差了一千多里地,地点有所不符。不过现如今那蓟州乃是辽国治下,燕云十六州之一,想必是施大爷YY时不够严谨,考据不细致,摆了这么大一个乌龙,嘿嘿。
  回头再看那毛孔目和木孔目犹在争执不下,梁中书耐着性子听着,头已经大了一圈,高强忽然好笑,心中想起一句话来:真相只有一个,而唯一看穿这真相的,就只有一个外表看似常人,内心却是来自九百年后的青年!
  正自有些得意,燕青不知何时已来到身前,淡淡道:“衙内面有得色,想必是于这一件凶案已有所得了?”
  高强一怔,看到燕青当面,不由想起这位小乙哥是刚因为一件奸情而到了自己手下,眼前却又是一桩奸情了,却不知这大宋青天之下,奸情怎地如此之多哉?
  忽地省起一事,忙问燕青:“小乙哥,敢问这大名府左近可有座翠屏山么?”
  燕青微微一楞,答道:“是有翠屏山一座,就在本府东门外二十里处,向来人迹不至,乃是荒山一座。——衙内却怎地知道?”
  高强心中发急,眼看又是一桩命案就在眼前,那石秀杀了淫僧,次日便通同杨雄,赚了潘巧云和迎儿上翠屏山,问明奸情始末,杨雄亲自下手,将潘巧云和迎儿尽数杀死,发妻的心肝五脏七件事都被掏出来。虽说那潘巧云不守妇道红杏出墙,勾引的还是个出家人,情节之恶劣与卢员外的贾氏娘子不可同日而语,但再怎么说,妇人通奸罪不致死,两条好汉为了泄一时之气,平白将大好前途抛弃了去落草,岂不是可惜?
  尤其是“拼命三郎”石秀,可谓是智勇兼备,明断果决的人才,大名府单身劫法场一役,尽显其过人的胆识和勇气,若不是出身贫寒不得读书,此人当可与燕青争一日之短长,如能收入帐下驱使,让他的才华在主渠道上得以发挥,他日必是大放异彩的人物。
  想到这里,高强心意已决,恰好梁中书再也受不了那毛、木两位孔目的争执罗唣,叫手下只做个互相斗杀而死的文书,结案了事,便跟着一同回留守司衙门去了。
  到了晚间,高强将杨志、陆谦、燕青和许贯忠四人叫到房中,如此这般吩咐了,几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这位衙内怎地忽然想起要上翠屏山去。燕青和许贯忠听闻要秘密带了李固出城,自以为猜到了一些端倪,杨志是打定了主意给高强卖命的,陆谦也不发一言,都各自分头准备去了。
  (第二部
第十七章 翠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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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平明,高强早早洗漱起来,先去给林冲和鲁智深两位师父问安,说道今日要与几人出郊外去跑马,鲁智深只答应了一声,想到自己一颗光头在大太阳下晒得滚烫就兴趣缺缺。林冲倒是想去,却想起自己与索超约好了要去大名府龙骑军营中表演长枪大斧对战,无法分身出来,便叮嘱了几句,叫路上小心,不要轻易纵马越沟,也不要站在马尾处拍马屁等等,高强垂手唯唯答应了。
  辞别了两位师父,高强匆匆出了后院,迎面正撞上梁中书,忙躬身施礼,却被梁中书一把抓住手腕,呵呵笑道:“贤侄,大清早的哪里去?”
  听高强言说要去郊外跑马,梁中书眉头一皱,心想这大毒日头的你去跑什么马?随即又舒展开来,笑道:“贤侄承平之世不忘弓马,正是将门之后的本色,令尊大人有你这样的麒麟儿,可不知怎生教导出来啊。”
  高强称谢了,梁中书又道:“贤侄且慢行,愚叔有几句言语嘱咐于你,随我到内堂说话。”
  高强一怔,想不出他会有甚言语,也不敢露出焦急神色,便跟着进了内堂,落座看茶。
  梁中书放下茶杯,便道:“贤侄,来我这大名府住了多少时日了?可住得开心么?”
  高强忙笑着回答:“回世叔,小侄此番来大名府住了十日有余,每日世叔遣人领着四处玩耍,只觉这北京繁华,比之汴梁城却也不差,足见世叔大才,衔今圣厚恩牧守一方,所在大治,小侄钦佩不已。”想不出梁中书要说什么,顺手一顶高帽送出去总没错。
  梁中书干笑一声,随口逊谢了几句,便道:“愚叔今日请贤侄来,乃是有一事相托。”
  高强听到一个“托”字,忙作色道:“世叔说那里话来,但有甚差遣,只管叫小侄去办理便是,如何说到‘相托’这等言语?”
  梁中书面有喜色,便道:“贤侄能如此,愚叔心中甚慰。亦无甚大事,便是下月十五正望,乃是家岳寿辰,往日愚叔循例有些孝敬之物,都是御河上调运船只,纲运到东京。如今愚叔早备下了些蠢笨的箱笼物件,却逢家岳赋闲在家,这纲运却不好调动了,待要以车装载,却无甚稳便之人同行。是以想问贤侄何时动身回汴梁,倘若时候合适,便顺手带去也好。”
  高强一听,却是小事一桩,区区押运些箱笼物件,凭自己手边这些猛人,难道应付不来?便一口答应了:“小侄此间虽乐,正有些思念家父,本来这几日便想向世叔请辞,这一些箱笼物件,小侄一力担当运至汴梁,管教世叔放心便是。”
  梁中书见他答应的爽快,心中大喜,便笑道:“贤侄孝道钧天,令尊大人真是好福气!这一些箱笼物件,也不全是家岳生辰的贺礼,还有些内子给家岳内宅的礼物,以及愚叔给令尊的笔墨绢帛等物,贤侄顺路带去,倒也得便。”
  高强本来还没在意,这时又听到生辰二字,再想起他方才说“原本都是御河调运,纲运到东京”的话语,心中一动,便问道:“不知这一拨箱笼物件,破费世叔几何?”
  梁中书也不在意,掀了掀胡须笑道:“家岳对于愚叔,亦师亦长,恩重如山,些许金银钱财,难以报答他老人家万一,愚叔只循例收买了十万贯金珠宝贝罢了。”
  高强一听这“十万贯金珠宝贝”几个字,心下一颤:“难道这就是生辰纲?!水浒中被劫去的那批?!”想想也是有理,水浒中梁中书给老丈人送礼,手头有权干吗不用?非是象现在这样,老丈人不在台上、要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也不必要杨志乔装打扮,作贼一样送去汴梁了。
  他这一走神,梁中书下面的几句话就没听清,等回过神来时却听梁中书道:“算来时日也差不多了,愚叔命人打点好箱笼,选十来个壮健军士推车,再遣两个得力的都管与贤侄同行,这几日就起程如何?”
  高强忙不迭地答应了,暗想自己这般悄没声息地动身,只怕无人能知道今年的生辰纲如此起运,还有什么贼人来劫?况且这许多强横之人在身边,无论如何丢不了。此刻心中惦记的倒是这“几句”话说了足有两盏茶工夫,却不知翠屏山那边如何了?
  梁中书又交代了几句,便将高强送出了内堂,自去衙门处理公务去了。
  这边高强会合了杨志和许贯忠,三人各选了一匹留守司的好马,马上加了一鞭,迤俪往东门而去。陆谦和燕青却是一早便带着李固,先上山去了。
  高强来这北宋之后,算得习武不辍,留守司的马匹又是训练有素,跑起来又快又稳,倒也尽跟的上,只觉耳畔生风,诸般景物忽忽而过,心中不免得意,暗想:“怪道古人有走马观花的说法,这般快马如风,什么景色都来不及细看,倒是觉得好看许多,例如那边的小娘子,乍一望是花红柳绿惹人暇思,细看却只怕是恐龙一只了,嘿嘿……”
  一路纵马急驰,二十多里路转眼即过。眼看翠屏山在望,许贯忠勒住了马匹,正要说话,哪知高强带不住马,忽地一下就冲出去十几丈远,险些撞上一棵大树,惊得树下两个汉子忙不迭地走避。
  待高强勒住了马,却见那两人气愤愤地站在一边,若不是见他衣饰华贵,怕早破口大骂了。高强见这两人是轿夫打扮,旁边又停着一顶轿子,暗叫不好,只怕杨雄和石秀已经上山多时了,却不知动手了没有?
  许贯忠是地头蛇,这翠屏山虽说人迹罕至,他和燕青却是走惯的。当下三人下了马,许贯忠在头前引路,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山上走去。
  那翠屏山虽不甚高,山势却颇为险峻,亏得许贯忠是识途老马,晓得些小路,沿途也有燕青先前留下的许多记号,才不致走岔了。
  转过了一处小山坳,前面一棵大树下忽然传出一声断喝:“贱人,还不一一从实招来!”
  听得这一声喊,高强心中便是一喜,既然还在逼问,那么人便没死,一切都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不过今日的目标是招纳石秀,此人机警狡狠,非到可以一举制得他俯首帖耳的时候不能出手,倘若贸然冲出去,徒然把人给惊跑了,这荒山野地的却哪里找他去?再说了,嘿嘿,燕青和陆谦还没汇合上,自己这边三个人只杨志一个好手,许贯忠勉强会得几路拳脚,自己这几下子不帮倒忙就算不错了,那边两个可是水浒三十六天罡星中的人物,真动起手来还不知谁划拉谁呢。
  正想到这里,许贯忠忽然靠了过来,在高强耳边轻声道:“衙内,在下已经去张望过,前面有一座古墓,墓前有几棵白杨树,有两男两女在彼,好象在争执什么,是否出面赶开了?”
  赶开?本衙内大老远跑这荒山上来就是为了这两男中的一个啊,要杀李固这废柴,难道还用费这么大工夫?高强且不回答,却问道:“贯忠,可知小乙他们现在何处?”说来也奇怪,燕青的记号明明是到这里才消失的,可看杨雄大模斯样地在这里上演“盘妻”的大戏,分明是已确定了左近无人,难道燕、陆还有一个李固都没影了不成?
  一时顾不上这些,高强轻声对许贯忠和杨志道:“这几人在此形容鬼祟,必是有甚作奸犯科之事,我等当见机行事,且先看个究竟。”
  二人都点头答应了,许贯忠忽道:“衙内,看小乙的记号,必是在这左近,恐怕也是与衙内一般心思,见这四人形容鬼祟,先伏在一边看过分明。衙内若要有所行动,大可将小乙和陆虞候计算在内。”
  高强一想不错,燕青和陆谦都是心思缜密之人,今日上山又是有所为而来,在得到自己的明确指令前不会轻举妄动,见到石秀等上山来时,必定是躲在附近静观其变,也好与循着记号上来的自己等几人联络。
  既然是五对二的局面,又有燕青这样的手弩达人在旁窥伺,局面自然不同,大可从容布置。想到这里高强把手一挥,三人轻手轻脚地掩上前去。
  等到又走近些,高强看得分明,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下两对男女,一个使女模样的躺在地下瑟瑟发抖,两条大汉持着明晃晃的钢刀站在场中,左边一人中等身材,淡黄面皮,脸上尽是怒气,右边一人则是布衣大氅,身材高大,二十七八年纪,掩不住的一股逼人英气,只是此刻脸上挂着冷笑,却又是暗藏杀机。
  高强一看形貌,便知左边那个是现任大名府押牢节级兼刽子手的“病关索”杨雄,右边那位则是“拼命三郎”石秀了。既然正在上演“盘妻”好戏,当中被两人持刀逼问的必是出墙的红杏、送了杨雄一顶大绿帽的潘巧云了。
  是个男人都会对所谓的“淫妇”充满好奇心,何况高强几天前刚目睹了一位“火辣辣”的红杏贾氏,自然对这位潘巧儿也是满怀期待,便小心翼翼地探头出去。
  (第二部
第十八章 盘妻
  按:目前老群都满,TX系统维护,新建群都是20人的小群,因此斩空决定暂停征集书友群,等老群能升级后再公告,谢谢大家对衙内的喜爱。
  高强定睛看时,只见一个二十八九的妇人坐在地下,一身红黄的绸缎裙袄,箍着一副凹凸有致的丰腴身段,柔软的曲线随着光滑的缎面起伏,阳光下变幻出丽景无数,散发着成熟的风韵。再往上看,却见相貌也只平平,勉强有几分姿色,只是肤色白嫩幼滑,眉梢眼角透出一股妖媚风情,便是此刻面露惊惶神色,却也是熟艳媚人。
  高强暗叫一声:好个熟妇!此女看样子便是尤物之选,又逢着如狼似虎的年纪,难怪杨雄这样精壮的汉子也满足不了他,还要去勾搭上和尚裴如海,看她这般丰腴白嫩的少妇风情,再加上刻意的卖弄风骚,要弄得一班色中饿鬼的和尚神魂颠倒实在是简单不过了。——却不知这潘巧儿的前夫王押司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边衙内正在胡思乱想,那边的“盘妻”却已经接近了高潮部分,潘巧云见奸情已经败露,那使女迎儿又一五一十地招了,抵赖不过,只好战战兢兢地将与和尚裴如海勾搭成奸的经过坦白说了,如何和尚来拜潘老为干爹,如何诈称还愿去报恩寺降香,如何灌醉了潘老却说去看佛牙,如何设计趁杨雄去值班时在家中幽会,又是如何托言调戏逼走了石秀。
  高强在一边长草里伏着,只觉得在听人讲三级故事荤段子一样,那边戴了绿帽的杨雄早已怒发冲冠,大吼一声:“好个淫妇!”恰待要上前动手,却被石秀一把拉住,冷笑着向那潘巧云道:“嫂嫂,这一番可都说了,再无半点隐瞒么?”
  潘巧云见杨雄怒气冲冲,一张原本蜡黄的脸已经变作铁青,早吓得魂不附体,见石秀拉住了杨雄,眼前仿佛陡然出现了一线生机,尖声道:“叔叔劝一劝我家官人,一切都是奴家的错,只望看在夫妻一场的分上,饶了奴家这一次吧!”
  石秀却只冷笑道:“嫂嫂,我石秀只问你,你与那裴如海究竟何时搭上的?”
  潘巧云低着头道:“奴家方才都已说了,是两年前结识下了。”
  杨雄恰在一边作色,却又被石秀拉住道:“哥哥且慢,小弟还有一件事要问,教哥哥看这毒妇一个分明!”
  这话一出,场中几人都是一惊,那潘巧云身子一震,头却垂得更低,杨雄是一头的雾水,但他是个没心肠的直汉,石秀既这么说,便在一边强压住怒火,听石秀问话。
  高强在旁暗暗纳闷,石秀这话似是另有隐情,这潘巧云若只是红杏出墙,无论如何谈不到“毒妇”二字。却听石秀冷声道:“嫂嫂,石秀问你,当年你初嫁的那位王押司,是怎么过身的?”
  这句话犹如一颗炸弹在场中炸开,高强心中豁然开朗,原先许多不解之处悉数分明:原来这位潘大姐跟那位赫赫有名的武家大嫂却是同姓加同行,不但红杏出墙,更有谋害亲夫的前科,那位王押司想必就是这般送了性命。而且,这位潘巧儿比潘金莲犹胜一筹的是,潘金莲只须杀一次亲夫,便可脱身,这位潘巧儿却苦于情人是个和尚,就算杀了亲夫也不能嫁他,还得觅人再嫁,然后继续上演从红杏出墙到谋害亲夫的戏码!这要是放到现代却也不鲜见,报章的大幅标题包准就是“连环婚姻女杀手落网”,多半还会加上什么“毒蜘蛛”“黑寡妇”之类的名头。
  那潘巧儿听了这一句问话,早惊得脸色煞白,一手掩着嘴巴,却没掩住那声惊叫:“叔叔,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哼哼!”石秀冷笑了一声,踏上一步大声道:“嫂嫂,你倒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一张嘴把得恁紧!只可惜你那自小青梅竹马的情郎裴如海已经悉数招供了,当初如何因家贫而不能娶你,眼见你嫁入王押司家中,只好含恨入了佛门,后来你又如何旧情复炽,重新与他搭上,如何被王押司觉察,为了求长远而毒杀了王押司,都一一说得分明。嫂嫂,你可真是好心计,好手段啊,我石秀自认及不上你半分!”
  杨雄在旁听了这一席话,原先气得铁青的脸上却又多了几分血色,看来是气冲顶梁门,把热血也带了上来:“贱人,毒妇!若不是某家这兄弟机警,窥破了你一对狗男女的机关,某家久后必遭你的毒手了,还有何话可说!兄弟,与我制住了那小贱人迎儿,某家亲自服侍这贱人。”
  “且慢!”那潘巧儿见势头不妙,尖叫一声,汪着两泓眼泪向杨雄道:“官人,想奴家虽不是结发从君,两年来却也勤勉持家,哪里服侍得官人不爽利?便有这一番行差踏错,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官人难道竟要下毒手害我不成?至于叔叔所言的奴家害死了王押司,实在是天大的冤枉,此刻人证物证都无,怎地官人便听了叔叔一面的言语,就要害奴家性命?”
  高强在一边听得暗自摇头,这潘巧儿也太厉害了点吧?这当口怒刀临头,方寸却不乱,几句话入情入理,杨雄又是个没主见的人,倘若只是两人相对,这刀多半就砍不下去了。——只可惜,旁边还有一个天生克星般的石三郎啊!
  果听石秀一声长笑:“嫂嫂,说得好啊,真不枉了闺名叫一个巧字,当真是机巧过人!只可惜在,我大哥这等英雄,既已看穿了你的蛇蝎心肠,又岂会再上了你的恶当?大哥还不动手,休再听这毒妇砌词搪塞!”
  高强见形势不妙,猛地从草丛中跳起喝道:“住手!光天化日之下,怎敢戕害人命!”
  这一声牵动全场,杨雄正要迈步上前收拾潘巧儿,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抬头张望时,许贯忠手中两颗石子飞出,其一正中杨雄手腕,只听“当郎”一声,却是杨雄手腕酸软拿捏不定,一柄刀已落在地下。
  另一颗石子直奔石秀而去,那石三郎却是眼疾手快,手中刀半出刀鞘在身前一横,一声脆响便挡下了这一记飞石,同时喝道:“是那路好汉在此?”
  “大名府官差在此!”声到人出,那棵白杨树上一道雪亮刀光匹练也似地斩下,直奔杨雄头顶而去。杨雄猝起不意,手中又无兵刃,合身在地下骨碌碌滚出丈许外,再翻身起来时,却见眼前一柄利刃早如影随形,直指眉心,刀身映着午后的艳阳,刺得两眼发痛,只听一个冷澈透骨的声音道:“还跑么?”
  高强一见大喜,来人一身绿色禁军服色,正是陆谦陆虞候。
  “大哥!”陆谦自树上扑下的那一瞬间,石秀已反应过来,虎吼一声,作势就要扑上,却听空中一声尖利呼哨,一支响箭直钉在他脚下,箭尾犹自颤动不止。
  石秀吃了一惊,止步抬头看时,只见那古墓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青衣小帽仆从打扮,一张俊面在阳光下仿似要发出光来,偏又是无半点表情,掌中一枝手弩上还有两枝箭,正在二十步外遥遥制着他的行动。不是浪子燕青是谁?
  只这么一瞬间,局势已全部落入高强一伙掌控之中。见杨雄性命全在陆谦刀下,石秀乃是重义之人,无论如何不会弃彼而去,只能站在原地喟叹一声,将腰刀往地下一丢道:“罢了,今日石某棋差一着,听凭几位发落便了。”
  见他在这顷刻间便看清形势而且知所取舍,高强心中暗暗喜欢,这才是能做大事的人才啊!既然控制了对方行动,主角高强便可放心大胆地出场了,他大摇大摆地走上几步,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道:“两位英雄好啊,这位娘子也好,小生高强这厢有礼了。”
  杨雄半蹲在地下,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利刃,一动也不敢动,只怒道:“阁下何人?”
  高强“啪”地一声打开手中的折扇摇了几摇,心想这鬼天气果然有够热,笑笑道:“小生乃是无名小卒,倒是两位英雄大名鼎鼎,这位蹲在地上的想必就是大名府两院押牢节级杨雄杨院长了,这边这位俊品人物仪表堂堂,莫非就是拼命石三郎石秀小哥?”
  石秀瞳孔微微收缩,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高兄,此间乃是杨院长处理家事,兄台若要插手,单凭一句无名小卒只怕难以令人心服吧?”
  “非也非也!”高强乐得拽文:“杨院长是没甚大碍,只除了有杀妻之心,不过既然还未实施,不妨揭过不提;倒是石小哥你昨天刀伤了二命,这官司现下可要犯了。”
  这话听得陆谦等人都是一楞,却不知这位高衙内怎地知道凶手就是眼前这人?不过高强是他们的主子,现下也不是问话时机,都忍住了不问。
  石秀竟仍然不动声色:“高兄敢是来擒拿石秀的官差么?只是这两位却并不象公人,这位军爷好象也不是大名府的衙役吧!”
  高强暗赞石秀精细,正要再说,却见石秀身子猛地向后一晃,似是要逃的模样。那边的燕青早已引满待发,他这一动立时就是一枝小箭电射而出。
  燕青的手弩是自小修习的,三十步内端的是例无虚发,只是这一箭却落了个空:石秀这一下竟是虚晃,似退实进!高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身后许贯忠惊叫一声“衙内小心”,眼前一条灰影直扑进来,一柄短刃已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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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
第十九章 杀巧
  高强虽知石秀悍勇果决,事先哪里料到他竟是胆大至此,在这样几名好手突然发难,结义兄长已经被擒的情况下,居然不思脱身,反而在几句话间便确定了自己是这包围圈里最薄弱的一环,假退真进,暴起发难!
  这当儿真所谓是迅雷不及掩耳,拼命三郎这一把短刀也不知从何处取出,呼吸之间便到了面前,高强只吓得手足冰凉,半点动弹不得。他生长在和平年代,来这古代虽练了几个月的武艺,又哪里经过这般将性命搁在刀锋上跳舞的阵仗?
  眼看石秀这雷霆般的一击就要得手,平地响起一声大吼:“狂徒休伤吾主!”草丛中陡地飞起一条身影,手中长刀只一挥,只听“当”的一声脆响,石秀手中短刀应声而断,且余势未衰,锋刃直迫石秀咽喉。
  好个石秀,虽然刚才是和身急扑,又变起仓促横遭逆击,心中方寸丝毫不乱,将手中只剩小半截的短刀向高强面上抖手一扔,身形却忽地向下一缩,一个长大的身躯竟是轻巧无比,斜刺里滚了开去。
  救主于危的正是杨志,他家传宝刀切金断玉,一击之下便奏功,正待乘胜追击,却见石秀脱手向高强逆袭,这位衙内可是皮娇肉贵不容有失,只好回刀将那断刀打飞,再要追击时却已慢了一步。
  石秀这一下原是打定了劫持高强为人质,好救杨雄脱身的主意,此刻一击不中,又见对方好手环伺,拼命三郎可不是什么卤莽迂腐之人,既然不能力敌便当先谋脱身之策,想来杨雄本身亦是公人,又没有命案在身,无论如何不会出什么大事。
  只是在这几人围攻之下要脱身谈何容易!他这一下滚出两丈余远,刚将身纵起来,只听“啪”地一声,左腿迎面骨上早中了一颗石子,只痛得他行动一窒,又是“嗤”一声轻响,一支小箭已钉在他右大腿上,这一下双腿齐伤,再也支持不住,一跤跌倒在地。
  石三郎一咬牙关,忍住双腿疼痛翻身再起时,杨志的雪刃已到了面前!这一刻万念俱灰,只得将眼一闭等死了。
  这一串动作犹如电光石火,高强却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见杨志手中刀就要斩下,脱口叫道:“且慢!留他性命!”
  刀光应声而止,一泓秋水般在石秀胸前停住,杨志的手却是稳如泰山,二目圆睁死盯着石秀双眼。却听“嗤”的一声,石三郎胸前衣襟已被刀锋划破了一道口子。
  高强长出了一口气,这时才发觉已惊出了一身冷汗,双腿也不禁打软,竟有些站立不稳,亏得许贯忠从后赶上扶住道:“衙内受惊了,可伤了不曾?”
  高强定了定神,脑中却净是那雪亮锋刃临头的一幕,暗想这承平之人果然不是打仗的料,自己练了几个月的武,还以为至不济也能对付几下,哪知刀锋相对时立马就软脚了。亦可想而知到金兵入侵时,面对着横扫北方、嗜血骁悍的女真铁骑呼啸而来,终日在汴梁城的繁华中打混的禁军能有什么样的脓包表现了,史书上说一通鼓响十几万大军便跑得无影无踪恐怕并非虚言了。
  好容易定下心来,见石秀两腿中伤兀自面带不屈之色,心中暗自欢喜:这才是我需要的人才啊!他摇了摇扇子,觉得手不再发抖了,便笑着走上几步,到了石秀面前拱手道:“拼命三郎果然名不虚传,小生这几位朋友都是身手不凡,猝起围攻之下居然还差点被你伤了小生,佩服啊佩服。”
  石秀冷笑一声道:“阁下何人?何不通报名姓,也好教石秀死得瞑目。”却是眉头也不皱一皱。
  高强笑道:“石三郎说哪里话来?虽说阁下前晚刀伤二命未免残忍,不过这等不守清规的出家人杀了也就杀了,小生心下倒佩服三郎机敏果决,又兼揭破了一桩陈年积案,说来三郎还有些功劳才是。”
  这番话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石秀本以为这几位必是官府中人,窥破了自己的行藏,在此设伏拿人,可看这样子却另有玄机。不过他可不是轻易上当的人,仍是一声冷笑,不发一言,等着高强的下文。
  笑脸碰了个冷钉子,高强也不气馁,象石秀这样的人凡事都有定见,几乎是软硬不吃,非得要将诸般厉害掰开揉碎讲明了才行:“哦,忘了礼数了,小生姓高名强,东京汴梁人氏,家父名讳不敢妄称,现居东京殿帅之职,两位壮士见礼。”说着象唱戏一样施了一礼。
  石秀暗吃一惊,那边杨雄却要叫嚷,只说得“原来是高衙内”几个字,陆谦把刀向前一送,低喝道:“住口!衙内问话你便答,余外就给我老实点!”杨雄不自禁地向后一仰头,余下的话都吞到肚里去了。
  高强暗赞陆谦厉害,恐怕已猜到自己另有所图,让这杨雄乱讲话恐怕会坏事,故此用言语逼住了他。石秀见这帮人个个精悍,杨雄这样的武艺竟一招未出便被制住,此刻只能在刀下呻吟,心下也是暗惊,强道:“高衙内,石秀既然犯在你手,只得认栽了,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却与我这义兄无干,都着落在石秀身上便是。”
  高强一听有门,正色道:“石三郎说哪里话来?倘若是拿人办案,此刻便只锁链伺候了,何必小生在此饶舌?实不相瞒,小生昨日看了三郎杀那淫僧的现场,干净利落,没留半点线索,实在是佩服之极。小生向来喜与英雄豪杰为伍,也好学些霹雳手段、刚强作风,对三郎实是大有结纳之意,却不知三郎如何思想?”
  石秀一怔,心中已有些动意。要知他自小流落江湖,空有一身的本事却出头无门,眼看岁月无情,蹉跎了有用之身,心中如何不急?是以日前因潘巧儿的奸情而被逐出时才这般怀恨,不止是为了与杨雄的义气,更多却是为了自身的愤怒。
  此刻眼前忽然出现生机一条,且竟是康庄大道,看这高衙内手下四人俱都是正当年,个个身手不凡,可知他说爱与英雄豪杰为伍并非虚话。若说是虚言诓骗,自己身无长物还背了两条命案,正所谓是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好怕的?
  只是他思虑缜密,却还要试一试高强的心意:“衙内既有此意,石秀自当效命。只是眼下我义兄遭际这丑事,却不知这淫妇当作何处置?”
  “呃……”这一下却问到了高强的痛处,眼见这潘巧儿冶艳浪荡的熟艳风情,男人的贱骨头是随时发作,且对这等淫妇实是充满了好奇心,要说一刀杀却了,真有点舍不得。只是想到这女人蛇蝎心肠毒杀亲夫,还差点作下连环案件,又觉得毛骨悚然,有些不敢沾手的意思。最重要的是,石秀与这女人结下了这么深的梁子,杨雄和她还有夫妻名分,倘若留了她性命甚或收入私房享用(罪过罪过),这二人面上须不好看。
  反复思忖之下,衙内最终决定大义灭美了:“哼,如此淫妇,心肠又恁地狠毒,留她不得!便由杨院长自决罢!”说这话时委实有些心痛。
  得了衙内号令,陆谦将刀往后一收,退了两步仍是盯着杨雄的动静。杨雄得了自由,见那潘巧儿兀自瘫在地下,不由气往上冲,从地下拾起了腰刀举步上前,潘巧儿一声惊呼只叫出半声便戛然而止,咽喉处一道血泉喷出,直溅在自家的良人身上。
  杨雄丢了手中刀,他本是刽子手出身,杀了个人是毫不在意,过来跪在地下向高强道:“高衙内,小人杨雄得以手刃淫妇,性命都是拜衙内所赐,还望衙内看顾我这石秀兄弟。”
  高强呵呵大笑,上前作势要搀,道:“杨院长说那里话来,石三郎如此豪杰,他日随小生一同为国效力,必定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哪里说得到看顾二字!杨院长且宽心在这大名府为官,静待三郎青云直上的好音便是。”这话却是暗藏机锋,既堵死了杨雄进身之阶,又给石秀吃了颗定心丸,实则是留了杨雄在大名府为人质,逼着石秀以后尽心为高强办事。
  石秀暗暗惊喜,惊者这小衙内年纪不大又是纨绔子弟,却心计恁地深沉,喜得是这样正是作大事的人,自己跟着他混,当不辜负了一身的本事和抱负,当即拉着杨雄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道:“既蒙衙内知遇之恩,敢不效死!”
  高强的手只随他二人磕了四个头,这才加力搀起,正要说话,却听身旁又是一声女子惨呼,回头看时,只见陆谦正从那迎儿身上拔出刀刃,刀身滴血不沾,细密的纹路在阳光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光芒。
  高强见状摇了摇头,暗想:“小丫头,别怪我等手辣,实在留你不得。”
  石秀和杨雄却是一喜,这衙内下手不留后路,可见对自己是推心置腹的信任,不愁日后不受重用。石秀便问道:“衙内,这番杀了两个贱人,却如何了局?”
  高强笑道:“却是一件巧事,小生今日本有一件事要办,一发都推在这人身上便了。”随即扬声道:“小乙哥,那李固何在?”
  (第二部
第二十章 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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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青听了高强呼唤,纵身跳下墓顶,转到墓后去,不一会便提出一个人来。那人被捆得如粽子一样,口中塞了两个胡桃,全身动弹不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两个眼睛骨碌碌地直转,流露出乞怜之色,却正是原卢府总管、现今已被列入失踪人口名单的李固。
  燕青走到近前,一把将李固丢在地下,向高强一拱手道:“衙内,李固带到,任凭处置。”
  高强见他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心下暗叹,脸上却笑道:“小乙哥,这人说来该当由你处置才是,否则小生岂非失信于卢员外?”
  燕青闻言,脸上仍是无甚表情,只冷冷转过头去看着地上的李固,从腰间探手拔出一把短刃来,踏上两步到了李固身前。
  那李固见雪刃临头,虽然口不能言,手脚也不能动弹,却拼命地将身子在地下扭来扭去,口中“胡胡”连声。燕青俯下身去,却不出刀,将那两个胡桃从李固口中取了出来。
  唇舌刚得自由,李固便大叫起来:“衙内饶命,小乙哥饶命!衙内留小人贱命一条,小人定当以身相报,终身供衙内驱策不敢言悔,下一世,不,生生世世为衙内当牛作马,结草衔环相报啊!”
  高强听得摇头,这狗头还是没点长进,便笑道:“李总管,衙内我要你这贱命来做何用场呢?一时想不出啊。”
  那李固挣扎着要起来,连跌了四五个跟头,好不容易换成了跪姿道:“衙内,小人、小人擅长理财营生,又熟知河北京东诸路的名产市价,衙内若留小人一命在,小人三年,不,一年之内定能为衙内挣到万贯家财。那卢俊……”看了燕青一眼,改口道:“那卢员外的家产倒有一多半是小人为他挣下的,求衙内开恩吧!”说着已失去了平衡,一个头戗到地下,又尽力地挣扎着起来,连连磕头不已。
  高强听了这话倒有点心动,以后若要干办大事,在在都要用钱,留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倒也有用。只是这人知道的太多,品行又不佳,让他理财实在叫人不能放心;更且燕青对这人大有心病,可留他不得。想到这里便摇了摇头道:“李总管,本衙内锦衣玉食,早已有了万贯家财,李总管的一片好意只得心领了。小乙哥还不动手?”
  燕青表情漠然,探左手出去捉住李固的衣襟,右手举刀待刺。那李固见游说无效,性命即将不保,此刻倒豁出去了,忽地疯狂大笑起来:“哈哈哈……燕青,你要为你的玉莲报仇么?那天看着她脱的精光的样子,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是不是还没碰过她啊?我李固可是玩了她整整一年啊,那皮肤,那身段,更重要的是在床上的那股骚劲,啧啧,老子玩过了她,别的女人简直就象一陀屎啊!”
  “住口!”燕青冰冷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崩塌,年轻英俊的面孔几乎扭曲起来,他甩手扔了短刀,右拳直向手下囚徒的脸猛击下去,然后提起来,再打下去,一拳接着一拳,口中不停地大叫:“住口!住口!”
  高强双手一振,止住了陆谦和许贯忠要上前的举动,将手在胸前交叉起来,静静地注视着燕青的表现。余人见他这般,也都默默无言,看着李固被燕青一拳一拳地殴击,原本就憔悴猥琐的脸早已破碎不堪。
  燕青连打了二十几拳,再将李固单手提起,喝道:“狗贼,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不配提她的名字,我今天要打得你到地府都不敢去见她!”
  孰料李固却一口血喷将出来,还夹着几颗牙齿,燕青躲闪不及,脸上襟前沾了一片。随即他又大笑起来,从破碎变形的嘴里含混不清的吼叫着:“别假清高了!你的玉莲早不知被我在床上干出多少次绝顶高潮,老子要她死她就不敢活,到了下面老子还是要干死她!”
  “王八蛋!”燕青面上浴血,表情狰狞无比,犹如阴曹厉鬼一般:“天杀的狗才,我把你凌迟碎剐,搓骨扬灰,看你还怎么去玷污她!!”说着一手从地下捡起那把短刀来。
  李固却大叫一声:“燕青!我死以前,还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就是关于你那玉莲的,等我说完之后,便赏我一刀罢!”语声已如夜枭般凄厉。
  “狗头,你还有什么话说?”虽然极度的愤怒,憎恶,或者更深的则是悔恨,已经令燕青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所谓有关玉莲的秘密仍然令他重新取得了对自己的一些控制,手中的利刃直抵李固的心口。
  “好,我告诉你啊,那就是,每次我把你的玉莲干得欲仙欲死的时候,她都会叫着你的名字,小乙,小乙!哇哈哈哈!!……”
  “啊!!……”与李固的狂笑几乎同时迸发的是燕青的狂吼,雪亮的短兵一瞬间直刺入对方的心窝,随即从身后穿出,狂猛的力道令他自己的左手也不堪承受,两人一起摔倒在草地上。
  半空中一声雷响,高强抬头一看,却见不知何时已是铅云密合,风起云涌,不片刻便倾下雨幕来。雨点转眼变得如黄豆那么大,夹在风里打得人脸上生疼,地上的两人却忽地分开,其中之一显然已经失去了生命,象个布袋一样重重地摔在地上。
  而另一个应该是毫发无伤的人却也无半分气力,他勉强在地上爬了两步,便一头栽倒在地,如同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任凭疾风骤雨无情地打在身体上。
  “小乙!”许贯忠叫了一声,奔过去将他抱起,然而那原本已象是没了一丝气力的挚友却忽地一把将他推开,再一次仰天躺倒在草坪上,紧紧地闭上双眼。
  许贯忠还待再去扶起他,身后一只手伸过来搭在他肩上,止住了他的行动。他回过头去,见高强向他摇了摇头,示意暂时不要理他。
  陆谦和杨志已得了指示,自去将三具尸体摆布好,再把杨雄杀妻的那把腰刀放在李固手边,这便是一个劫财不成杀人泄愤的现场了,为妻报仇的便是杨雄本分。至于李固为何要劫财?天晓得,怕是失火烧了翠云楼,畏罪潜逃路上缺少盘缠吧。
  待到一切安排妥当,众人已是衣衫尽湿,形象都有些狼狈。高强见燕青兀自躺在地上,便过去伸手扶起,燕青却又挣扎,高强也不多话,直接一拳砸在他头上打昏了,然后背在背上当先下山,陆谦和杨志都要来背,却被他推拒了,身后杨雄扶起石秀,一行人扬长而去。
  当夜子时,月朗星疏,下了一场大雨的空气格外清新。高强正在屋中准备就寝,忽听门上有剥啄之声,又听外间杨志低喝道:“什么人?”
  “是我,燕青。”门外的语声低沉沙哑,但已经有了一些生气。
  不待杨志说话,高强便出声道:“杨志,请小乙进来吧。”说着披衣起床,到了外间,见燕青换了一身布衣,形容虽然憔悴,神情却颇淡定,向高强鞠了一躬道:“衙内,燕青深夜前来,冒昧之极,还请海涵。”
  高强一楞,眼前的燕青表面上已经基本恢复了常态,却叫人有种异样的感觉,心念一转之下已有了计较,便道:“小乙哥,可是来向小生求去的么?”
  燕青微一错愕,随即便坦然道:“衙内料事如神,小乙正是来向衙内请辞,还望衙内恩准。”说着又鞠了一个躬。
  高强微微一笑:“小乙哥,小生对你甚是敬慕,视你为兄为友,自然是来去由君。却不知可否问一句,小乙哥可是要回卢员外身边去么?”
  燕青低着头道:“衙内如此宽宏大量,燕青铭感于心,但小乙并非回卢员外处,只想浪迹天涯,了此残生罢了。”
  这回答早在高强意料之中,他点了点头:“男儿志在四方,小乙哥若有意畅游天下,也是一件快事,小生决不阻拦,任凭离去便是。”
  燕青抬起头来望了高强一眼,神情微动,旋即又宁定,只深深施了一礼,便转身欲去。
  恰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高强忽然淡淡抛出一句:“小乙哥,你可以逃得了小生,逃得了贯忠,逃得了人间万事,可逃得过你自己的心么?”
  此言既出,燕青浑身如遭雷击,标枪一般挺直的身子蓦地剧烈颤抖起来,一只脚虽已迈了出去,却犹如千钧之重,再也抬不起来。
  他霍地回身,脸上已布满了泪水,颤声道:“衙、衙内,你说什么?”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风流浪子的风采?
  高强暗叹一声,起身走过他身旁到了门前,仰起头来看着天上的玉轮,此时已是七月十六,月色皎洁,清泠泠地照着人间世。
  “小乙哥,你看这一轮明月俯照大地,人间的悲欢离合尽受眼底,无论世人作了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他转过身来,眼睛凝视着燕青红肿的双眼道:“你我的心也是如此,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你我作了什么,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都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你要如何逃过?”
  燕青浑身巨震,山一样地崩溃了下来,痛哭失声,只道:“衙内,衙内,你……”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高强拉起他的手,喟叹道:“小乙哥,朋友相交固然在心,人生处事又何尝不是如此?若是心安,便寒食陋室也甘之如饴;若一心不安,便锦衣华服钟鸣鼎食,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如此人间世,难得有个朋友共渡,小乙哥何不与小生携手同行,相互砥砺?”
  燕青泪流满面,语不成声,却听高强又道:“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小乙哥,倘若能守住心香一瓣,焉知冰清玉莲不会在心中长自馨香?”
  燕青双脚一软跪倒在地,只叫得一声:“衙内……”再也说不出话来。
  高强喟叹一声,遥望一轮明月,却不知今夕何夕,此世何世?明日便要归去汴梁了,可我寸心惶惶,何处可归?
  (第二部河北 完)
  
  
第三部 出仕
第一章 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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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宋崇宁五年八月初十,高强一行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东京汴梁城郊外,车仗人员一个不少,行囊还比出发时多了不少。原来出发时梁中书派了一个老都管,领着十几个军汉与高强等同行,到了孟州快活林施恩处又多了不少孝敬,一路迤俪下来,到了东京竟是一个小商队的规模了。
  见到汴梁城池在望,高强也松了一口气。他本来以为会上演“智取生辰纲”或者“赤松林剪径”之类的戏码,这一路上提心吊胆,草木皆兵,是凡有个人对这里张望的就疑心是来踩盘子的,经过些岔路山林时都命人先行探路,待一切平安后才敢通过,惹得那留守府的都管连竖大拇指,称赞高衙内不愧为将门之后,行路犹如行军,有古名将之风。
  可这一路下来风平浪静,别说是劫道的,就连半个草寇也无,太太平平就到了汴梁城,高强虽是心安,却又不禁有些失望,心说这水浒上出门就是好汉,过岭便有强人,莫非净是施大爷的艺术虚构?
  转念一想,恐怕是此时徽宗任政未久,其诸般扰民恶政尚未到后来那令人发指的地步,例如东南应奉局就是去年才设的,花石纲才初起而已。咱中国的老百姓算得是全世界最淳朴的善民了,只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就情愿咬牙苦忍着,是以乱象不显。
  正坐在马上想得出神,忽听前面道路旁一阵乱,人群纷纷扰扰地四处奔窜,一个矫捷的身影指东打西,将几条大汉打得抱头鼠窜,口中都喊“小姑奶奶饶命!”
  哪知这一来却是火上浇油,那打人的女子怒气更盛,手下又加了几分力,边打边喝道:“姑奶奶便是姑奶奶,为何加个小字?分明是意存轻薄,该打!”
  高强催马上前闪目观瞧,只见那少女一身黄衫,身形娇小玲珑,跳跃之间显是受过高人指点,一副练家子的气派,那几条大汉竟被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再往脸上看时,只见这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生得明眸皓齿,桃笑李妍,皮肤更是白得几乎透明,犹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莹润清透,令人想起了一句广告词“最好的皮肤就象——水晶果冻!”
  见这少女美貌异常,高强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不知不觉便凑了近前。那少女正打得起劲,忽觉身旁有马蹄踏踏之声,微微一惊,向后一纵再抬头观看,见一个衣饰华丽的少年骑在马上正呆呆地看着自己,此人相貌倒还周正,只是眼神透着色迷迷,心下便生厌恶之情,喝道:“来者何人?为何如此无理?!”
  高强一惊,情知自己只顾看美女,忘了这时代的礼数,讪讪地还不知说什么好,后面鲁智深赶了上来,忽然叫道:“你等怎地在此?”
  那几个大汉一听到这声音,犹如听到九天仙籁一般,连滚带爬地滚到鲁智深马前鞍后,抱着他大腿叫道:“师父救命,师父救命!”原来这几个却是鲁智深在大相国寺看菜园时的旧相识,都是些泼皮破落户,为首两个便是“过街老鼠”张三和“青草蛇”李四。
  这几人当鲁智深在时,见他神勇过人,把他当活佛一样的奉承。后来鲁智深被高强请到殿帅府修持,轰动了京城的释教丛林,都说这菜园子里好修行,各寺庙的和尚轮着班地来这菜园子念经打坐,撵得这班混混没处安身,没奈何都到这城外人烟稠密之处讨些生活。
  这边鲁智深听了几人哭告,正要问他们为何与这少女争斗,那少女却早已不耐烦,又见高强一双贼眼净在她身上打转,怒气益增,叉腰戟指喝道:“好个不守清规的花和尚,与这等淫邪奸佞之徒为伍,必也不是好人!”
  鲁智深闻言愕然道:“兀那小娃娃,怎地识得洒家是花和尚?”
  高强在旁听了这句话两眼一翻,差点没晕倒,这鲁智深摆乌龙的本事着实不小,人家小姑娘分明是在骂人,他楞是扯到自己的外号上去了,这不是自承是淫邪之人吗?
  果然那少女微微一楞,随即一张俏脸涨的通红:“无耻!”见高强一行人多,也不敢上来动手,只骂了一句,气鼓鼓地回头进了路边一个茶棚。
  高强见她这般含嗔带怒,更增三分丽色,止不住有些心痒痒地,只想多看两眼,当即叫道:“大家赶了一路辛苦,都到这里喝茶,算在本衙内帐上!”说着下了马,先请林冲和鲁智深两位师父,次请留守司的那个都管,然后与燕青、陆谦等人一同入内,只杨志摇头不进,按着刀在外看着车仗等物。那茶棚也只七八副座头,这一行进去后,再加上原本的茶客,早已挤得满满登登,那十几个军汉都不得入内,扯开了衣襟坐在路边大树下乘凉,自有茶博士过去奉茶。
  高强等人占了两副座头,叫了两壶清茶,几个泼皮不待吩咐,早抢过茶壶来倒茶,点头哈腰地奉承。他们也不傻,早听说鲁智深被请到了殿帅府,眼前这后生又对鲁智深一口一个师父的,不是殿帅府的高衙内又是谁?听说这位衙内人称花花太岁,与我等泼皮正是一路货色,只不过是上下梁的差别而已,倘若这番侍侯的好了,衙内与我等看对了眼,岂不是发达了?
  这边高强刚把茶杯端起来,那边又是一声冷笑:“寡廉鲜耻!”
  高强闻声一喜,这声音脆如黄莺,正是那美貌少女了。忙循声望去,只见那少女坐在离自己七八步远的角落里,鼓着腮帮子斜着眼往这边看。那一桌四人,另三人却个个气度非凡,一个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丰神清朗俊品人物,手摇折扇神情潇洒,比燕青也就差了一丝半毫而已,高强自己就比不上了;上首是个胖大和尚,块头跟鲁智深不相上下,身旁绰着一杆粗壮禅杖,看样子足有三四十斤重,瞪着两只牛眼往这边看,却已经和鲁智深对上眼了,下首一人更是形貌非常,坐在凳子上便高了旁人一头,皮肤黝黑有如精铁,二目闪动间精光四射,气度不凡。
  高强见了这几人形貌,心下就是一凛:这几人个个形象特异,显然不是等闲之人,听口音也不象是汴梁本地的官话,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陆谦凑到高强耳边低声道:“衙内,这几人看来不是等闲人物,那少女口音听来倒象是江浙一带人士,长相也很有那一带女子的风韵。”
  本以为会令衙内心生惕醒,高强的反应却让他差点跌了个跟头:“哦,原来如此啊,人说越女天下白,今日见了果然是名不虚传。”
  林冲在旁听得暗自摇头,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咳嗽一声,高强这才转头不看,嬉皮笑脸地端起茶壶给师父倒茶,林冲拿他没法。
  高强这句话声音稍大,已被那边听在耳中,那少女柳眉一竖开口便骂:“无耻淫贼,都是一路货色!”
  高强被人骂淫贼也不是头一次了,只当是耳旁清风,根本不去理会。只是这一路货色又作何解?想来便要着落在这几个泼皮身上了,便问道:“几位与我家师父可是宿识,上下如何称呼?”
  那几个泼皮惊的屁滚尿流,连连跪拜道:“这位衙内休得如此,折杀小人等了!”连话也不敢回,高强没法,只得叫陆谦问话,才知这几个泼皮在此打秋风度日,今日见了这少女美貌,又是外乡人,便忍不住口花花了几句,结果自不必说,只那少女一人出手便打翻了四五条无赖汉。
  高强这边正听得有趣,那边桌上石秀忽地走了过来,轻声道:“衙内,这些人恐怕是摩尼教中人。”
  高强听得一楞:摩尼教?那不是江南方腊的手下了?忙回身去仔细打量,果然见几人衣角都绣着小小的火焰图形,便问石秀道:“三郎可是见他们衣角都有火焰图案,以此断言?”
  石秀一惊道:“衙内原来早已明察秋毫,石秀拜服。”
  高强暗笑,你才是明察秋毫,我只不过看了本武侠小说而已,却不知这些人中有没有什么左右光明使、护教法王之类的人物?
  这么一边想着,眼睛便净往那桌上溜去,那白衣青年面有怒色,哼了一声,唤过茶博士来会帐走人,当先而出,那少女和精壮大汉随后跟上,那胖大和尚拎起禅杖,杖上几个铁环哗棱棱一阵乱响,向鲁智深怒视了一眼,便也出门去了。
  高强心中一动,看这大和尚与鲁智深恰是一对,倒想起水浒传里方腊手下确实有个和尚邓元觉,也是好生了得,却不知是否眼前这位?忙笑着向鲁智深道:“师父,可是见这和尚了得,生了争竞的意思么?待徒儿遣人吊着他尾巴,寻着他下处,明日与师父前去会上一会便了。”
  鲁智深大喜,这徒弟果然知趣,不枉了洒家与他有宿缘。这边花和尚才一点头,那几个泼皮已是自告奋勇,高强吩咐陆谦每人赏了二十几枚铜钱,言明晚间到殿帅府来报信,谁的消息最多最准便领一贯赏钱。那几个泼皮大喜,心想殿帅府的衙内做事果然不比常人,争先恐后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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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叔贼
  以后公众版每周解禁三章。
  在茶棚里歇了脚,一群人重新上路,到进得城门已是过午时分。蔡京的宅第与殿帅府并非一路,当下一行便分道而行,那都管领着一溜小车招摇过市,自去蔡京府上送礼,高强一行回到了阔别两个月之久的殿帅府。
  衙内远行回府自然受到了各路马屁的隆重欢迎,一面有人飞报进去,不一会党世英党世雄兄弟俩联袂出迎。党世英脸上笑得象朵花一般,口中甜言蜜语不断,那党世雄口笨舌拙,见好话都被大哥说尽了,急中生智,往前抱住高强的胳膊哭叫“衙内你可回来了”,叫得声嘶力竭情真意切,眼泪自然半点也无。
  高强心中好笑,嘴上不停地应酬,忙的不亦乐乎。问起殿帅大人时,却知正好有客来访,高俅正在书房待客。
  本来也没有老子出来接儿子的道理,高强且不在意,先叫几个家人带着燕青、石秀、许贯忠等人去自己的小院旁觅地安置,殿帅府偌大的地方,腾几间空屋子小事一桩。
  他到门房整了整衣冠,党氏兄弟前呼后拥地来到书房外,却见高俅正送个人出来,一见到高强不禁大笑道:“强儿来得正好,快来见见你梁世叔。”
  高强心里嘀咕:“那边大名府刚辞别一个梁世叔,这怎么又出来一个?”嘀咕归嘀咕,面上可不敢怠慢,抢上几步大礼参拜道:“世叔在上,小侄高强这厢有礼。”
  那人赶紧双手扶起,干笑了一声,其声软中带硬,似男非女,把高强吓得一哆嗦:“贤侄英俊年少,仪表非凡,高兄真是好福气啊!”说着对高强上下打量不已,二目寒光乍射,好似见到什么稀罕人物。
  只这两道目光到处,高强就感觉浑身象被一条毒蛇爬过,两行鸡皮疙瘩自上而下地蔓延,随即传染到全身,止不住地打个冷战。再加上那一双手冰凉冷澈却又绵软无骨,高强只觉得一股寒气直透入心里,几乎连客气话怎么说都忘了。
  高俅在旁见了他这等窘迫却也好笑,上来谦逊了几句,把那人直送了出去。高强擦了擦手心,冷汗虽去,那一种黏腻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双手不停地搓,直到高俅进了书房才罢。
  父子俩见了礼,说了些“孩儿你瘦了高了”“父亲还是一样英明神武”的话,高强便问道:“父亲,适才那位世叔是何等样人?”
  高俅捻须道:“这位与我家可真正算得是世交了,他便是现今方得幸的宦官梁师成便是。”
  梁师成啊……高强暗自摇头,心说投胎到你这里还真是够倒霉的,随便出来一个有交情的就是奸臣。想这梁师成在历史上也是大名鼎鼎的“六贼”之一,政和、宣和年间权倾一时,民间号为“隐相”后来被赵明诚的学弟、太学生陈东谒阙上书点名请诛,又因为与宰相王黼过从甚密而遭到皇帝的猜忌,最终落得三尺白绫缢死的下场。只不过这位梁师成却没听说跟高俅有什么世交啊?
  高俅看出了儿子疑惑:“你可知这梁世叔的生身父亲是何人?”这种猜谜游戏自然不是高衙内这样的粗人玩的,高俅也没指望他答出来:“便是为父昔年出身之处的东坡学士。”
  “啊?怎么会?”高强惊闻秘辛,张口结舌,怎么也无法将适才那个比人妖还阴柔三分的家伙与那惊才绝艳的东坡学士联系起来,而且苏轼的儿子又怎会进宫作了宦官?
  “唉……”高俅摇了摇头,背着手站了起来:“苏学士一时文宗,人之雅望,自然是风流人物。虽然发妻已逝,一阕‘十年生死两茫茫’唱得街知巷闻,闻者泪垂,可学士身边从来没少了美貌姬妾,最多时竟有四十余人。”
  “……”八卦啊,超级八卦新闻啊!高强心中只有这个念头,这消息要是搁现在,一张小报可以赚得盘满钵满了:写出了“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样动人词句的苏学士,私生活原来是这等的多姿多彩啊!
  高俅续道:“不过后来学士遭贬,临走时将这些姬妾尽数送人,身边只留了一位王夫人,便是世称‘解语花’的那位美人。你这位梁世叔的母亲其时已身怀有孕,却也一同送了出去,待到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孤儿寡母的如何生活?只好净身进宫,在宦官贾详的书艺局当差。也不知是天赋还是什么,你这位梁世叔却习得一手好书法,这却正投了今上所好,再加上他能揣摩上意,等到前年贾详一死便领了睿思殿文字的职位,专门负责外出传达上意。”
  听到这里高强便明白了,宋朝宦官并不禁与外臣交接,也多有宦官入仕的例子,只是却都要通过吏部的铨选,这位梁师成既然在宫里出了头,要再进一步发展便须在宫外寻找一个同盟。只可惜蔡京一手打造的党籍案几乎把苏门一网打尽,门生弟子统统贬窜远恶军州,就有几个漏网之鱼,不是改换门庭投靠蔡京门下,就是小的提不上筷子,于是同出于苏轼门下的高俅便成了最好的选择,这不是名副其实的世交么?
  父子俩说些别来的见闻,高强约略说了大名府的经过,包括把殿帅府和高俅的名号拿来赚钱之事,高俅听得大喜,连声赞他聪明,这样的财路都想的出,看来以后不必吃太多空饷也可花天酒地了。
  当听到梁中书请高强带同他孝敬给老丈人蔡京的财物一同回来,高俅眉头不由一皱:“此事必有他意。按理此等运钱小事,纵然留守司不能公然调动军士,其下不当无人至此。而且你在大名府是他梁中书的座上客,更无客人不说要走,主人却问归期的道理。”
  高强一想不错,高俅确实老奸巨滑,一眼便看出其中的蹊跷。其实他也不是就没有怀疑,只是听到是生辰纲待运,这心思全放到防贼上了,满脑子都是黄泥冈怎么走,吴用的药是怎么下,反而把正事给搁下了。
  今日被高俅这么一点,他脑中登时清明,将前后的蛛丝马迹串起来一想,立时便明了:“梁中书这般做法,定是要我在这个时候回到东京来了。只是究竟是何用意,为何当面不能明言?”
  “想必如此,看来很快蔡相公那边就会有信息传来,只管静待便了。”高俅坐得稳如泰山,笑容也是深不可测。
  父子俩再谈了会闲话,见天色已晚,高强陪老爹吃了晚饭,又喝了点小酒,红着脸回自己的小院去了。
  还没到院墙外,一阵清越萧声回荡在空中,清婉悠扬,闻之忘俗,高强累了一天,心情到此一振,心想难道是小师师学了新曲了?不由加快了脚步。
  刚刚走进院门,迎面便是小环的笑颜如花:“衙内回来了,一路辛苦。”说话间院中大小仆役丫鬟齐出,都来给远行归来的衙内问安,高强大乐,挥手叫都起来都起来,右手挥动之时左手便往后腰一叉,感觉颇为顺溜。
  遣散了众丫鬟仆役,高强见小师师捧着一管玉萧在后面,忙招手叫她过来:“师师,可是新学了萧么?”
  小师师福了一福道:“衙内万安,师师上个月起始随教坊的优伶学萧,只是资质平庸,到今天只学了三首曲子,适才奏得便是新学的《幽篁曲》。”
  高强一喜,便教奏起来,闭上眼睛听时,心中便仿佛出现了自己居住的这一方小院,四周幽篁掩隐,竹影婆娑,每逢晚间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清风徐来竹涛隐隐,这一方天地都在心中浮现。
  一曲既罢,高强如梦方醒,连连鼓掌叫好,小师师羞红着脸也不说话,两手只在那里弄着衣角,忽听院门外也有人喝彩:“这吹的好萧!”
  高强闻声望去,却见石秀和燕青站在门外,挥手叫小环和师师回屋去,想这两人入夜前来必是有甚事体,便叫进来说话。两人进来时却又带了两个人,高强定睛看时,却是日间见到的张三李四,登时想起那美貌少女来,忙问:“可有甚所得?”
  张三李四这样的角色汴梁城里一抓一把,如今有机会与殿帅府衙内对话,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张三是畏畏缩缩地不敢说话,李四则大大咧咧地故作镇定,偏生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高强没一会便不耐了,转叫石秀和燕青问话。
  石秀自小混迹市井之间,三两句便将这两个泼皮圈拢来,再和燕青你一言我一语,不片刻便将他几个泼皮日间所见盘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那四人甚是机警,一早便察觉了这帮泼皮在后跟随,进城后七弯八拐,他们身法又快,几个泼皮被带得东西乱窜,几次都跟丢了。只是这群泼皮别的本事或许没有,汴梁城的大街小巷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的,当下张三分派了几拨人在各要道守候,又叫几个腿脚快的小厮来回报信,不片刻就重新捉住了这帮人的尾巴。
  石秀细问之下,得知这帮人径自投了金明池边的一家客栈歇脚,那几个泼皮问了柜上,得知入宿时登记的路引乃是浙江兴化龙游县签发的:
  “分明落着‘龙游县令宗泽’的签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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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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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泽?!”高强闻言大惊,这不会就是后来靖康时任东京留守、死前连呼三声“渡河”的那位宗爷爷吧?可眼下想破头也记不起来崇宁年间这位日后的抗金名将在哪个角落猫着,不过宗泽死时年逾七十,这时应当是四十来岁年纪,如果当个地方官也不奇怪。
  问明了那几人在客栈柜上登记的姓名,而且入住之后便再没出过房门,高强便叫张三李四各去帐房领一贯钱,等于将原先定下的赏格翻了一倍,二人大喜过望,磕头如同捣蒜,连身子也不敢转,就这么倒退着出去了,自有殿帅府的家人领着去帐房。
  这边高强端着下巴沉思不语:适才那几人姓名已经查明,那青年男子名叫方天定,精壮大汉名叫石宝,女子和和尚并无路引。只这两人的形貌名姓,的确是与书中方腊的长子和大将全然相符,再加上那和尚形象特异,几番因素综合起来,几可有七八分确定这几人就是方腊的亲信——前提是施大爷没晃点人。
  只是这几人千里迢迢跑到汴梁城来,不会只是为了观光旅游的吧?
  高强无奈地咋吧咋吧嘴,相关的信息太少了,实在无法判断究竟是什么状况,真不知那些小说里回到过去的主角们是怎么样大小通吃巨细靡遗的,自己咋就这么差劲呢?枉自读了几遍宋史,宗泽这么有名的名将以前干过什么也不知道,方腊的手下起义前搞过什么小动作也不知道,人说脱脱编的宋史粗疏果然不错,唉,人比人气死人啊,我咋就没回到三国啊大清国的呢……
  他站起身来道:“石三郎,小生看你驾驭这等泼皮无赖颇为拿手,可否就请三郎将这干人等加以纵控,将这几人的行踪无论大小尽数报知小生,如何?一应用度只管向帐房报领便了。”石秀出身市井,人又聪明机警,干这个是再合适不过了。
  石秀自然一口答应,他自小在市井底层打滚,深知其中的门路,做这点小事自然是驾轻就熟。高强又道:“明日小生便上复家父,将三郎的名字列入本季武官铨选之列,只是还要委屈三郎在小生身边一段时日了。”
  石秀大喜,没口子地称谢,拍胸脯保证只要能为衙内出力,名利成败不计分毫,区区军职算得了什么?高强微笑答应,心说你嘴上说的好听,大老远把你从北京拉来了,不给你点好处如何能留住人?若有了军中的前程,在小生这殿帅衙内身边当差自然是黄金美差了。
  高强又转向燕青,还没开口,燕青便笑道:“燕青仆役之身,只愿在衙内身边作个使役,官场却是无意。”自从杀了李固的那晚之后,燕青便恢复了往日风流潇洒的浪子风范,终日笑语晏晏谈笑风生,全然不见了一丝哀戚彷徨,一路上打尖问讯几乎都是他抢着做了。
  高强点点头,暗想这恐怕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有几个人能看出他的内心已是破碎不堪?又跟着他们到下处去转了转,视察了一下说了几句闲话,便回房寻小环安歇去了。
  次日清早,高强随林冲和鲁智深练了功夫,正从演武场出来,有军士来说殿帅在书房相候,请衙内过去叙话。
  高强去洗了脸,换过身上衣服,便来见老爹高俅。刚一进书房,就见高俅与那位叶梦得正在闲谈,不由暗叫一声倒霉,这些日子自己看来是交了世叔运了,忙上前给老爹和世叔行礼,这两位都是坦然而受,只叶梦得作势相扶,笑道:“贤侄义薄云天,仗义亲送挚友流配北京,此间的少年都是轰动一时啊,高俅兄真是好福气。”
  说罢呵呵大笑,高俅连声谦逊,说道莫惯坏了小孩子,高强也没说话的份,只能陪着傻笑几声。
  说了会没营养的套话,叶梦得便道:“贤侄,这一路将梁留守的箱笼物件送来,于路辛苦,恰好恩相后日便是六十寿辰,要请贤侄去府上喝杯寿酒,愚叔今日乃是前来给高兄与贤侄下帖来了。”
  高强眼睛一瞥,见桌上放着请柬两张,给高俅的那张落着“翰林京字”的款,给自己的那张却是落着“命妇蔡字”的款,正在奇怪,那边高俅已经笑道:“恩相太过垂爱,倒教高某不知如何是好,只因后日殿前禁军恰逢点校之日,高某职责所在无能分身,这个,怕要辜负恩相的美意了啊。”
  高强一楞,还没想清楚高俅为何一口谢绝这邀约,那边叶梦得神色丝毫不变,象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答复:“高兄公而忘私,勤劳王事乃是正道,恩相必定是赞赏有加。只是恩相夫人素来疼爱远嫁北京的梁夫人,此次贤侄将留守夫人给恩相夫人的诸般物事带回,她老人家睹物思人,大慰思女之情,因此特意下帖,要请贤侄去府上一会。这老人家的舐犊情深,贤侄当可体谅吧。”说罢捻须微笑。
  高强这才恍然,敢情这请老爸只是个幌子,请自己才是真。想来也是正理,眼下朝廷形势微妙,可谓是外松内紧,暗流汹涌。赵挺之一党虽说是新贵得志,打着绍述先皇法度的旗号将蔡京的诸般政务一件件地废止,可是蔡京宦海沉浮这么多年,门生故旧遍朝野,其潜力也不是一朝就能清除的,赵党的地位并不稳固,因此象枢密使张康国、殿帅高俅等中间派的态度就显得尤为重要。
  只不过大家都是政坛打滚多年的老手,就算私底下眉来眼去你情我愿,面上也要装做一条大路走中间的大义凛然状,决不偏向任何一方,所以高俅虽然已经私下表态倒向蔡京一方,这寿酒却是决计不去喝的。蔡京那边也对此心知肚明,是以两张帖子请了父子两人,请高俅用蔡京的名义,请高强倒用蔡京夫人的名义,主旨倒还在高强这小的身上。
  这些思虑在心中一闪即过,大家都是心照不宣,高强满口答应恭敬不如从命,后日准时到贺,叶梦得目的已达,又说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高俅父子起身相送,到大门处拱手而别。
  高强陪着老爹吃了午饭,刚出得书房门外,迎面见石秀在路边守候:“禀衙内,那几人有行动了。”
  高强一喜,忙叫备细道来。原来那三个男子一早出门,径自往尚书右仆射赵挺之府上投了札子,用的就是知龙游军事宗泽的名义。可宰相的家人七品官,这几人不通门路,却连门房也没过去就被赶了出来,那和尚气得暴跳如雷,居然绰禅杖就要动手,幸得那大汉石宝和青年方天定拦住,忿忿地去了。
  高强听了就是一楞;这里面的关系可是越来越复杂了。方腊的人到了京城,用宗泽属下的名义找赵挺之,这中间不可解处甚多。首先摩尼教徒会与地方官合作就是件怪事,其次他们既然能与地方官合作,有什么事不能通过正常的途径上达,要自己跑来京城向当朝宰相申告?再其次,这些人显然对官场规矩一窍不通,冒冒失失地来京城能办成什么事,宗泽既然后世有名将之名,怎会不知其中关窍?
  一时间不得要领,高强一拨浪脑袋,忽然记起一事:“三郎,你方才只说那三个男子如何,却为何没提到那少女?”
  石秀笑道:“衙内记得恁地清楚,这女子果然生得美貌,难怪衙内惦记。”
  高强面不改色:“圣人云:食色,性也——快说那女子怎地?”
  “好教衙内得知,这女子清晨与那三人一同出门,独个一人去天汉州桥边逛,一早上工夫将天汉州桥到朱雀门这一段街市来回走了两遍,不过满街叫卖的杂嚼小吃无数,她却一样也不舍得买,只在老字号马家买了两块糍糕充做午餐,费钱八文。余后便向东门外去了,现在该是到了太学附近。”
  高强听了沉思半晌,这几个男子投帖不入,该当会另有行动,静观其变就是。这女子一路逛街不买东西,恐怕是与摩尼教徒的清贫教义有关,只是去太学又是要做什么呢?
  在这里乱想终究不是办法,何况这些人既然要走赵挺之的门路,必是有什么大事申告,还是设法接触一下,多做了解才是。一念及此,高强问道:“三郎,小乙和贯忠可在家么?”
  石秀回答了,原来燕青一早就同一个家人出门去街市上逛,至今未曾回来。许贯忠倒是在家未出,于是两人去寻了他出来,一同向东门外太学而去。衙内的潜意识里,总是觉得与其接触那三个男子,还是与这美女多接触一下来得较为亲切。
  三人中却是高强路径最熟,一路摇着白纸扇给两个外来客指点风物,什么老梅家的酱鸭腊兔,老鹿家的蟮鱼包子,风凉居的素签砂糖、百合绿豆汤,一路走来一路吃,还没到东门口就胀得两眼翻白了。
  这一路行来,每转过一条街就有个泼皮来给石秀报信,那少女出了东门,那少女到了太学,那少女在金明池旁折了一枝柳,那少女如何如何,一切竟犹如亲见一般。高强一面听着石秀禀报,一面暗喜手下得人,只一夜工夫这石三郎就将这些泼皮混混化做了京城中无处不在的眼睛,这才是刚开始,一旦石秀在这京城的市井中扎下根来,这京城不就是我高衙内的天下了?嘿嘿,有点间谍组织的感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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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太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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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三人出了朱雀门,走过状元楼、新门瓦舍,一路都是妓馆青楼。此刻天已过午,各路流莺驻燕纷纷出动招揽客人,如高衙内这等汴梁城***场的知名人士自然是善缘广结、“熟女”无数,一拨一拨的上来要拉衙内。高强倒是心动不已,无奈正事要紧不能分身,只得一一婉拒的同时许下空头支票无数,到后来空头支票也不管用了,只好抱头鼠窜,从杀猪巷小路一路狂奔至龙津桥头才罢。
  过了龙津桥往南便是大宋的太学和国子监所在了。这太学初建于开国太祖之时,起初是做各地的贡生休息之用,嗣后逐年扩建增修,很快便成了大宋思想最活跃的地方,读书声、天下事,在这里就是最强的旋律。
  到了崇宁元年蔡京入相之时,第一件事是建置都省讲议司,用神宗时制置三司条例司的故事,一举独揽大权;第二件事就是重整太学,在原太学外兴建房屋一千一百七十二间,形式外圆内方,取名叫“辟雍”,专门收容外地的贡生在此等候秋试,定制达三千人之众,使此地一时间便繁荣起来。
  只是高强适才被这么一顿纠缠,心中却是另有一番念头:这青年学子一多,周围的妓馆青楼却也跟着发达起来,算不算是书韵流香?罪过罪过,有辱斯文……
  此时正是秋试前夕,各地贡生一早便到此入住,随处可见一手拿着经卷、另一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地读书的学子,至于三五成群、高谈阔论的就更引人注目了。
  这人一多就看得眼晕,高强一时间有些不辨东西,石秀伸着脖子在人群中找那少女身影,却见往来的都是身穿长衫、头扎书生巾的各地学子贡生,不见一个黄衫女子身影。
  正自纳闷,三人走过一群聚在一起谈论的书生,忽听一人高声道:“朝议既已决定赐还崇宁以来所取夏国城堡,便是已有定计,诸君在此谈论,不知何补于国?”
  高强听了一怔,便驻足旁听,却见又一人高声道:“今上登基以来锐意进取,奋勇开边,复青唐、湟中,累破羌人,断夏国右臂,可谓神宗以来未有之大功。比年来西边捷报频传,刘延庆、辛叔献等大将连战皆捷,西夏国王计穷力蹙,正当犁庭扫穴,以期全功,奈何半途而废?”
  此言一出引来不少附议,青年学子都是热血满腔,尤其说到这等军国重事,个个都有一肚子的话说。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就又出来一个大嗓门的:“学兄所言深获我心!想那夏国跳梁,自太宗时李继迁叛离我大宋,即为西疆大患,灵州、夏州失陷于贼。迨元昊既出,三川口、定川寨、好水川数战,我大宋忠勇将士血流成河,国家倾力于西州而不能制,竟至于岁贡银十三万两,绢五万匹,茶三万斤,实乃我天朝之奇耻大辱!如今圣明天子在位,英武远追太祖太宗,此乃千载一时之机,正要一雪百年之辱,怎可就此罢手,还把所收复的国土复还于夏贼?”
  “说得好!”
  “于我心有戚戚焉!”
  ……
  高强在圈外正听得有趣,却见这帮太学生越说越激动,有人已经在问是谁屈膝事敌的话来,群情颇有汹涌之势,忽听有人喝道:“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在此妄发什么议论?!”
  这声音听来倒颇为熟悉,高强随声望去,暗道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不正是当今执政的公子赵明诚吗?当日在怡红楼一晤之后就再没见面,今天可是跑到他的地头上来了——却不知嫁入相府的一代才女李清照姐姐能不能见到呢,想来是没什么希望,这太学岂是她宰相家儿媳来的地方。唉,那天在怡红楼倘若壮起胆子冲到隔壁包厢去,不就可以一睹千古才女的真人风采?可惜啊,直如此福薄,缘悭一面……
  这边衙内正在遐想联翩,那边赵明诚的话已经一石激起千层浪,太学生们群情激奋,纷纷要他说个明白,什么叫“井底之蛙,妄发议论?”那大嗓门的贡生最是激昂。手指几乎要戳到赵公子的脸上去了。
  赵明诚却不失宰相公子的气派,一柄折扇啪地合起,在身前虚划了一圈,将一众贡生拦在圈外,冷笑一声道:“圣人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庙堂策谋又岂是你等浅薄之辈所能臆测的?去年三月,夏国因屡遭我王师挫败,不得已向辽国求援,其国王李乾顺自居为下,娶辽国成安公主为妻,使辽夏联为一体。去年四月辛未,辽国使者枢密直学士高端礼前来为夏国转圜,言辞虽然谦逊,态度隐含威胁。然辽夏倘若合兵来犯,朝廷大军都在西北,河北百姓不免要受兵火之灾,圣上仁慈宽厚,以百姓生民为念,这才准了夏国议和。这可明白了么?”
  赵公子一席话压住全场,众贡生整日读书,这些朝堂之事谁也没他知道的清楚,一时都无法反驳。那大嗓门的贡生反应倒快,当即反驳道:“赵兄所言差矣,朝廷大军都在五京四辅,单汴梁禁军便不下二十万之众,就算辽国入寇,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为何轻易许降?”
  赵明诚楞了一楞,他于政事并无长才,这些都是听当时担任门下侍郎参政的赵挺之议论而得,却是囫囵吞枣未曾细辨。现在被人一加反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眼珠滴溜一转间,忽然发现高强站在圈外看热闹,当即把折扇在手中一拍,笑道:“这禁军之事,就要请高衙内来回答了。”
  说着折扇一指,众人听得“高衙内”三个字,目光齐刷刷地往高强三人望来,没听过的就小声问身边的人,知道的就面带鄙夷地小声告诉旁人高强的出身来历,一时“嗡嗡”声不绝于耳,“花花太岁”几个字时常可闻。
  高强看这架势便知不好,老爸高俅掌管禁军,这下可算抓着了正主了。可咱们衙内前任是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太岁,现任的是个九百年后来的青年,连禁军大营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这等军国大事哪里答得上来?宋史里可没提崇宁年间的禁军训练和战斗力,不过既然是老爸高俅这样的佞臣当道,想来是不会好到那里去的,当着这帮热血青年岂非自取其辱?
  这时心下再次强烈鄙视跑路去了21世纪的那位前任衙内,不过事到临头总不能临阵退缩,当下硬着头皮团团拱手道:“诸位贡生,小生高强这厢有礼了。”
  本以为态度谦卑能得点印象分,谁知迎面就吃了一棒:“敢问高衙内何时入庠,受业于哪位博士,何以自称小生?”
  “啊?!”高强脸色通红,敢情这自称小生也不是人人能叫的,还有这么多讲究啊,要不是依稀记得“入庠”就是进学的意思,连这句当面讽刺的话也是似懂非懂,该死的学问啊……
  众贡生一片哄笑,那大嗓门却甚是认真,一脸严肃地拱手施礼道:“高兄有心向学,圣人云学而后知不足,正是君子正道。敢问高兄,这禁军之事便如何?”
  高强听得旁边众人一阵哄笑,随风飘过“花花太岁”“圣人正道”等言语,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心说敢情这老实人骂人比最尖牙利齿的狂生还要厉害,你还不能反唇相讥,万一人家真是一片好意呢?
  见高强被人围攻加鄙视,许贯忠长笑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这边,道:“诸位贡生忧心国事,又兼饱学诗书,他日秋闱高中,必是国家的栋梁。只是这位赵公子适才也曾言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诸君在此议论虽高,终无一策以上,到底不如苦读圣贤书来得实在,不知以为然否?”
  这群贡生都是一愕,这许贯忠举止儒雅相貌斯文,一看就是他们的同道中人,虽然帮着高衙内说话,出言倒也中听,一时倒无人反驳于他。隔了一会,那大嗓门的贡生又道:“兄台所言虽是,不过适才赵公子也将宰辅所议和盘托出,诸位同窗都是受益匪浅,高兄何不畅所欲言?”
  高强心里这别扭,怎么每次都是你说话,嗓门还这么大,难道其他人都是哑巴不成?当即问道:“不知这位兄台尊姓大名,上下如何称呼?”
  那人一笑,夸张点说就叫“声遏行云”了:“小弟张随云,草字翼仲,祖籍金城人氏,家父名讳不敢妄称,承今圣隆恩,现居礼宾副使、通事舍人、知安肃军之职。”
  高强一笑道:“令尊既然出知安肃军事,当知兵法之要,岂可平白示人?虽然诸君皆为他日之俊彦,不过朝廷自有法度,在下幼承庭训,虽然不才无学,这点规矩却还是知道的。”搜肠刮肚了半天,总算想出了这么几句,眼见众贡生都默然不语,连那大嗓门的张随云也不言语了,心里那叫一个得意啊,总算是小出了一口气了。
  赵挺之见高强有了面子,心里就不痛快。那日在怡红楼被他改了一句词,自家夫人回去以后叹想不已,一连几天都把“绿肥红瘦”四个字挂在嘴边,身为才女的丈夫已经是压力很大的一件事了,竟然让一个淫人在词章上占了上风,虽然总道是高强身边枪手所作,不过这心里总是一个大疙瘩。
  此时见高强强词夺理,不由冷笑一声,正待出言讥讽,却听一个女子声音道:“一群书生,不知农桑四时,却在这里空谈军国大事,可笑!”
  高强心下大喜,循声望去,不是昨日那黄衫少女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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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太学 二
  跳舞大大的新书《变脸武士》,看名字就知道是好书,进去一看更是好的不得了。
  那少女今日换了一身白衣,头上斜簪一枝栀子花,余外更无别样装饰,阳光下更显俏丽可人,端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一众贡生本是恼怒于“一群可笑书生”这等无礼言辞,要寻放此大言者好生理论一番,哪知一见是个美貌少女,读书人的脾气是怜香惜玉的,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就是为了功名和美人,又哪里能对美人翻脸?登时便收起了怒气,一个个放出斯文来。
  只不过斯文归斯文,道理却更要说清楚,否则岂非在美人面前失了体面?当下便有人道:“这位姑娘所言差矣!昔孔圣不问农桑,乃以为民各有其所司,士大夫当心怀天下,岂可囿于区区稼穑之道?”
  这几句话虽少,不过引经据典又自抬身价,登时引来一片赞许之声,那贡生摇头晃脑作了个四方揖,正自得意间,却听那少女说了一句话,险些喷出血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高强在旁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心说叫你们这帮皓首穷经的书生鄙视我啊,现在可吃瘪了吧?那贡生听到高强大笑,更是羞恼,差点想要不顾斯文,冲上去质问那少女是装傻还是真不懂。
  赵明诚与这贡生相识,又见他被高强嘲笑,自然要为他出头:“敢问这位姑娘,为何说我等适才是在空谈国家大事?”说别的你听不懂,只好问你自己的话了。
  那少女冷然道:“你们说的什么打打杀杀的,我一点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一打仗朝廷就要加租税,石大叔就要把种出来的一点米粮拿去集市卖了换钱来完税,隔壁七婶就要把自家的蚕丝拿去官市,抵充年初时官府预买丝绢时给的钱,我阿爹就要熬夜割漆然后去集市上叫卖,累死累活才能缴上官府的租税,那些税吏才不会来打人抓人!”
  众贡生面面相觑,他们终日埋首经卷,这些民间疾苦直是闻所未闻,一时做声不得。
  赵明诚到底对朝政知道多些,当下把手一摆道:“非也!国家大事乃天下之大利,但凡我大宋子民都应同心同德才是。何况完纳朝廷租税乃是黎庶正道,姑娘的亲友也算是尽力于王事,为何耿耿于怀?”
  这官样文章连高强听的都暗暗摇头,那少女自然更听不进去,柳眉一竖道:“正道?隔壁七婶前几年都能余些蚕丝自己拿去卖,可现在老是打仗,租税不断加重,官府催的又急,集市上的奸商就趁机压价,每次到缴租前蚕丝和粮米的价钱就猛跌,一年到头的辛苦有时连完税都不够,这叫什么正道?”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即便如此,只要能吃口安稳饭,我们老百姓也忍了。可是,这两年江南又用上了什么大钱,一枚钱有以前三个重,居然说要抵十枚钱用,这不是摆明了蒙人吗?我们那里县上的曹大官人,一早就知道了朝廷要发大钱,把一县的铜器和散钱都收了去,私下铸起大钱无数来,等待朝廷的钱一出来就一起放出,平白赚了海一样的利,可我们老百姓哪知道这个?只看见物价一天天地涨,手里的蚕丝和米粮却一天比一天不值钱,为了西北打仗,隔壁村已经有人卖儿女了,你们还说这是正道吗?”
  对于终日饱读诗书的贡生们来说,这样的底层人民生活是闻所未闻的,顶多就是闲时读到柳宗元的《捕蛇者说》或者白居易的《卖炭翁》时隔靴搔痒地感叹一番,然后再赞叹本朝之盛远迈盛唐,百姓安堵生活逸乐,圣明天子上追三代。谁知道就是从这样明丽的少女口中说出了自己一直都不知道的事实?
  高强心中却是豁然贯通:原来这几人来此就是为了这当十大钱!记得历史上确实是在此时有臣僚上议要求停止使用此钱,理由是此钱之行导致物价腾贵买卖停滞,也因为这当十大钱是蔡京所行,那赵挺之正在一一废止蔡京所发的政令,自然乐得顺水推舟玉成此事。
  可历史只说庙堂决议,却不会记载这小民上奏之事,是以高衙内虽然是能知过去未来的强人,却也一时猜不透这几个方腊手下的来意。
  这些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高强立刻就发现自己面临一个两难境地:眼下应当采取何种行动?现在这少女已经接触到了赵明诚,只要这位赵公子稍有政治头脑,抓住这当十钱的事大做文章,蔡京在朝中本已屡遭打击的地位势必每况愈下,自己的立场可就越来越尴尬;可是这当十大钱又的确是逆天之事,只为了应付一时的钱荒,用现在的话叫通货紧缩,居然用到通货膨胀的狠着,虽然救急于一时,却使得民间的经济受到了极大伤害,倘若能有效抑制其流通,于国于民也是件好事。
  左思右想,眼下的当务之急却是争取这少女的信任,若能将这些人的行动给掌握住,则进退皆有所据。衙内想到这里,当即朗笑一声道:“姑娘说的好,真是位卑未敢忘忧国,本衙内佩服!此番下情上达,朝廷倘能据此有所匡正,正是大功德一件。”
  此言一出,陆放翁的名句到底不同凡响,众贡生看高强的眼光立刻就有所不同,没想到这纨绔子弟居然也能出口成章,倒不是胸无点墨的货色。就连那少女看高强的眼光也有所不同,以前是正眼也不瞅上一眼,这时也愿意打量打量他了,不过看那样子,心里多半还是存着“这淫徒也会说好话,未必安着好心”这样的念头。
  感受到周围人投来的目光变化,高强立刻有些飘飘然起来,心想以前就见小说里的主角吟风弄月糊弄人了,可惜自己回到了牛人辈出的宋朝,好词好句都被人写出来了,老也没得着机会露这脸,今天总算出了这么一口气了。
  可衙内这一得意,下文就出来慢了,却听赵明诚也笑道:“这位姑娘,适才所言之事恐怕是朝廷有所不知,否则当今天子是极圣明的,决不会坐视百姓受苦。小生虽然不才,家父便是当今执政的赵相公,上任以来正将前任蔡相公所行的诸般悖理虐民之政一一匡正,姑娘此事倘若属实,小生情愿向家父进言,立即废止当十大钱。”
  那少女一听这话,当即面露喜色:“你就是赵公子?这可太好了,我大哥他们今天正去相府拜见赵相公呢,倘若赵公子能为我们向令尊进言,真是感激不尽。”
  高强见状不好,看双方的形势对比,自己显然处于下风了。那赵明诚乃是当朝执政的公子,论太子党的等级就高过自己,而且又是太学生,名声也比自己好的不知多少倍——这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这里的恐怕没几个名声比自己差的——最重要的是,此事正是赵挺之一党的施政方针,这少女若不跟着赵明诚跑了,恐怕倒要怀疑其思维能力了。
  眼见那少女领着赵明诚回去寻自家兄长商议,高衙内干瞪眼没办法,只得心中安慰自己:反正此事在历史上也是发生的,蔡京的当十钱又的确是闹的民间怨声载道,自己只是顺其自然而已,也算积德吧。
  忽听身旁一人道:“高衙内,往日多闻衙内传言,今日一见才知人言可畏、三人成虎的道理,小生适才对衙内多有冒犯,还望衙内海涵。”
  这人嗓门既大,说话时又站在高强近前,倒把他吓了一跳,忙转头来看时,只见那张随云正站在身旁拱手说话,见到高强被吓了一跳,面露歉意道:“小生生来高声,总是惊扰了他人而不自知,衙内万祈见谅则个。”
  此刻众贡生见美女既去,都有些扫兴,也已渐渐散去,高强身边已无甚人聚集,只有这大嗓门的年轻贡生在与他交谈。高强适才见这张随云几次出言,为人甚是忠厚,也确对他有些好感,便道:“张兄太过谦了,倒是小可不学,教兄等见笑了。”
  张随云连声说不敢:“衙内适才那一句‘位卑未敢忘忧国’实在是好诗,直说到小生心里去了,倘若天下士子都如衙内这般,我大宋必可扬威万里,重现汉唐之盛。”
  高强吓了一跳,这位胆子可够大的,如今到处歌舞升平,他却这般公然唱反调,也不知是单纯一腔热血还是有意试探自己,这可得小心应付了。立刻堆起笑容道:“张兄过奖了,如今圣天子在位,四海升平兆民欢跃,汉唐焉有如此之盛?张兄此言恐怕失之偏颇。”
  那张随云还待再说,高强心下惦记着那少女带着赵挺之去后有何动向,无心再与他敷衍,随口客气了几句,什么“身有要事他日当再来寻兄痛饮”之类的,便拱手而别了。
  一面往回走,高强一面吩咐石秀,叫他继续严密监视那少女一行的动静,倘若人手不够便叫张三等泼皮呼朋引类,务必要一天十二个时辰盯死这几人,所需用度都到殿帅府的帐房去领,石秀自然凛遵,自去安排了。
  几人回到府中,高强坐在小院中的石桌旁,独自一人喝着酒,暗自思量眼下的情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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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先发
  左思右想,高强还是对眼下的大局少了把握。他虽说读过几遍宋史,但这些细小部分书上是不会去说的,更别提这等小民上告的事了。尤其是象方腊的摩尼教,明清两朝都是严厉打击的对象,留下的资料实在太少,根本无法判断这些人是怎么跟宗泽这样的靖康名将扯上关系的,总不能去拿金大侠的小说来做根据吧?想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好笑,那方腊教主的乾坤大挪移神功不知已经练到了第几层了?
  小环正从一边烫酒,见高强在那里独个儿傻笑,不由抿起嘴巴,将酒壶在桌上轻轻一墩,登时将衙内从回想中惊醒,笑道:“衙内,今儿出门是不是遇见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
  高强心下苦笑:好事?才怪!好容易碰到个美女,眼睁睁看着从手边溜走了,还是去了眼中钉赵公子那里,也不知这下又会给朝廷的政局带来什么变化了。自己身边的几个人也没法叫来商量,燕青等人都是中下层出身,强极如陆谦、杨志等也只是小军官,政坛的勾心斗角那是一窍不通。似这等政坛高层的暗中角力,尤其是涉及到国家货币政策这样的高技术含量的活,不是官场浸淫多年、同时又是真正的高级知识分子是绝对玩不转的,恐怕连老爸高俅在这方面也差了一截。
  思前想后,高强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人来:闻涣章!怎么把这个人给忘了,当日此人进言要自家老爸坚定不移地紧跟蔡京,可谓识见不凡,又兼一副饱学之士的模样,这件事问他可正合适。自己虽然与人家“英雄”所见略同,可那是占了先读历史的大便宜,二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了。
  当即命个小厮去请闻先生来,那小厮腿脚倒也麻利,没一盏茶的工夫便将闻涣章请到。高强连忙起身相迎,说道今日闲暇无事,想念先生风采,特命人相请前来饮酒云云。那闻涣章自然称谢不迭,衙内远行归来,在下本当设酒接风,反倒要来叨扰衙内,实在惭愧。
  既然有外人在场,小环就不便在旁伺候了,换了两个丫鬟在旁斟酒布菜。二人推杯换盏你请我让,三杯下肚就海阔天空地侃了开去,高强说些河北见闻和风物,那闻涣章着实渊博,凡事都能扯上些道道,听的高强暗喜,心想这回怕是找对人了。
  渐渐聊得入港,高强便有意无意将话题扯到了摩尼教身上,闻涣章听了,略皱眉头想了想道:“是了,这摩尼教传自波斯,盛唐则天延载年间波斯人佛多诞持其经典《二宗经》至中原,从此中原始有其教义传世,因其信奉明尊故中原多称其为明教……”
  拉拉杂杂说了一堆,高强听得都似曾相识,什么明教教义是“二宗三际论”,信徒多半吃菜事魔,喜穿白衣等等,貌似都在什么武侠小说上看过的,心说就这些我还用你教?看来这小说也不是完全没用啊。
  不过这些听了也没大用,毕竟自己是要了解现今方腊一党的情况,还有这当十钱的废止与否对当今朝廷政治格局的影响。好容易得着个机会插嘴,高强便将几个明教教徒上汴梁申诉当十大钱扰民一事说了,什么美貌少女这些小节自然是春秋笔法,删削删削了。
  闻涣章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捋着胡子,沉思片刻道:“蔡相公这当十钱之行,本是无奈之举。本朝百业兴旺,尤其行商之盛远胜前代,到处需用铜钱,每年铸钱逾三百万贯,仍不敷使用,不得已下才行此法。更有一样无奈之处,这铜钱沉重非常,每贯铜钱重近三斤,而行商之人无利不行,每行则货物动辄值钱千贯以上,衙内请想,民间行商之人全仗人担车载,本朝骡马又缺,单这铜钱的运输便是大伤脑筋的一件事了。”
  “是以蔡相公建策行当十大钱,却也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本朝铜钱铸造甚多,神宗年间便曾令荆湖行当二、当三钱,山东诸路元符年间行当五钱,此皆为前例。只是蔡相公急于事功,这一来操之过急,未见其利而其害毕现,可惜了。”
  高强听到这里就明白了,这在宋朝恐怕还是新鲜事,大家只注意到现象,而没有系统的总结,要放在现代可是再简单不过了:不就是通货膨胀嘛!原本只能铸三枚钱的铜变成了十枚钱,表面上钱币的投放量是增加了,倘若老百姓都规规矩矩地跟着用,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无奈人人都有脑子,这么明显的空子谁不去钻?只消将三枚大钱换来小钱三十枚,回炉再造一下就成了十枚大钱,平白就有三倍的厚利,实在是惊人。记得中学课本上有这么一句,好象是说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可以使最老实本分的人铤而走险,放着这么大一个漏洞在面前,恐怕没人私铸大钱倒是一件怪事了。
  只是如此一来市面上小钱绝迹大钱猛增,而且总钱币量也是急剧上升,物价当然应声上涨,倒霉的自然是那些与钱币铸造无缘、辛苦劳作换钱完税的平头百姓了。如此看来,这废止当十钱之事势在必行,现在要考虑的就是如何避免这件事被赵挺之一党利用来打击蔡党的势力。
  高强将这番想法向闻涣章说了,换来连声赞许:“衙内灵台清明,心思缜密,实乃天纵之才,在下佩服之极!”
  高强心想反正你有学问,拍起马屁来不要本钱,衙内我就当没听见。那闻涣章赞叹一会,见高强只笑咪咪地不说话,也觉无趣,便转回正题:“在下以为,此事既然难免,蔡相公不妨命几个手下随声附和一番,甚或令一个心腹主动上言,将一切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则此事便可轻轻揭过了。”
  高强一楞,怎么对方已经在咄咄进逼了,还要自己落井下石?再仔细一想下,不由一拍大腿:“此计大妙!”赵挺之一党执政以来的一贯方针就是极力否定蔡京所行的政令,这当十大钱如此碍眼,就算没有这些明教教徒上告,迟早也是被弹劾的对象,倒不如顺水推舟,把责任都推到蔡京一人身上,如此便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避免赵党趁机扩大打击范围,削弱蔡党的势力。
  高强越想越妙,这一来首先是蔡京本已罢相,此事又没有什么明显的违法之处,那赵官家与蔡京又是投缘,必定不会再加贬斥;二来赵党措手不及,等到反应过来时只怕废止当十钱的诏令已出,无法再借机生事了;三来这位率先上奏的蔡京心腹倘若表现的好,又可以取得皇帝的信任,为蔡党的进一步复起取得先机。
  这一步先上奏本,竟是一石三鸟之计,若用下棋的术语来说,就是一着先,着着先。
  “闻先生,高,实在是高!”高强一激动,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来了这么一句经典台词。
  不料闻涣章不愧是马屁高手,随即奉承了一句:“衙内才是真的高!高衙内啊!”
  高强大笑,举起酒杯和闻涣章一碰,接着一饮而尽,这酒喝得格外痛快。
  二人又喝了回酒,高强忽地又想起两件事来:“闻先生,却不知可曾听过知龙游县事的宗泽宗大人?”
  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哪知闻涣章的表现实在令人吃惊:“宗泽大人,可是字汝霖,元祐六年中的进士,后来以将仕郎出为大名府馆陶县任县尉兼摄县令职事的?”
  高强大吃一惊,这位直接就可以送个绰号叫百晓生了,怎地什么都知道?闻涣章鉴貌辨色,微微笑道:“衙内休得惊诧,在下屡试不第,幸得令尊殿帅大人收入幕下,于是多留意本朝各地人事,这每年的殿试取士多所留意,凡有所任用都以笔录之,因此记得。衙内若有闲暇,不妨来舍下一观便知。”
  高强再次吃惊:没想到老爸高俅竟这般老练,帐下留了这么一位管档案的人才,自己这下岂非赚到了?只是转念一想,这旧朝为官最重的便是人际关系,往往一点蛛丝马迹就可判明各人的派系立场,恐怕如蔡京、赵挺之等人对这些都是烂熟于心,随便举个人名都能应声报出其仕途起落来,自己老爸为这事还特地养了个博士在家,可见档次不够,难怪只能做佞臣了。
  不过对于这闻涣章的记忆力总是佩服,高强心说不妨再考考你:“闻先生,小生再考你一下,你可知现今以礼宾副使知安肃军事的是哪位大人?”
  他是忽然想起了日间的那位大嗓门的张随云,因此随口一问,哪知竟有了意外的收获:“衙内当真明察秋毫,居然连这人也留意么?这位张叔夜大人是前朝名臣张耆大人之孙,当年荫补为兰州录事参军,考地理察形势,在西安州建城,一举消弭兰州羌人之患,可谓允文允武,在下佩服之极,以为他日必为本朝名臣。”
  张叔夜!这名字再熟悉不过了,水浒传中的济州知府啊,梁山招安时这位可是立了大功的。不过历史上此人究竟如何,高强却是不记得了,只记得史书上的宋江一伙好象就是在这位张大人手下被击败的,再听了闻涣章的评价,看来此人果然有两下子,这位张随云小哥倒是不妨结交结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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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蔡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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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蔡京六十大寿,高强过了晌午便收拾得上下利索,穿了一身白衣公子服色出门拜寿,燕青和许贯忠捧着寿礼在后跟着,其余如陆谦、杨志等人现在都是禁军军官的身份,这次是纯粹私人性质的交游,便一个都不带了。
  转过大相国寺,自甜水巷后向北直出景灵宫北门,大街对面便是蔡京的私宅了。此时蔡京既然罢相,四方官员都不来巴结,门前只得稀稀拉拉十来辆车仗,景况之凄凉与日后的大权在握、风光无限是相去甚远了。听说蔡京此次罢相之后,朝野多有人幸灾乐祸,有个太学生借用苏轼的《满庭芳》“光芒万丈长,司空见惯,应属寻常”,后面用苏轼贬窜海南的故事又加了一句“寄语琼崖父老,只候蔡元长”,只可惜蔡京虽败却仍留居京城,倒叫这位学生的期望落了空。
  高强看着眼前的大宅,心中忽地忐忑起来。这宅子的主人便是日后近二十年间手握大权的一代权相蔡京蔡元长了,自己来到这九百年前的时代,与这样重量级的人物会面可还是第一次,或许这一次会面就足以决定自己以后人生道路了——如果这时代的生活并非在梦中的话。
  “老爸高俅已经给了我一个惊喜了,却不知蔡相公又当如何?”一面想着这样的念头,高强迈步踏上了蔡京宅前的玉石台阶,犹如踏上了决定命运的战场。
  燕青将拜寿的帖子递给门房,却是两张,原来高俅人虽然不到,不过既然接了蔡京的帖子,这礼还是要到的,送的是上好的文房四宝一副,西域大食传入的极品乳香十斤,余外另有些精金和象牙器皿,最贵重的却是唐时颜鲁公的一副真迹,蔡京雅擅书法,送这个正是投其所好。至于高强自己的礼物就提不上筷子了,只因下帖是以蔡京夫人的名义,这回礼自也只是寻常往来,乃是些妇人家的水粉胭脂服饰等物事,内中只几匹湘绣的丝罗和十八颗北珠较为珍贵。
  帖子投进去,时间不大便有人出来迎客,通报名姓却是蔡京的长房幼孙蔡绛。这蔡绛现今正在太学读书备考,并无功名在身,二人年岁相仿辈分相同,高强这番前来又是内宅的邀请,让他出来迎候正是合宜。
  接了礼单寒暄几句,蔡绛领着高强直入后堂,燕青和许贯忠只是高强仆役和门客的身份,自然是在门房相候。
  高强一路走一面张望,只见这宅子虽大,却明显是经过高手匠人设计,廊庑之间回环往复,一处花坛一堵照壁都是精心安排,行走之时如在画中,令人心旷神怡。
  转过一株参天古树,眼前豁然开朗,两间书屋面前汪着一池碧水,一方太湖石奇形怪状地立在池中,四面都是爬满藤蔓的花墙,这一方小天地仿佛与世隔绝一般,令人到此心性为之一静,说话都不由得小声了些。
  高强暗忖这恐怕就是蔡京的书房了,十几步外的墙壁之后就是千古闻名的权相、列名宋史奸臣传的蔡京,一颗心禁不住“咚咚”直跳,在这幽静的环境中只觉得响声大的惊人,却也禁制不定。
  蔡绛走到书房外,微微躬身道:“大父,殿帅府衙内高强在此候见。”
  略隔了一会,屋中一个稍显苍老的声音道:“请进来罢。”
  高强随着蔡绛入内,一进门就跪倒在地道:“末学晚辈高强,不揣冒昧,替家父向恩相上寿!”跟着就是一堆“寿如南山之坚”“福如东海之水”之类,都是昨晚临时向闻涣章这百晓生问来的,明知蔡京饱学经纶练达世情,倘若自己一出口就是粗俗不堪的言语,这印象分不就大打折扣了?
  那苍老语声出言甚是温和:“贤契请起,令尊公务繁忙,贤契代父来贺老夫微诞,便是有心了。”
  高强爬起来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微微抬头打量蔡京,只见这遗臭万年的权奸却是生的好模样,虽已耳顺之年,然而神情潇洒精神矍铄,三绺须髯胸前飘拂,白净脸上鼻直眉整,两只细长眼却是十足的奸臣相,开合之间若有神光,此刻却也正上下打量着自己。
  四目一对,高强心里登时就打了个突,只觉两道温润中透着一股凉意的目光直透入心底,全身上下象被剥光了衣服一样的难受,什么秘密在这两道目光下都无所遁形,慌忙将头又低下去,暗叫一声:“好厉害!这等留名千古、把持宰执前后二十多年的大人物果然是有一套,甭管人家是忠还是奸,单这份气派就不是寻常人能及的。”
  蔡京微笑了一下,挥手叫蔡绛退下,屋中只剩下高强和他两人,只有窗外小池上飒飒凉风吹拂,书房中却不闻半点声音,气氛一时间倒有些诡异起来。高强低着头站在一旁,只觉得手心微微出汗,两腿也渐渐有些沉重起来,心中虽知这是紧张过度所致,无奈自然的反应如此,却是无法抑制。
  正有些支撑不住,蔡京忽地开口道:“贤契,此番大名府之行,世杰对你很是激赏啊。”
  这一说话,高强心上就蓦地去了一块大石,呼吸也顺畅许多,忙笑道:“愚晚不敢当梁世叔错爱,实是年少无知,给梁世叔惹了不少乱子,惭愧无地。”
  蔡京点头道:“年轻人不骄不躁,很是难得,却不可少了锐气,否则世事惟艰,单凭沉稳可是什么都做不成的。”
  高强忙应了,心里却嘀咕:蔡京跟我说什么锐气,到底是何用意?且不管他,只管唯唯诺诺便是。
  蔡京又说了会闲话,忽道:“贤契昨日在太学议论,有位卑未敢忘忧国之语,却不知语出何典?”
  高强心中对陆放翁说了声抱歉,衙内我可要当一回盗版了,忙笑道:“恩相,这也不是出于何典,是愚晚平日读书时,读到汉时季布故事,一时兴起所作,只因不知韵律词章,故而只得这两句。”季布云云却是急中生智了,总不能说是某放翁病起书怀吧?
  “哦,原来如此,不知下半句为何?”
  “愚晚作的是事定尤须待阖棺。”
  蔡京喃喃吟诵两遍,忽地大笑起来:“好,说的好!季布原为项籍悍将,汉破楚后摧刚为柔,因大侠郭解而得免,后来为汉良将。向使其初败之时不恤自己有用之身,轻易赴死,则后来焉有封侯荫子,为汉名臣?正是事定尤须待阖棺!”
  高强闻言不禁怃然:看来这千古以下,是个人都在乎自己的身后名,何况这等手握大权、一举一动都足以青史留名的大人物?不过这却是拍马屁的好机会:“恩相辅佐今圣,绍述先皇遗法,功德上追王荆公,这身后之名自然是早可想见了。”
  蔡京闻言却又大笑:“贤契果然是妙人,这等言语老夫却是未闻。只是现今老夫赋闲在家,所行诸法渐渐废退,身后未必有面目去见王荆公啊!”
  这便渐渐说到正题了,高强赶忙道:“恩相大才当今独步,所行法度皆为济世良法,赵相公倘若一意废止而无建树,则日久必乱,那时今圣便知辅佐绍述非恩相不可,则复起指日可待。”这马屁拍得自己都有些脸红了,不过却是非拍不可。
  蔡京闻言又是大笑:“贤契果真如此想法?只怕那当十大钱便不是什么度世良法了吧?”
  高强适才听他说自己昨日在太学的言论,便知蔡京耳目众多,此刻多半已知晓江南有人上告之事,是以将话题转到这蔡京行法之上,心中早已想好了说辞:“愚晚想来,恩相昔日建议此法,乃是因小钱不敷使用,权宜之计而已,久后自当更行良法,赵相公即便上奏止行当十钱,亦止贪恩相之功为己有罢了。”
  蔡京听他这般说却是意外,忍不住问道:“贤契对这当十钱之行也有心得么?”你不明明是个纨绔子弟,会些权谋诡诈而已,跟你老子算同一档次的,怎么连这个也知道了?老夫便考考你。
  高强抖擞精神,心说可到我露脸的时候了,把大学基础课里关于货币的理论在心中又温习一遍,笑道:“愚晚虽然不学无术,对这理财之道却颇为上心,观历年理财诸札子,偶然间有一心得,便是凡有交易皆需借钱币流转而行,则其铸造量当视市易所需而定,凡世上市易之物都有其价,举世之物量各以价计,然后除去流转速度,便是所行钱币数目了。此数既定,增之则钱多价腾,减之则钱少物贱,民皆苦之。”这一段半文不白,说得他满头大汗,心想要把这货币计量学的基本公式费雪方程式(货币数量乘以流通速度等于商品和服务的价格乘以其生产和销售的交易量)用文言说出来还真是费劲,也不知蔡相公听懂没有。
  蔡京果然没令他失望,皱眉思索一会后遽然惊起道:“贤契果然大才,好个增之则价腾,减之则物贱,此言足解老夫经年之惑矣!贤契殆天授老夫哉!”说着竟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走到高强面前连拍他的肩膀,大有相见恨晚之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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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自投
  今天休息,整理思路,明天更新。顺便推荐好书《神魔恒转决》,不好我不推。
  被他这三笑再一拍,高强浑身顿时为之一轻,心想吾计售矣!赶紧笑道:“恩相旷世之才,虽古之名相不能过也,这点区区小道自然不放在眼里,如此过誉岂不折杀愚晚?”
  蔡京却摇了摇头,背着手在屋中踱了个圈,轻叹一声道:“不然,老夫当日虽然明知大钱扰民,却无他法可想。倘若早知贤契所说这道理,当可防微杜渐,以其他钱币钞引等物佐大钱之行,至不济亦可限制大钱倍数,譬如当日所行是当五、当六之钱,也未必要闹到这般地步。贤契这番心得却是如何得来?”
  高强心叫侥幸,难得老蔡你能一听就懂,当日衙内我对这道政治题可是头疼了好久啊:“好教恩相得知,愚晚平日只好声色犬马,不过家父平日教训颇严,愚晚常常囊中羞涩,于这理财之道便颇为留心。一日无事间与几人相戏,设百业,画一城,各自经营事业赚钱为戏,当中运行之钱数几经推敲才这般定下。后来偶发奇想,却发现这法子亦可用于国家大道,真是应了古人所言,治大国若烹小鲜。”
  边说着将以前玩的强手棋在蔡京面前演示一番,老蔡睁大了双眼,口中赞叹不已:“难为贤契设此游戏,理财营生之道尽在此中矣!”
  高强逊谢了一会,随口问道:“却不知恩相当日为何行此当十大钱?”
  “贤契,你有所不知,当日老夫建策行这当十大钱时,委实逼于无奈。彼时民间铜价飞涨,熙宁时张方平就上《论钱禁铜法事》札子,说‘销熔十钱,得精铜一两,造作器物,获利五倍’,铜贵而钱贱,由此可见一斑;元佑时钱监收民间铜器,每斤给价二百文,只能出钱一百五十文,民间尚且以为价低而应者寥寥;绍圣年间钱监历年亏损,每出一千铜钱,须费一千五百钱,凡此种种,皆是小钱之弊,不行大钱,何以弥补?”
  高强听得一呆,原本以为蔡京行大钱就是为了远路行商得便和应付通货紧缩,却不知内里还有这等情由,忍不住道:“恩相,小钱既然诸多弊端,自然是大钱为便,为何百姓苦之?”
  蔡京苦笑道:“倘若人人依法行大小钱,自然天下太平,无奈其间转换时数倍之利,岂无奸徒厕身之地?只是天子方有事于西北,朝廷历年所积钱粮流水价花出去,各处财源罗掘俱尽,三司使天天跟老夫叫苦,这钱务上倘若再有亏欠,老夫也只好自动交出这宰执之位了。嘿嘿,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啊……”
  说着仰天无声一叹,又道:“大钱苦民之弊,老夫岂有不知之理?然本朝以士大夫为立国之本,又有无数宗室子弟,每年官俸、给薪、冰敬、炭敬所费无数,这冗官之弊如何去除?禁军八十万,厢军六十万,每年养军之费不下五千万贯,倘若一朝军费不支军中生变,则国事糜烂不可复制,这冗兵之弊又如何去除?天子有事于西北,又造作九鼎,在在皆须用钱,天下虽大,除了升斗小民之外,我蔡元长又能去盘剥谁?!”
  高强在旁默默无语,初次接触到这位千古大奸的内心世界令他一时有些无所适从。设身处地地站在蔡京的立场上想一想,除了是宰相、是权奸,他也只是一个经过政坛失意多年、极力想保住自己地位的官僚而已,几十万冗官、上百万冗兵、数千万子民的衣食行旅都压在这一个年近六十的老人身上,上面还有一个秉性轻佻、好大喜功的皇帝当头压下来,谁有这一副铁肩担道义?王安石这等名臣尚且撂下的挑子,他蔡京又如何去挑起来?
  过了片晌,蔡京喟叹一声道:“倘若西北大捷,除去夏国岁币和用兵之费,老夫腾出手来自可从容理财,将这钱政好好梳理一番。无奈辽夏并力,西北的问题一时无法解决,偏偏天不假时,这星变一出,宵小如那移乡之子遂趁势而起,奈何,奈何!”
  高强听到这里已忍耐不住:“恩相身负天下之重,岂是那等宵小可比!况且天子圣眷未衰,不日必当重登宰辅,愚晚愿倾力襄助!”说着就要跪倒。
  蔡京年纪虽大,动作却不慢,当即伸手搀扶道:“贤契何必如此,快快请起!”
  高强顺势而起,二目与蔡京那双细长锐眼一对,心中登时就一跳,忙强自收摄心神,只听蔡京又道:“贤契当日与叶少蕴所说的诸般言语,句句令有老夫拨云见日之慨,不知可否详细为我道来?”
  终于说到正题了!高强此刻的心情,犹如一个准备了一整晚作弊的小抄、终于见到自己预测的题目的考生,眼前陡地一亮,按捺住激动的心绪道:“愚晚当日不揣冒昧,与叶世叔说了些大言,事后回想时只觉汗颜。家父每常对愚晚耳提面命,说道当世大贤非恩相莫属,恩相明见万里,岂有不知此等雕虫小技之理?愚晚虽然不才,然幼承家父庭训,亦知天下可无愚晚,不可无恩相,这辅助恩相复相之事,但凭恩相驱使,愚晚无有不从之理。”昨晚他想了一夜如何应对蔡京,这三国时曹洪对曹操说的话如此暖人,岂有不用之理?
  果然蔡京展颜大喜道:“有贤父子此言此心,何愁大事不成!只是老夫避位之后终日彷徨,实不及贤父子旁观者清,还望贤契有以教老夫。”言语中一股殷殷之意拳拳之心,再加上那真诚的眼神,倘若高强不是早知这位就是纵横徽宗朝、屹立于大宋行政权力之巅逾二十年的权相蔡京,还真要以为面前只是一位彷徨无计的老人了。
  再次将心中的想法整理了一番,高强笑道:“愚晚一点小小计较,还望恩相指点。愚晚以为,恩相自崇宁入朝秉政,锐意进取,一力绍述先帝良法,内有拨乱反正之效,外有收复青唐、湟中之功,诸般所为都是深合今圣之意。而赵相公,”说到这里,他偷偷看了蔡京一眼,见这老家伙捻须沉吟行若无事,并没在意他是叫“移乡子”还是“赵相公”,心中暗想这才是大人物的气派,便续道:
  “赵相公秉政以来,虽宰执中日有新政出,然而其间并无一以贯之,只是件件反恩相行法之道而行,无非是复择熙宁、元丰时旧法,与恩相所建诸策相去何止道里计!……”又将自己当日与叶梦得所说的几点阐述一遍,至于措辞都是昨晚与那闻涣章一一揣摩过,反复背熟了才说出来,否则这般长篇大论的古文可决计不是他这没进过太学、没攻过经史的人所能办的。
  这般老调重弹,蔡京心中自然有数,只微笑听着不发一言,待高强说到内外呼应之时,眼中却微微闪过一道光芒,开口道:“贤契既然分析的如此鞭辟入里,却不知可有详细步骤?”
  高强忙笑道:“愚晚以为,此事当由内先发,微伺今圣心意动摇之时从容进言,只须称道恩相一两件好处,点破赵相公秉政无方便可;此后便须再由今圣身边宠幸之人进言,一人不成便再进一人,由内臣而至外官逐一而进,等到今圣易相之意渐渐明朗,则令二三言官同时发难,弹劾中书侍郎刘逵反复良法,专擅朝政……”
  蔡京一直笑咪咪地听着,到此忽地插上一句:“贤契为何只认定刘参政?赵相公才是当今的执政罢?”
  高强对这段历史早已在心中复习了无数遍,自然成竹在胸:“恩相明鉴,那赵相公身为宰相,却件件政务只提个开头,而让刘参政力主其言,其心虚一眼可见,正所谓败军之将难言勇,只须刘参政一败,则赵相公必定胆落,又兼别无辅弼之人,朝中更有何人可与恩相相争?”
  蔡京呵呵大笑:“贤契所言深合老夫之心!实不相瞒,老夫自罢相以来每常冷眼旁观那移乡子行事,心中筹谋正与贤契略同,只是苦于少了一个进言之人,不知贤契可有以助老夫?”
  高强于此节早已想得通透,当即笑道:“愚晚早思得一人在此,家父与那内廷睿思殿文字梁中官乃是世交,正可请其从中取事。其次便可请今圣所幸的郑贵妃的兄弟郑居中官人进言,而后便是恩相门下诸位学士言官用事之时了。”
  满以为这下必定正中下怀,不料蔡京却摇了摇头道:“贤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夫复相之事有两件难处,其一是要摇动赵挺之秉政之位,其二却是要开解今圣的心结,想老夫当日乃是因星变而退,今圣岂能无感?那郑官人是个没担当的外臣,恐怕未必敢于剖白此节,到时即便扳倒了那移乡子,岂非平白便宜了他人?”
  “这……”高强事先也曾想及此节,却并无什么好办法,此刻被蔡京的双目一扫,背后立刻便有些冷汗涔涔地,这一刻实在是来到这时代之后的颠峰时刻,说不得只好豁出去了,一咬牙道:“恩相明察秋毫,此事确实堪虑,愚晚虽然不才,家父却颇获今圣之心,当设法为恩相在今圣面前剖白此节。”
  “好!有贤父子襄助,何愁大事不成!”蔡京遽然而起,鼓掌大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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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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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是大事已定,话题便转到眼前的小事上来了,那便是如何应对赵挺之一党利用废止当十钱之事扩大打击范围,进一步削弱蔡京在朝中的党羽了。
  高强对此亦是早有准备,将前晚与闻涣章的商议说了,建议蔡京选人抢先上奏,自然又是大获赞赏。本来以蔡京老于仕宦之道,这等计谋大把有的出卖,只是他这等士大夫阶层的顶尖人物,决计不会象高衙内一般派手下去在市井中广布耳目,更不会如高衙内般看过武侠小说、一眼就盯上了进京的明教教徒,是以今日方才收到赵党与这些明教教徒接触的线报,也未及筹谋。
  此刻又得高强了结了一桩心事,蔡京一张脸笑得犹如要开花一般,直道“贤契果然妙才”,忽地省起一事,问道:“贤契可有甚字么?”
  高强这边也因“妙才”二字想到了战殁于定军山一役的三国名将夏侯渊,正有些怏怏,听他这一说才记得自己果然无字,按照前任衙内的记忆来说,自己年底就该到二十岁,明年春上就可以加冠了,不过依稀记得只有读书人才能冠字吧?
  此刻蔡京既然问起,便顺杆往上爬了:“愚晚早年不学,实在愧对恩相,因此虽然明年便可加冠,却迄今无一饱学宿儒赠字。”
  蔡京笑道:“圣人云有教无类,老夫看贤契聪明过人,只须潜心攻读几年经史,金榜高中指日可待,又岂可枉自菲薄?”
  高强灵机一动,心知蔡京此时心情甚好,何不多捞点筹码:“愚晚蒙恩相错爱,今日斗胆请恩相赠我冠字,还望恩相垂爱!”说着翻身便拜。
  蔡京原本也有此意,便笑着受了这拜,点头道:“既如此说,老夫也不能慢待了贤契,不如就以‘妙长’二字如何?”
  高强大喜拜谢:“多谢恩相赠字!”这妙长二字不是乱起的,前面的妙字是这赠字的话头,后面的长字却是蔡京自己的字,那是明着拿自己当了同党了,怎能不做惊喜状?
  不过谢是谢了,高强却兀自不起来:“愚晚既蒙恩相赠字,却怕胸中并无点墨,三年后大比之时落了恩相的名头,这便如何是好?”说着又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来,变脸的工夫也算有了小成。
  蔡京见状不禁失笑道:“贤契何必如此?既然已到弱冠之年,令尊是殿帅之尊,依律可荫补贤契为官,倘若奉承得天子好了,便授个实缺也不为难。况且三年之后老夫倘若当朝,贤契要求个进士及第或许不得,小小的三甲同进士出身却也只在反掌之间而已。”
  三言两语间,一桩交易便达成了,高强先谢过恩相的提拔眷顾,又站在一旁与蔡京说了会闲话。眼见正事都已办完,蔡京便叫蔡绛进来,领着高强去后宅办今天的正事——让蔡京的命妇深谢他从大名府给帮忙带了些箱笼物件回来的恩德。
  说是深谢,其实后宅又哪是高强这男子能进去的地方?也只是在后宅门口站了一会,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来回传话,说了些不着边的言语,又送了几件回礼出来。别的也还罢了,内中一只珠花极是名贵,又有一管精制玉萧也洵为珍物,恰好带回去给小环与师师。
  高强一面拜谢老夫人厚赐,一面肚里暗自吃惊,看来蔡京对自己还不是一般的重视,内宅有什么得宠之人都探听的一清二楚了,难道这老奸相也有个特务组织?转念一想又不禁失笑,自己到大名府一去旬月,京城的大小官员之间自有消息流传的渠道,查几个内宅的宠妾又有何难?就算是皇宫大内那么森严的地方,还不是各种小道消息漫天飞舞了?过虑,过虑了……
  这边高强既去,那书房中本该只剩蔡京一人,却忽听一道屏风后脚步声响,转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年约四十的文士,相貌与蔡京倒有五六分相似,乃是现今的翰林学士、蔡京的长子蔡攸;另一位却是花信少女,身着一袭轻罗紫纱,腰间束着流苏的丝绦,行动之间袅娜娉婷,一张鹅蛋脸上更无半点瑕疵,两泓秋水明眸脉脉如语,来到蔡京面前盈盈一福道:“祖父在上,孙女颍儿有礼。”却是蔡攸膝下唯一的爱女蔡颍。
  蔡京对这孙女最是钟爱,忙叫起来,笑道:“颍儿,这高衙内你也见了,可还中意么?”
  蔡颍语声轻柔,神情淡淡若水:“颍儿但凭祖父做主便是,一切无有不从。”
  蔡京闻言正自微笑,却瞥见一旁蔡攸面有不豫之色,不由冷哼一声道:“攸儿,可是有甚异议,何不明言?”
  蔡攸见老父动问,赶紧道:“父亲明鉴,孩儿是觉得这高强名声狼籍,为人行止不检,又是个胸无点墨的纨绔子弟,哪一点配得上颍儿?还望父亲示下。”那蔡颍闻听这话也是神情微动,却不发一言,只等着蔡京发话。
  蔡京目光在儿子与孙女面上扫过,轻轻摇了摇头,吐了一口气道:“攸儿,枉你一直跟在为父身边,这鉴人之道与世杰相比还是欠缺了一些啊。当日世杰在大名府与这高强一夕畅谈之后,给为父一纸飞鸿,对这高强下了四字评语,乃是‘不学有术’四个字。今日为父与其细语,深以此四字为然。此子虽不入庠学,不治经典,然灵动机变之处实为平生仅见,言谈间透出一股灵气。你看他以那什么强手游戏而悟出钱币之道,足以令历朝知钱监的诸位大臣名士汗颜,岂可等闲视之?”
  蔡颍微微点头,轻轻咬着嘴唇只不说话。蔡攸却兀自不服,也不知是不是老父推许自家妹夫触动了他的神经,又争道:“此子就算有些小道,亦是上不得台盘,父亲只须利诱一番,待他日复相便不必理会他,又何必将颍儿的终身大事拿来做文章?难道说父亲的相位离了那踢球的弄臣便不稳么?”
  这话却有些不敬了,蔡京把脸一沉,闷哼一声,蔡攸也知失言,垂着头站在旁边不敢再言,神情中却犹有不忿之色。
  蔡京眼见儿子执迷不悟,也无法可想,只得叹息一声道:“为父本盼你自悟,今日看来却还是执迷。当日先帝驾崩之时,皇太后与众宰臣商议大统谁归,当时你二叔知枢密院事,也在其中。那时章惇说过一句话‘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却被曾布揣摩皇太后圣意而喝退了。等到今圣登基,所作所为件件都应验了章惇所言,单看他一力提拔那蹴鞠弄臣高俅到了禁军殿帅这等高位便可知一斑。”
  他站起身来负手走了几步,又道:“此番罢相,为父默思良久,恐怕日后本朝政事动荡难免,如高俅父子这般的佞幸之臣却是最得今圣宠幸的。偏生这等人不经科举,无能至宰辅执政,天然需要象为父这样的盟友相互倚助。”
  蔡攸到此才恍然惊道:“父亲原来是打定了要与高俅结盟的主意了?”
  蔡京微微一笑:“这个自然,否则当日那高俅夤夜遣人来向为父示好,为父又怎会立时命少蕴前去报聘?只是少蕴回来之时说道高俅之子有这般识见,倒是吃了一惊,待到接世杰河北传书,为父便下了这联姻的决定。今日旁听为父与这高强的一番折冲,可还以纨绔子弟视之么?”
  哪知蔡攸仍是不服,闷声道:“父亲与高俅结盟确实高卓,只是这高强小儿适才被父亲玩弄于鼓掌之间,逼得要答应亲自下场为父亲复相之事出力,又那里有什么才具了?只怕前言都是府中幕僚之属的献策罢!”
  蔡京不禁暗叹一声“孺子不可教也”,可是不可教还得教啊,惟有耐着性子道:“攸儿,你道这高强小儿果真是被逼着要助为父么?你仔细想想,倘若他不自行出言,日后为父复相之时又能得到什么回报?高俅现在已经是武臣之冠,升无可升,未来的利益就是这高强来享受了,他又是一个不能经科举而入宦途的人,不趁此机会巴结上今圣,难道一辈子躲在其父的庇荫下乘凉?这一次为父倘若真因他进言而复相,你倒想想这小儿能获益多少?”
  蔡攸依言仔细推想一番,不由得手心出汗:“难道说,这小儿早就定下了借扶助父亲复相之机,行自家飞黄腾达之计?”
  蔡京重重点头,走到窗前眼望着池边的垂柳,微微一笑道:“看那小儿与为父言语之间若合符节丝丝入扣,为父心中实是欣慰,长江后浪推前浪,竟至于如此乎!为父生平所见人中,惟有前朝几位相公少年时有这般成就,今日之后进诸辈中实无一子可与颉伉,赵挺之儿子只知治学,一豚犬耳。如此少年英才,岂可容他在老夫手掌之外逍遥?”
  他蓦地转过头来,向自己最钟爱的孙女沉声道:“颍儿,祖父给你寻的这门姻缘,如今可满意了么?”
  蔡颍之前一直低着臻首,到此刻才抬起头来,双眸中若有星光闪动一般,浑身都要发出光来一样:“颍儿谨遵祖父之命,定将这高郎牢牢锁在祖父和父亲的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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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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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刻,高强却也正在迈步走出蔡京府邸的大门,没来由地连打了几个喷嚏,心想不知是谁在惦记着本衙内?要是个美女的话还罢了,就怕是被蔡京那老狐狸惦记上了,担子可不轻啊。
  走下台阶之时,高强回头看了那朱漆大门一眼,心中忽地泛起一个怪异的念头来:不知百年之后,那些“后世”的历史学家们会如何记载自己和蔡京的本次会面呢?倘若是仍旧列名奸臣传,估计就是“二贼当日一会,臭味相投沆瀣一气,朋比为奸颠倒朝纲”,如果乾坤倒转大宋国祚得以延续,那恐怕就是“京时适罢相,因私谊得遇殿前都指挥使高俅子强,与语大奇,奇略遂出,京之复相,强有力焉”,再不然自己他日飞黄腾达,地位更在蔡京之上,那就单独列一传给自己拍马屁,蔡京传里就只说“京因高强之力复相,语在高强传”了吧?
  “嘿嘿……”高强想的出神,不由笑了出来,惹得身旁的燕青和许贯忠都是小吃一惊,齐声问道:“衙内因何发笑?”
  高强笑而不答,只把手一挥,当先回府去了。原来他忽地想起从前看的架空玄幻小说来,里面主角发迹的时候每次都是说:“历史的洪流在这里陡然加速,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了。”
  “却不知我会被带到哪里去呢?哼哼,还真是期待啊……”
  是夜,高强在老爸高俅的书房里一夜长谈,父子二人秉烛夜话,定计于东窗之下,不知天际之既白。
  次日清早,高强双眼布满了血丝,却赶在练功之前找来一众党羽,一一吩咐之后,各自都分头行事去了。不过当日高强自己却因疲劳加迟到,被两位师傅狠狠折磨了一番,尤其是鲁智深,听说那几个明教教徒被请入了赵挺之的相府,自己无缘与那宝光如来邓元觉谈论佛法妙打机锋,不由得大动无名,除了各种练习分量加倍,额外又叫高强顶了半个时辰的禅杖,说是练习腰力云云。
  是日,监察御史沈崎当殿上奏,称:“……今当十之议,固足以纾目前,然不知事有召祸,法有起奸,游手之民,一朝鼓铸,无故有倍称之息,何惮而不为!虽日斩之,势不可遏。所在鼓铸,不独闾巷细民,而多出于富人、士大夫之家,曾未期岁,而东南之小钱尽矣。钱轻故物重,物重则贫下之民愈困,此盗贼之所由起也。伏乞速赐寝罢。”
  这沈崎以正直敢言著称,向来不依附权臣,故此这一奏本事先全无征兆,赵挺之、刘逵等人猝不及防下只能随声附和,左正言詹丕远续对:“大钱之行,本为利民,恐远路客人有积货巨万以上者不便耳。唯蔡京急于王事,不能体谅圣心哀矜,今欲且改做当五为宜。”
  赵佶闻言叹息:“蔡京用法峻急,难怪天降灾异,警示朕心。今当十既然扰民,可令逐次改为当五。钱监停铸当十,悉数改铸小钱。各地私钱皆令限期交纳官藏,以小钱换给之,则既往不咎。倘若一意求利,则以私铸法论之。众卿以为如何?”
  这话都被官家说尽了,臣下还有什么好说的?赵挺之眼见不妙,眼色连抛,刘逵绞尽脑汁,却也只能补充两句“伏请各地换纳私钱时,官内加二分利与之”。
  赵佶一听要多掏钱就不高兴,不过也知空口白话地说换钱多半在民间效果不佳,立命此项开支由三司转运使筹措,免得这些大臣眼睛盯上内库,随即命待制拟诏,退朝了事。
  晚间高俅回家来与高强说了经过,待说起退朝时赵挺之与刘逵面面相觑时不禁拊掌大笑,连呼痛快。
  高强熬了一夜,又被押着练了一上午的功,连午饭也没吃倒头便睡,这时刚起来就被老爸找来说话,脑子里还有些晕忽忽的,只办得随声附和,脑子里隐隐觉得有件事情不对,却不知问题出在哪里。
  父子二人正叙话间,许贯忠在门外禀报,说道石秀那边传来消息,赵挺之的相府一片声地喊捉贼,逃出三男一女来,看形貌正是昨日被请进了赵府的那几个方腊手下,事情已经惊动了开封府,石秀不敢插手,问该如何应对。
  高强闻言惊悟:原来自己适才就是在担心此事!那赵挺之与刘逵在殿上议事时既然吃了个暗亏,当十大钱之事就这么被蔡京的手下避实就虚地揭过了,心下恼火自不待言,说不得便要拿这几个草民撒气了。
  想到那美貌少女就要落入赵挺之的魔掌,衙内心中不禁怒火升腾:小赵独占了大才女李清照已经令人愤慨莫名了,难不成你老赵还想吃嫩草?衙内我来到这九百年前,没有带上些高科技和第一筒金傍身,落得要去拍权相的马屁地步,这已经够叫人窝火了,如今好不容易才有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岂可轻易放过?!
  当下高强眼珠一转,计上心头,随即辞别了老爸,叫许贯忠和自己一同去请了鲁智深出来,言道那权相赵挺之仗势强抢民女,徒儿接到消息义愤填膺,意欲前去救人。鲁智深原本就是侠义心肠,又见徒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心中不由大喜,看来自己朝夕熏炙之下,这花花太岁也是能改恶向善的,果真佛法广大无边,能者无所不能,善哉善哉。
  “既有此事,洒家岂可袖手?这便与好徒儿同去看过!”鲁智深卷起僧袍,手持禅杖当先便行,高强二人紧紧跟随。恰好出门时又遇到杨志来寻高强饮酒,听闻此事自然不能错过,从门房随手提了一根杆棒,跟在高强身旁出门。
  一路疾行间,石秀手下的众泼皮将消息流水价送来:那几人行动迅捷,身手矫健,遇到有开封府的衙役或者巡城军卒都是三五下便打发了,赵挺之府中追出来的家人竟是摸不着半点衣角。只是这几人明显不知路途,兼且沿途围堵之人越来越多,显然有些焦躁,出手时也越见狠辣,已伤了几名衙役,现在却是奔大相国寺后园去了。
  高强心念电转,立命石秀众手下开始在城中犯些治安案件,什么踹寡妇门,掀摊贩车,揪小娘子辫子,只是有一件事,须当在众衙役军士面前行事,行事时当聚众,完事后便作鸟兽散。
  这指令一经送出,汴梁城里立刻大乱。石秀果真不愧是市井的豪杰,这短短数日间麾下已经云集了泼皮百余人,当下一齐闹事,声势倒也颇为惊人。此刻时近中元节,各处街市***通明热闹非常,正是东京城的夜生活开始的时候,这一下顿时鸡飞狗跳,狼奔豕突,四面的惊叫、喝骂吵嚷成了一片。
  开封府的衙役与巡城军卒见了此状自然愤慨莫名,好不容易宰相府中闹贼,自己等辈有个露脸出头的机会,竟然被这些泼皮无赖给搅了局,而且还是当着自己的面,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四处缉捕擒拿,手中铁链抖的呛啷乱响,无奈这班蟊贼甚是油滑,每每快追上时便一哄而散,忙了大半夜却也只拿了几个小鱼小虾。只是等到天明送回开封府,却还没过午便都叫知府大人放了出去,一众衙役都有些不解,却得几个班头每人散了些铜钱,个个闭口不言了。
  这是末节,暂且不说。这边高强见衙役军卒四散,局面一时混乱,那宰相府追出来的家人早没了头绪,象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心下不由得意非常,又接了石秀命张三送来的情报,说道那几人翻墙进了大相国寺的后菜园便没了声息,忙向鲁智深禀道:“师傅,这几人闯进佛门净地,如此怎生是好?”
  这却是装傻充楞了,佛门净地云云跟别个出家人说还罢了,眼前这位乃是醉打过山门、轰过卷堂大散的花和尚,哪里将这些放在眼中?只见鲁智深光头一拨楞:“洒家正要会会那大和尚,此番却不是恰好?徒儿且随洒家一同便是!”大步流星向那菜园故地赶去,高强一面偷笑一面跟着。
  几人到了大相国寺后园墙外,石秀领着李四上来接着,言说自己分布了十几个泼皮四下守着,寺中未闻有半点动静,恐怕那几人一路边打边逃,到此都有些疲累,恰好这里晚间无人,便在此静候天明再设法出城。
  高强颔首应了,又对石秀夸奖一番,一旁的鲁智深却早已不奈,将身上僧袍脱下,裹了一块石头在内,“呼”地一声扔过墙去,随即便涌身越墙,只听那边“当当”几下金铁交鸣,竟是已然交上了手。
  高强一面赞叹鲁智深心细,越墙之前晓得先探路径,一面却也有些担心,这几人都是好手,鲁智深这般孤身入内可不要吃了什么亏才好。石秀本是个胆大勇猛之人,此刻见衙内关心,正是自己表现的时候,当即抱了口刀纵身上墙,却听身旁衣袂带风声响,杨志也已经拔刀在手一跃而上。
  两人相视一笑,双刀并举合身扑下,园中立时密如连珠的一串响,俄顷却听一人闷声道:“且住!”
  那人方才出声,这边高强也叫道:“且慢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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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众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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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声喊出,墙内金铁之声顿歇,却听鲁智深一声豪笑:“兀那大和尚,当真了得!”
  另一把洪亮语声当即愤然回道:“你这沙门倒也不差,可惜却是为虎作伥,呸!”
  高强隔着墙头听得心急如焚,适才这几下交手时间虽短,不过相斗的几人恐怕没一个是庸手,此时又是夜斗,出手更加狠辣,却不知里面到底有没有见了血、伤了人?倘若伤了那美貌少女岂不可惜?
  当下连忙助跑几步,一跃攀上墙头,底下许贯忠在他脚底托了一把,高强全身一轻,从墙头飞身而过,夜色下犹如一只大鸟一般,身姿甚为美妙,自我感觉良好那是不必说了。不过感觉归感觉,衙内的脑子却还没有生锈,半空中高喊一声:“请诸位住手,听小生一言!”这一嗓子可是必喊的,听适才杨志和石秀一过墙头就乒乒乓乓地一阵乱斗,几人交手之处定是离墙角不远,自己这一下子跳过去,不先表明敌我的话可是危险之极。
  果然这一声喊出,高强平安落地,除了左脚下踩碎一块土疙瘩,导致落地时姿势不够优美、造型没能摆出来以外,一切还算令人满意。当然衙内的形象是必须注意的,当即将手中白纸扇“啪”地一声打开,在身前扇了几下,小风把衣襟吹的飘飘欲飞,另一手负于身后昂然而立,再加上许贯忠也纵身跳下立于其后,高强这出场也算是颇有气势的了。
  只是等了片晌无人答话,高强大感无趣,忙查看园中局势,却见自己这边三人品字形地站定,将那几名明教徒围在当中,明显是占了点上风。那精壮大汉石宝和宝光如来邓元觉手持刀杖背向而立,中间留了一点空隙,那少女和英俊青年坐在地上,显然是二人中有人身上负伤,只是月色朦胧下却看不清是谁。
  这几下大呼小叫再加上打斗声响,显然已惊动了大相国寺的僧众,园外隐隐有人声喧哗,偶尔“阿弥陀佛”等语清晰可闻,火把的光芒亦已甚为明亮。高强见势头不好,这几个明教教徒自赵挺之的相府中逃出,怎么说也是个贼名难洗,倘若当着这许多和尚的面可不好作手脚了。
  不过这大相国寺的和尚也不是头一次打交道了,高强心念一转便计上心来,忙叫许贯忠去园门守住,只说高衙内今晚禅心忽动道心惟微,随智深大师来此再结善缘妙悟佛法,倘若能有所得自是与此地有大缘法,来日当重塑佛像金身,大做七七四十九天法事。这就是对出家人的行贿了,高强说话时故意将声音稍稍提高,以便几位明教徒能听得清楚,不至于有什么误会而暴起伤人。
  果然许贯忠办事利索,过去在园门边一说就立竿见影。想那一众僧人都是识趣的,有眼尖的早已从门开处瞄到高衙内和鲁智深的“熟悉”身影,又听得诸般好处许愿,立时想起上次衙内来请鲁智深回去时布施的银钱布匹等物,换得的香油还没点完,做就的僧袍才穿上身。这次看来又是天降一注财喜,于是也不管这位贵人半夜三更跳墙进来在此搞什么神通,众僧皆入大欢喜境界,手或舞之,足或蹈之,“善哉善哉”不绝于耳,都踊跃回房去重续方才被打断的美梦,或是向佛祖座前敲几下木鱼,念几遍“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去了。
  许贯忠以言语散去众僧,回身将园门掩上,遥遥向高强比了个手势,示意已经办妥。耳闻墙外人声逐渐远去,这边几人一起松了口气。高强固然是不想人多眼杂,那几个明教教徒逃了半晚,被人堵在这小菜园里已然是陷入绝境了,此刻虽不知这一伙人意欲何为,不过总好过一群僧人围上来。
  眼见这几个明教徒神色间犹有狐疑,高强先来个自我介绍:“几位壮士,小生高强这厢有礼,日前在汴梁城东门外匆匆一晤,不想却在此重逢,实在是人生有缘,幸何如哉!”高强最近与文化人如蔡京、赵明诚等多所酬酢,说话间不由多了几分酸气,这两句说起来已经有些摇头晃脑了。
  哪知这下媚眼抛给瞎子看,对面没一个领情的,只那大汉石宝闷声道:“阁下追踪某等到此,究竟有何用意,还是明说了吧!”
  高强一窒,忙换了称呼笑道:“几位壮士休要怀疑,在下那日曾在太学与这位姑娘巧遇,听这位姑娘诉说当十大钱种种扰民之处,心中很是难平。本来在下虽然并无功名在身,却也有心为朝廷除此恶政,想要冒死为姑娘上奏,只是姑娘那日信了赵明诚这小子的巧言,将这大事托付于这等小人,在下却是无缘与几位结交。”
  那少女“啊”的一声,登即被这番鬼话骗住了。本来这话放在几日前自然是不信,不过今晚被赵府的人喊打喊杀地追了半夜,对赵明诚这家伙实在是恨极,听到这高衙内言下对其极为不屑,心中甚是受落。
  不过这少女也不是没大脑的人,刚吃了宰相公子的亏,对殿帅衙内自然要多几个心眼,高官子弟的心思实在是难以揣摩,因此只“啊”了一声便再无下文,一双大眼睛瞪着高强,只等他的下文。
  高强见表白自己无效,当即转换策略,从这几人关心的所在再下说辞:“只是在下虽然不得姑娘等的信任,但为百姓担忧之心却不稍减。当日在下就跟家父说及此事,今天在朝堂上家父与几位交好的大臣一起上奏,官家体恤百姓,已经下旨要停铸停用当十钱了。”
  “此话当真?!”闻言出声的不是美貌少女,却是那英俊青年,这令衙内又是一阵失望,只是随后而来的话语登时令他心下大慰,只听那少女惊道:“哥,当心你的伤!”
  这一句话一举散去高强心头两重疑问:首先这少女与这位方腊长子方天定乃是同胞骨肉,那么便无须担心什么罗敷有夫的问题,自己这番救美看来颇能有点好处;其次受伤的是这方天定,俏佳人安然无恙,妙极妙极!
  高强这边正在高兴,那边的青年已挣扎着站起,一手扶着身旁少女的肩膀,向高强问道:“这位衙内,适才所说官家已下旨停铸停用当十钱一事,能不能细说一番?”
  高强便将傍晚时自家老爸所说的殿上言语复述一遍,其间不免加油添醋,例如如何将大钱给百姓带来的种种苦处上达天听,那便是本衙内听了姑娘你的话,再请御史台的某位世叔据实上奏,官家为之恻然;再如朝中颇有奸党要为此恶政张目,幸得家父与几位世叔仗义执言一一驳斥,才打消奸党气焰,令官家得以明了当十钱的种种弊病。
  高强口才本来就好,况且这几人是小老百姓出身,又来自江南边远之地,对于朝堂之事所知有限,再加上刚被原本寄予厚望的赵相公狠狠摆了一道,对这番言语是深信不疑。听到高俅等“忠臣义士”与“奸党”面折庭争时不禁紧张万分,再听到“奸党”如何鬼祟悖理时不禁咬牙切齿,最后听到官家从谏如流,即日起不再铸造大钱,以小平钱换给百姓时,都不禁面露喜色。至于那“奸党”是谁,高强一字不提,却只有意无意地将赵挺之的名姓在其中穿插点缀,一盆脏水就这么悄没声息地泼了上去。
  那青年一抱拳道:“如此说来,江南数百万百姓同感高衙内父子大恩,草民在此先谢过。”说着倒身下拜,行动间颇有滞涩,显然是牵动了伤处。那少女在旁相扶,却不敢劝阻,也随着下拜。
  高强心中大喜,忙遥遥作势相扶:“这位壮士可是有伤在身?快快请起,壮士千里迢迢为民请命,真可谓义士,在下佩服之极。”为何只遥遥作势?只因那大汉石宝横刀站在当地,丝毫不肯让路,黝黑的面庞、森冷的目光再加上雪亮的刀,足以令高强掂量一下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可信度,这几步距离终究是不敢贸然上前。
  却见那青年拜了两拜,复又站起道:“却不知衙内深夜到此,贵属又如此将草民等留下,究竟有何用意,还请衙内明言。”这青年虽然身上带伤,却显然是这一行的首领,其余三人都默不作声,唯他马首是瞻。
  高强还没说话,那边鲁智深却豪笑起来,手中禅杖一摆道:“这位小哥休要误会,这衙内乃是洒家的徒弟,今晚听说几位被奸党追杀,便急忙跑来与洒家商议,说什么要设法相救,这才一路追了下来。”
  也不知是天生对头,还是刚才没打过瘾,鲁智深话音才落,那邓元觉将手中禅杖一摆道:“你这沙门口出诳语,也不怕佛祖怪罪!既是存心相救,为何深夜追及,话也不说就先动兵器?”
  鲁智深闻言不由得犯了嗔戒:“兀那秃驴,洒家若不是先投石问路,适才只怕已遭了尔等的毒手,还说什么洒家先动兵器?来来来,洒家与你这秃驴再战三百合!”镔铁禅杖上九个铁环响处,四条手臂并举,月色下两个光头又战在一处。
  (第三部
第十二章 东南
  高强闻言绝倒:人说当着和尚骂秃驴,那叫指桑骂槐,这位智深大师可好,是自己作着和尚还骂秃驴,难道说您那脑门上就枝繁叶茂了?看来这位真是深得禅宗三味,不但呵佛骂祖酒肉不拒,就连自己这和尚身份也一概视为虚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说来虽是好笑,不过这两个和尚动起手来声势煞是惊人。但见这边一个光头跃起,鲁智深双臂一晃力道何止千斤,三十八斤的镔铁禅杖搂头盖顶劈下,平地起一阵狂风,地下灰尘草枝四处乱飞;那边宝光如来邓元觉凛然不惧,一个秃瓢在地上一昂,挺手中月牙方便铲接架,只听当的一声大响,犹如洪钟大吕一般,震的旁边众人站脚不住,都向后倒退几步。
  其声在这静夜中传出老远去,寺外的居民只道这寺中和尚半夜敲钟做什么法事,骂了几句翻身再睡;寺中的和尚却知是鲁智深大师与高衙内在此参详佛法,弄出这等大动静来真是始料不及,果真是佛法无边神通广大,传闻当日佛祖传法之时有天女散花钟磬齐鸣,又有八部天龙翻飞云集,却不知今日是否有这么大场面?善哉,善哉……
  这边却是形势陡然紧张,那石宝见鲁智深这般威势,旁边还有两个好手虎视眈眈,这后进来的两个小子看身法也都不是庸手;自己这边却还有一个身上有伤,一个则是妙龄少女,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不由暗骂邓元觉莽撞,这哪是争强斗狠的时候?对方虽说诚意不见得有多少,总算是一直客客气气地说话,没来由动什么手?
  石宝想到这里,刚要喝止这两个猛人,陡然见地下人影晃动,身旁微风飒然,暗叫一声不好,有人偷袭!此刻来不及细看形势,急忙足尖点地向后急退八尺,手中单刀在身前一抖,化出数朵刀花护住身体,只听密如连珠的一串声响,两柄刀在空中交击,迸出火花无数,黑夜中煞是好看。
  石宝立定身形怒声喝道:“什么人暗中偷袭?”
  只见一个高挺身影微微弓起身子立在身前,黑暗中更显得气势引而不发,语声冷冽:“无胆匪类!若非我家衙内一片苦心周全,尔等早就被开封府的官差拿去法办了,居然还有脸向我家衙内的师父动手,好不要脸!”却正是石秀出手,这黑夜之中欺身扑击,正是拼命三郎的本色。
  高强见势不妙,这石三郎急于立功,说话动手都是毫不容情,这般打下去如何了局?虽然两个和尚对打,两个石头对峙,看来倒也登对,不过自己忙了大半夜,动用百十号人,难道就是给你们找地方单挑来的?眼看杨志在旁也跃跃欲动,那边许贯忠亦已悄悄走近来,手中想必已扣好了石子,这一动手便无法收拾了,当即尽平生之力叫道:“都慢动手,在下有话说!”
  此话一出,除了鲁智深正与那邓元觉你一杖我一铲打得火星四溅,一时兴发收不住手之外,高强这边数人都停住动作。那石宝却愈发警惕,一双眼睛瞪的溜圆看着这边,心想这小子刚才出来时也是大叫住手好话说尽,结果手下打起来比官差都狠,不可轻信!
  高强向两个“打得火热”的和尚看了一眼,无奈摇头,心知要让这两位停下手来决非自己的言语所能办到的,倒不如省些力气来跟这青年打好关系,当下拱手道:“既然家师和这位大师如此投契,不妨先不去打搅,请问几位义士上下如何称呼,此后如何打算?”
  石宝与那青年面面相觑,都觉匪夷所思,这两个和尚斗的如此猛恶,哪里说得到投契二字?不过适才那偷袭的小子说得倒也有理,这高衙内倘若真的有甚加害之意,也无须费这许多力气了。
  不过那少女心思细腻,想的却又深了一层:这高衙内对自己几人或者并无歹意,却也未免就别无企图。自己这般花容月貌,男子见了无不心旌摇动,这高衙内看似不经意间,两道目光却已数十次从自己身上掠过,身为女子岂有不知之理?此刻少女芳心对这高衙内早已大为改观,其人月光下朦胧看来倒也颇为潇洒……
  那青年通了名姓,其实高强早已知晓三个男子的姓名,却还要装做初次听闻:“好,好名字!邓大师的法号机锋暗藏,石兄的名号……这个朴实坚忍,最好的还是兄台这天定二字,大有青云之志,好名字!”
  本以为这下是正中下怀,谁知那少女“噗嗤”一笑道:“什么青云之志,我大哥取的是添丁进口的添丁,是我爹三十而立才得了儿子,就取了这么个名字。”
  “啊,这个……”高强一阵尴尬,没想到这位堂堂明教太子爷居然是这么个名号,走出去岂不是难看?不过想来也是很合情理,那方腊也只是漆工出身,中年得子取这么个名字事属寻常,没叫得宝、来福就算不错了。
  只是见那方添丁一脸的尴尬,高强灵机一动,忙笑道:“方兄如此英雄,令尊也必非等闲之辈,取这样的名号自然大有深意。据在下想来,令尊当是期望方兄幼年时得以生长,而长成后便大可一展青云之志了,是以这名号幼年时当做添丁,如今便为天定了。不知在下所解是否合宜?”
  那青年闻言大喜,这高衙内果然是读书人,胸中学识可谓渊博,当即就坡下驴:“高衙内果然慧眼识珠,我爹正是这个意思,只可惜在下资质平平一事无成,所以到今天都不敢改名为天定,实在是有负他老人家的期望,惭愧啊惭愧。”
  这一来双方距离陡然拉近,大有惺惺相惜情不自禁之慨,正要把臂言欢,忽听那边又是“当”的一声大响,两个长大和尚各自倒退几步,鲁智深的豪笑声再起:“好秃驴,果然有些气力,正是洒家的对手!”
  邓元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真没见过一个僧人口口声声叫秃驴的。不过二人打了这么一会,他也知对手力大招猛,又是半夜相斗,一个疏神便是骨断筋折的下场,实在不是好耍的。他眼角瞥见方天定和高强这边敌意已消,心说贫僧没来由的与你这秃驴打个什么劲?:“你那和尚倒也不差,彼此彼此,贫僧看来只怕打上一夜也未见得有个胜负,何不就此罢手?”肚中转了几转,终究是拉不下脸来叫秃驴。
  高强见状松一口气,心说你们总算打完了,好在没人死伤,过了瘾也就算了。忙堆起笑脸拉鲁智深来与方氏几人厮见,彼此说些久仰久仰的话。
  待见礼毕,高强便叫许贯忠给方天定裹伤,原来是从赵府逃出时大腿上中了护院的一枝袖箭,行动间颇为不便,性命却无大碍。高强说起自己担心方天定等几人的安危,一直派石秀等人暗中监视赵府的动静,更驱令众泼皮扰乱街市、转移官差的注意力,这几人才能顺利到此休息。摆功劳时面上须当轻描淡写,言语中却须大谈困难与风险,以及自己的苦心孤诣排除万难,这些小把戏高强前世写报告时便驾轻就熟,此刻寥寥数句便说得几个朴实的老百姓感激涕零,就连最精细的石宝也没了多少提防之心,大家一起大骂赵挺之父子人面兽心尸位素餐。眼见那美貌少女方金芝也跟着恨恨连声,回想起前日在太学自己吃瘪的场面,相比之下真是天壤之别,高强更觉扬眉吐气,骂的格外痛快。
  这正骂的起劲,方天定忽然拉住高强的手道:“高衙内,在下与你一见如故,有几句心腹言语相托,衙内当不会负我吧?”
  高强一楞,心说你来京城上告当十大钱,这等大事本衙内都已经给你办妥了,还有什么心腹言语要托付给我?眼角瞥见石宝也是一楞,随即与方天定两个连打眼色意似异议,可知这事非同寻常,不由得好奇心起,却故作撇清道:“方兄英雄了得,便有什么为难之事也是反掌可定,何必说到托付二字?”
  方天定不知这小衙内心肠九曲,倒觉得此人光明磊落,于是心意更坚,不理会石宝的眼色狂打,从怀中取出一物道:“高衙内,实不相瞒,在下这次上东京来,是受了龙游县令宗老爷的指点,要将这一条东南守备策寻机上呈给朝中大老。在下原本以为赵挺之与奸相蔡京作对,应当是个好官,谁知竟是这般……幸得遇到衙内这般义薄云天之人,必能令宗老爷的一片苦心得以上达天听。”说着将手中一个油布包裹的卷轴递过。
  这几句话说出来,口气又是诚恳无比,饶是高强一向自诩脸皮超厚,却也险些经受不住,闹了个满脸通红,幸好此时夜深天暗,脸色变化不如白日明显,不然高衙内的脸红(而且还是因为一个男人!)传出去定是笑话一场了。
  他定了定神才回过味来,却不忙接那卷轴,追问道:“方兄这是替龙游县令宗泽递的札子?是什么东南守备策?”
  (第三部第十二章完)
  
  
第十三章 帮源
  方天定见他不肯接这卷轴,心下不由发急,忙把这事的始末竹筒倒豆子一般都说了出来。原来宗泽为一任地方官,每日苦思理民的方略,这一日手下来报,竟发现龙游县边境有一条银矿脉,品质竟是极高。只是其矿脉甚为隐秘,又是深藏地底,沿途多地下水和沙石层,几乎无法开掘,若非一次泥石流冲毁了山体,露出一点矿脉来,又恰好被宗泽一个善于鉴石堪地的心腹手下发现,这矿脉只怕再过个几百年也未必能见天日。
  宗泽接报立刻出发,与那手下两人穿山越岭,寻觅适合开矿的地点,结果一径摸到邻县清溪县帮源洞中。哪知此地是明教禁地,多处设有埋伏,那手下当场中了窝弓药箭身亡,宗泽却被闻讯赶来的方腊和石宝等人带出了洞外。
  此后的事情这方天定便不甚了了,只知那宗泽与方腊一番密谈之后,冥思了一夜,留下这一封卷轴,径自回龙游县去了。隔日方腊便找来方天定等几人,将这一封卷轴交给几人带上东京去,千叮万嘱必定要先上告当十大钱之事,看朝中哪位大老能一力担当此事,再将这卷轴献上。
  说完前后经过,方天定一把将这卷轴塞在高强的手中,再用双手紧握住,两眼“深情款款”地望着高强道:“虽然衙内本无功名在身,但这一番折冲为咱们东南的百姓免了当十大钱,可见衙内是既有担当又急公好义的,又与朝中大老多有世交,必能不负宗老爷和家父的一番期望,还请收下这宗老爷的守备策。”
  高强骤闻此事不由心中暗惊,虽说一个银矿不是小事,可这宗泽如此郑重其事,竟然不经由正常途径上报,而要通过几个明教教徒来上奏,究竟其中有何缘故?
  不过眼下可不是详细追究其中原由的时候,这事不管是好是坏,落到自己手里总是多一张牌,况且这方天定如此“拳拳”之心,若是冷落了岂不伤人?那自己这大半夜劳师动众的不是白忙活了么?
  忙正了正脸色,摆出最大义凛然的表情来,双手恭恭敬敬地将那卷轴接过,掌中犹如千钧之重:“方兄请放心,此事既然是为百姓福祗着想,在下虽然只有区区微力,也是义不容辞,包在小弟身上便是。”此刻关系非同一般,从“在下”已经升级为“小弟”了。
  方天定见这高衙内将卷轴接过不由大喜,心头放下了千钧重担一般,顿时觉得浑身轻松,笑道:“既然大事已了,在下等也要告辞了,衙内可有法子送在下等出城?”
  高强一楞,忙劝道:“方兄身上有伤,此刻又方交四鼓,城门未开,为何这么急于出城?依小弟之见,还是一同回小弟府中歇息数日,待腿伤养好了再做打算才是。”其实心里是想说,衙内我费了这许多工夫,为的还不是你这美貌的妹子?倘若是以前,要个手机号就搞定了,这时代可不同,人海茫茫交通又不发达,一旦分开了却上哪里找去?能争取个几天相处也是好的。
  哪知这方天定却把头一摇:“衙内有所不知,我爹早就关照我,不论这事能否托付得人,一旦了结便须回程,片刻不得停留。现在既然有衙内担当此事,在下这次来汴梁可算成功了,自当立即起程回江南,至于这区区小伤却算不得什么,不劳衙内挂怀。”言下竟是去意甚坚。
  高强一时楞住,心想你也不必这么听老爹的话吧,难道是看穿了本衙内对你妹子的狼子野心,因此急于跑路?只是话既然说到这份上,高强却也找不到借口挽留,只得勉强答应了。众人就在这菜园中说些闲话,那方天定说起宗泽在龙游县任上的诸般逸事,听得高强等人津津有味。
  原来宗泽在当地官声甚好,尝有一日在县西门外见一村夫提了一捆菜蔬出城,上前一问原来是在市集上买的,宗泽当即大怒,命人用藤条将这村汉打了一顿,说道身为农夫而不事稼穑,反而去市集上向他人买菜,此风不可长。这事一经传开,全县农民都闻风悚然,一齐努力耕作。又说宗泽在崇宁初时号令县中将茶园尽数砍去,改种桑树,众父老没有一个能理解的,不过向来敬服宗泽的政令,都不敢怠慢,一齐将茶园砍去。等到崇宁四年蔡京下令行茶专卖法,凡有茶园者都要向官府交纳茶租钱,而且贩茶者要向官府买专用的茶引和茶笼,如果逾期或者越界贩茶就要受罚,被当地百姓称为茶大虫。可是这政令行到龙游县,全境没有一个茶园,一文茶租钱都不必交,更没有茶政扰民之患,而先前所载的桑树都已长成,蚕桑之利一时甲于东南,一县父老这才明白宗县令的好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高强听得津津有味,心想这位日后的抗金名将果然是有两把刷子,却不知这东南守备策里究竟写了什么锦囊妙计?
  闲谈之间五鼓敲过,眼见东方既白,城门开放,高强将方天定一行直送出汴梁东门外,送了些银钱盘缠和伤药之属,众人洒泪而别。鲁智深和邓元觉却是不打不相识,大有惺惺相惜之慨,此刻也稽首而别。
  眼见那窈窕背影消失在大道彼端,高强抻的脖子也长了,直到影踪不见才回过神来,怏怏回府去了。
  此番连夜救人,鲁智深全程参与,对高强的表现大加赞赏,破例免了他一天的练功,让他回房休息去了。高强是如蒙大赦,连续两天没睡,这身体实在有些吃不消,回房蒙头睡到下午申时方起。
  小环服侍着吃了一顿也不知是什么饭,高强沐浴更衣后坐在院中树下,将那宗泽手书的卷轴打开细读,却越读越是心惊。
  据这卷轴中所言,这银矿脉在帮源洞中甚易采取,倘若以最先进的灰吹法冶炼,再加人手充足,每年计可得精银二十万两以上。要知蔡京执政之后下令天下坑冶的金银都运至内府收藏,饶是如此,崇宁年间每岁银课不过二十余万两,连支付辽国的岁币都不够,若是这银矿得以开采,无疑是对朝廷的一大力助。
  只是这银矿的开采却有一桩难处:此地为明教禁地,等闲人不得入内,官府若要组织人手入内开矿,明教教徒势必不能干休。其时两浙路、福建路明教潜力极强,很多军人官吏也侍奉明尊,一旦激起大规模的民变,后果不堪设想,其损失可不是一个银矿所能弥补的。
  因此宗泽与方腊一番商议之后,建议将此银矿与明教教徒共同开采,所得银两可用于当地教徒抵充各项租税,如此一来既免除了贫民因急于将手中粮食蚕丝等物变钱而横遭剥削之苦,又可以无偿利用明教教徒的劳动力,三则可以为朝廷提供大量的银两,实为一举数得。
  只是此事却有几件不妥之处,一来与朝廷一向以铜钱形式收取赋税、而以金银作为宫廷用的奢侈品和对外交易的政策相悖;二来宗泽自己是被吕惠卿在大名府留守任上提拔起来的,属于被蔡京一党所排挤的人,而收敛天下金银却是蔡京所建议的法令,这般上言不用说是要被视为政敌的反攻倒算,管你是良法恶政一律打击,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说不定就此沉沦于宝文阁的卷牍之中了;三来宗泽官声虽好,不过这明教禁地出银之事究竟令方腊这教主放心不下,必定要全程监督这政令的上传下达。
  因此宗泽苦思一夜,定下这投石问路之计,教方腊遣几个心腹教徒进京上告当十大钱扰民,以此来判明朝廷中的政治气候,寻找可以相互依赖的盟友,再将这银矿之事和盘托出,一举改变东南的赋税政策。
  高强将这千余字的卷轴从头至尾细读了几遍,不禁掩卷而思。有宋一代,朝廷有事于西北,供奉仰于东南,江南的百姓虽然号称富庶,却担负着比全国其他地方重了近倍数的赋税,再加上后来东南应奉局的诸般恶政,终于官逼民反,酿成了方腊起义这样的大动乱,在宋辽金决战的最关键时刻对朝廷的财政构成了最彻底的破坏。如果要解决东南的问题,这明教禁地的银矿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契机。
  只是,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吗?宗泽的这份卷轴,是否还有什么未竟之意呢?高强脑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依稀记得现代这浙江确实是有个银矿开采的,不过具体的地名可是忘的一干二净了,难道就是这帮源洞银矿?可是又为什么历史上没有记载这样的大事呢?只要是确实上奏朝廷了,就一定会有所记载,可是自己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一档子事。
  唯一的解释,那就是这事在历史上根本就被刻意的掩盖了,朝廷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银矿存在。可是,是谁这么做的呢?
  按照通常的推理模式,这样做的结果一定是因为某种利益的驱动了,高强将手中的卷轴合拢放在桌上,闭上眼睛细细推想这银矿开采的各方互动,到底这其中,谁是真正受益的一方,谁又能最大限度地改变自己目前的处境呢?
  朝廷?宗泽?蔡京?赵挺之?明教?……
  高强矍然惊起,险些将桌上的茶杯也打翻了,却顾不上收拾,任由小环在一旁连声呼唤也没回神,脑中只转着这么一个名字:方腊,一定是方腊!
  (第三部
第十四章 行路
  高强霍然站起,背着手在院中走来走去:“方腊,一定是方腊!”这件事倘若能按照宗泽所设想的那样进行,则明教将每年手握大批现银,并且这现银是可以用来抵充租税的,如此则明教就成为许多平民与官府间的组织,其教徒数量势必大大增加;其次,开采银矿必定要雇佣大批工人,明教作为这银矿的直接开采方自然也就掌握了这批壮劳力,随着岁月的推移这批劳动力显然会成为核心的教众,倘若再以兵法部勒,隐隐然就形成了半军事化的中坚力量,如此一来方腊手中有钱有兵又有民众基础的支持,割据一方也非难事了。
  “难道方腊的造反是早有预谋?从这时候就开始谋划了?”想到这里,忽地一阵凉风吹过,高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冷汗,刚换上的内衣背心一块竟已湿透了。
  小环在旁看的担心,见高强额头冷汗涔涔,赶紧上前取出丝巾擦拭,轻声问道:“衙内,可是天气太热了?这两天衙内也累坏了,还是回房去歇息一会吧。”
  高强微微笑了笑,却轻摇了摇头:“不妨,我还要在此多坐一会,小环且再去替我沏壶茶来。”说着重新坐下,其实此刻时近黄昏,又是在这大树阴下,小院四周幽篁掩隐,时有凉风轻拂,还真说不上热。
  小环眼中仍是放心不下,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微微一福,转身去再沏茶来。
  高强望着她的窈窕背影,忽地有些感慨起来。倘若没有小环的悉心服侍,自己在这时代的生活恐怕要变得乏味和麻烦许多吧?起码在生活上就会多不少问题了,例如这吃饭穿衣等日常琐事就有一大堆不懂的东西,也亏得这姑娘没半句怨言,件件事伺候的自己熨帖周到,看她的样子似乎还很是乐在其中。
  不过片刻之后,高强的思绪还是回到这帮源洞的银矿上来。历史上是没有这时朝廷在浙江开采银矿的记载的,甚至也没有明教教徒进京上告的事,如果不是自己的到来改变了历史,恐怕这件事会就此湮没无闻。
  那么,到底没有自己的历史会是如何一种进行?是朝廷中有人知晓了这事,却因为种种原因隐瞒不报,还是方腊见朝廷中无人可主持推行此事,索性将这银矿的发现给压了下来,自行设法开采?
  想了半天不得要领,高强不禁废然一叹:这回到过去的勾当,可真不是人玩的!就算眼前似乎是一条史有明载的康庄大道,迈步上前时尚且步履唯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更别说历史中本来就有无数被有意或无意歪曲和隐瞒的真相,放眼望去就如一条羊肠小道上还满布荆棘,中间甚至是有地雷陷阱若干。这一条路偏又是如此的孤单,任何时候都不会有一个盟友与自己同行,只有将这一切心绪都埋在自己的心底,抑且尽付杜康……
  心中忽地想起大晏相公的一句名词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
  “衙内又在吟词么?可用师师歌舞?”耳旁忽然传来这略显稚嫩,却已甚为柔美清婉的语声,高强循声望去,却见师师一身浅绿的轻罗窄袖,两绺垂髫上各挂着一串璎珞,单手挽着那管前日从蔡京府上带回的和田玉萧,俏生生地立在夕阳下,竹林边,竟宛如一幅极精致的图画般,令人不知不觉间便沉醉其中而忘忧。
  “师师,可还记得你初到本衙内府中的那一日,在这小院中为本衙内唱李太白的将进酒么?今日衙内想听你唱另一曲,也是诗仙的绝唱,行路难,可会么?”所谓睹物思人,睹人亦会令人重新拾起往日的心境,此刻高强前路漫漫,不由便想起这首行路难来。
  “师师会得,请衙内安坐听来。”小师师福了一福,便就手中玉萧打了几下拍子,曼声唱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语音虽仍略显稚嫩,以弱龄女儿之身唱这太白居士的豪放之音亦未能尽其神髓,然而高强此刻心绪正如这诗中意境,不片刻已沉浸其中。
  “行路何其难乎!眼前蔡京复相之事未决,虽已多方筹谋定计,貌似胸有成竹,但世事有不可知,人情有不可察,事未行又如何逆料成败?就算蔡京复相,自己投身仕宦,上有昏君赵佶,权相蔡京,下有一众谗佞之臣如童贯、杨戬之流,朝堂不见清流惟有群魔乱舞,国事又当如何收拾?这还不算,外有辽金夏吐蕃大理等豺狼虎视眈眈,内有各地民怨四起人心败坏,如方腊这等仗恃一方势力欲有所图谋的野心家更隐伏着不知多少,我虽然‘夸称’是来自未来,然而手中一没钱粮二没兵马,在世人眼中亦是纨绔子弟一名,更兼玻璃、水泥、蒸汽机、TNT、小高炉等等高科技玩意一窍不通,史学史才史识亦是多多欠奉,民主改革什么的一概不敢动手,就凭我一己之力想要挽大厦之将倾,前路何其艰难!”
  高强微微苦笑一下,尽管现实如此,自己却又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么?人生无非飘来荡去,不管是在北宋徽宗朝还是在21世纪,人都是一样在红尘中挣扎而已,有这样的机会去体验同时代的人所无法体验的生活,人生的色采想必是不会变作苍白的吧?路虽难行,有这一双脚慢慢走去,只须留下几个脚印,不也是人生一桩快事吗
  “……直挂云帆济沧海~”师师唱到结尾处,尾音向上微微一扬,如同拉出一抹亮色,恰好应了这首名诗的意境。
  “好,唱的好!”高强拍手叫好,心中却已暗下决心:天幸这帮源洞的银矿之事落在我手里,焉知不是上天要借我之手来扭转乾坤?若要解决这大宋积弊,以自己目前的地位和资本来说实在是起不到多大的作用,想要获取更高的地位则必须要等待三年以后的大比,自己倘若能串通蔡京弄一个同进士出身,再有些实绩打底,一切顺利的话当可于数年之内到达接近中枢宰辅的位置。不过这实绩当从何处而来?
  这中间有近三年的时间,自己又只得一个荫补入仕,能有个低级的地方实缺就算不错了,又与大事何补?如此看来,此番帮源洞银矿之事倒还是一个契机了,这东南五路,衙内我必是要去走上一遭了!
  “果然唱的好曲!”园门处亦应声传来一句赞叹,师师听了高强的赞语本自有些害羞,一听有外客前来便不做声,低头站在一旁。
  高强抬头看去,却见燕青和陆谦二人并肩站在门口,心中就是一喜,看来自己叫他们去办的事已有了眉目,当即将一些心绪都抛在脑后,笑着叫小环带师师退去,又吩咐开出饭来,与这两人边吃边谈。
  两人谢过了入座,陆谦首先道:“照衙内的吩咐,末将去城外各处花农之处寻觅,的确发觉了有一家种了些衙内所说的紫色小草,因其除了有些淡淡香气之外并无甚出奇之处,故此并未大量栽种。末将采了些样本在此,又请汴梁城中甜水巷一带的几家金紫医铺看了,按照衙内所言的以药剂萃取之法,果然得了些精油在此,请衙内过目。”说着从怀中取出几株小草和一个小瓷瓶来。
  高强一喜,忙拿起那几株草来仔细看去,又凑在鼻子前闻了一闻,果然就是21世纪风行一时的薰衣草了。记得以这草萃取出来的精油洵为女子恩物,功能美容护肤定心安神,对于去除面部的小小瑕疵更是大有奇效,配合什么SPA水疗亦有多种运用之功。这东西倘若再加上些包装宣传,必定能在这娱乐业空前发达的汴梁城轰动一时,以此在宫廷内打通关节岂非无往而不利?
  问明了那家花农只种了千余株这薰衣草,高强立命陆谦持殿前司的令牌去将这一处花圃尽数买下,再雇人大规模种植,旁边亦要建起萃取作坊,请高手医官主持,预计一年之内,这百余亩的花圃足可供应千两精油之数,彼时市场必已打开,当可视情形觅地再建新花圃了。一应花费自然不用高强自己掏腰包,反正老爸高俅掌握军需供应,内中可以揩油水之处不胜枚举,用来为大宋的未来做些贡献,岂非好过平白被花差了去?
  陆谦领了差使,抖擞精神自去操办,料想以殿前司的名义临一种花小农,自然是雷厉风行叱嗟立办,其中陆虞候可以沾手之处也不会少了。
  这边了了一件,那边燕青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来,高强接过展开一看,却见其上画着五六个女子,或艳妆或淡抹,或明丽或淡雅,均是极其出色的美女,旁边以工笔写着小字,却是些评语之类。
  高强看了燕青一眼道:“小乙,这些是什么女子?”
  燕青笑道:“回衙内,这是小乙这几日出没汴梁的各处勾栏瓦舍,青楼妓馆,所见的几位出色当行的女子,小乙费了半夜之功,秃笔绘就图形在此,并附了些评语,以便衙内甄选。”
  (第三部第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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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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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强闻言又惊又喜,他本来命燕青在这汴梁城中寻觅合适的烟花女子,准备效原史中赵佶逛青楼的故事,以此做个进言的契机,不过却也没料到这位浪子这么快就有了眉目,而且妙笔丹青,绘了这么一份图卷出来,不但个个美人栩栩如生,更难得还有评语在旁,心想果然燕青不负浪子之名,***场中的专业人士就是与众不同,此图真可谓东京六艳图了。
  待到展图细看,其上美人六名,端的是争奇斗妍,春兰秋菊各擅胜场。高强一一细看下来,眼前陡地一亮,见图卷右下方绘着一人,体形纤侬合度,眉目未语含情,一张瓜子脸上宜嗔宜喜,竟似要从那卷轴上迈步走下来一般。
  高强一喜,指着这美人道:“小乙哥,这美人是谁?”
  燕青一笑道:“衙内问的却正好,这美人乃是朱雀门外西瓦舍的花魁行首,家中姓白,行中都叫她沉香。其人不惟相貌身姿为汴梁城***场中的上品人物,且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开颐解语妙处宜人,令人与之相对不由沉醉忘忧。更有一桩绝妙处,其所唱的词曲是典雅华美,极尽工巧之能事,每一出辄坊间传唱,其精雅处可方之少游词,但却未闻他处流传。以燕青看来,若非其本人所作,则其身后必有能者。”
  “白沉香?身后还有能者?”高强微微一怔,燕青的品位他也是知道一些的,能得他如此赞许,这白沉香的词曲当为一时之选。只是这身后的能者又会是谁,居然能与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少游相提并论?
  “小乙,这白沉香有何名作佳曲,能当得你这般赞誉?”
  “衙内请听这曲。”燕青一笑,举手在空中虚打了几下拍子,轻声吟道:“风销焰蜡,露沮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
  听到“桂华流瓦”这一句,高强猛地醒起:“周邦彦!”记得以前读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说到周邦彦词与秦少游词的比较时,便举了这阕“解语花”作例子,因此记得。如果燕青唱的是另外一首词,他倒还没这么熟悉,只因这周邦彦善作长调,一词动辄百余字,高强读书是不求甚解,可没这耐性去细细揣摩他。
  “周美成?”燕青也是一怔:“小乙这几日留恋勾栏瓦舍,倒也听人提起过这位词人的名字,说他于神宗时献‘汴京赋’而为太学正,现今居秘书郎,精擅词工和音律,近年来却鲜有佳品问世,没想到原来是窝在这白行首的身后了。只是这清真居士也算是一时词宗了,这白行首为何有如此能为,数年来竟能独霸其词作?这其中倒是蹊跷了。还有,衙内又是如何知道这词的作者是清真居士的?”
  “啊,这个……”高强一时语塞,还好颇有急智,忙道:“眼下本朝工词者不如前朝之盛,秦少游之后便推周清真了,衙内我也是据这词作的境界推想而已。小乙你说的不错,这其中确实有些蹊跷,不过此女既然能这般内秀,于本衙内的大事是大有好处的,此刻天时尚早,你我何不前去一探究竟?”还是早早岔开话题的好。
  燕青见他兴致勃勃,自然无有不从,于是二人带了些银两铜钱,出得殿帅府径直往南,过了景灵西宫和开封府,转浚仪桥大街往西行去,便是东京汴梁城夜生活最繁华的去处之一——朱雀门西大街,被汴京的百姓称作院街的便是。
  此地异常繁华,入夜更觉兴旺,各家店铺***通明,人烟往来摩肩接踵,曹婆婆羹汤店、李四茶馆、鹿家包子铺等名店前都是人声鼎沸排起了长队,到处都是一派歌舞升平景象。这里的各家妓馆青楼却比东门外太学附近的多些格调,并不见什么流莺飞燕在外招摇,门口都挂上了红红绿绿的纱罗,遮住内里的风景,来往人众偶尔将纱罗掀起,里面便泻出歌舞谑笑等声来,勾得外面的人心里直痒痒。此地帮闲人众甚多,只要是见到路人似有驻足之意,便即上前兜揽,三言两语便知了虚实,腰间有无银两,对京中的各处妓馆是否熟悉,是老客还是青头,这些帮闲是几句话就摸个门清。
  高强到了此地,精神便是一振,这等征歌逐色之地确实有助人放松精神的功效,更别说他现下心事重重,来此却是恰好。那等帮闲也是识趣,老远便认出了这位汴京***场中的名人,再看旁边竟是这几日风头正劲的燕小乙,这两位凑在一起,那是憋着要一掷千金、风靡万千歌女心来了,哪还有不上来巴结之理?只可惜今日高衙内乃是有所为而来,摇着手中折扇一径笑过,身后只留下众帮闲的叹息声一片。
  三转两转到了一处瓦舍旁,高强见门头上挂着块匾,这些日子来也曾读些古书,认得上写的是“容乐坊”三个大字,字体俊雅遒丽,一看便知出自高人之手,只不过下面的落款却看不清楚,不知是何人所提。
  燕青日前才来过这里,这等风流人物那是等闲少见的,此处的帮闲几乎都认得,当时便围上来几个迎接,待见随后的竟是花花太岁驾到,那是第一等的寻芳客了(这第一等自然是指出手阔绰而言,至于风雅唱和这位衙内出了名是一窍不通),个个抖擞起精神来逢迎,点头哈腰地领进门去。
  老鸨上来满面堆欢,一听这高衙内今日要点花魁白沉香,暗地里就是眉头一皱,心说这俗物怎么恰好这时候来,里面那位老才子可在呢!忙笑道:“衙内却是不巧,今日香香闭门修曲,循例是不见客的,嬷嬷我另寻一位更胜于她的姑娘来与衙内唱曲,可好?”
  高强心说要听曲的话有几个能比得上我院里的那位小师师,难道本衙内真是有空来找乐子的?燕青是眉目挑通的人物,不待高强开口便上前笑道:“这嬷嬷却是好意,怎奈我家衙内平日里习文练武,等闲也不得空,今日幕名而来,还望嬷嬷行个方便,前去通报一声,只求见上一面便了。”看来这时代青楼的风气甚好,求的是风流佳话,恶的是仗势凌人,是以燕青笑语晏然,丝毫不拿身份来压人。
  那老鸨见说的客气,又是这等风流俊俏的人物,心下便肯了,忙叫两个歌女来陪高衙内小坐,又叫奉上茗茶点心,一壁进去通报。
  高强坐在那里东张西望,见这容乐坊地方不大,布置的倒很幽雅,处处多闻丝竹歌舞,却不很听到淫声浪语借酒撒疯等声音,不由暗暗点头,心想高级娱乐场所正该如此。工夫不大那老鸨便出来了,却笑的一脸不尴不尬:“衙内,今日香香姑娘实在是倦的很了,只是听得衙内一片诚心却也感动,叫嬷嬷我给衙内出个题目,倘若衙内答的中式,那便是有缘,倘若不中式么……”
  高强心中倒觉得有趣起来,这等桥段以往只在戏文里见到,今日难得碰上一回,玩玩倒也无妨:“就请嬷嬷出题。”
  那老鸨本来惴惴不安,生怕这小太岁发飚,这时见他答应的爽气,却也意外,赶紧一顶高帽子送上:“衙内这般潇洒,真是不枉了风流二字,嬷嬷我佩服的紧啊。”这就叫抬你上轿,先让你的身份端起来,免得待会你答不出题来翻脸砸场子,小小容乐坊可经不住你殿帅府那些如狼似虎的兵丁。
  只见那老鸨向两个歌女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旋即奏起丝竹管弦,唱的却正是燕青适才所唱的那首“解语花”,只是这两个歌女资质平平,转折间少了许多韵味,高强听过了小乙的演绎,再来听这二流歌手的演唱不由得索然无味起来。
  好容易一曲唱罢,那老鸨战战兢兢地上来说题目,却是问高强这词中有何处不妥,当如何改动?高强一听便知,这位白沉香姑娘是有意刁难,这当今有几个人能挑出周邦彦的毛病的?好在本衙内来自九百年后,又恰好读到了《人间词话》中的评论,此刻正好卖弄:“这真是绝妙好词!虽然意境不如欧阳永叔、秦少游词,然言情体物可谓穷极工巧。只是其中以桂华二字代替月字,可谓白璧微瑕。词中忌用代字,凡用代字者,若不是意境不足,就是词句不妙。当日苏学士问秦观近作,秦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过’,被苏学士讥为‘十三字只说得骑马楼前过’,今日香香姑娘的词也是这个毛病。至于如何改动么……”故作沉吟片晌,其实是回想王国维有没有说过改动,却半天想不出来,只好笑道:“本衙内眼高手低,这改动却是不能了,只答得半式,嬷嬷请去回报香香姑娘便了。”
  那老鸨一脸的狐疑,想是觉得这俗物怎地也说的长篇大论,对错什么的却也不能分辨,囫囵记着便往后进去了。少停便满脸喜色地跑进来,半身肥肉抖出波浪粼粼,气喘吁吁地道:“衙内果是有缘人,香香姑娘请衙内至水阁安坐片刻,待匀了粉妆便出来与衙内见面。”
  (第三部
第十六章 暗香
  衙内吐血强推:《泰坦传奇》作者、资深作家超级肥鸭最新力作《九鼎问天录》,我不推荐是我的错,我推荐了你不看是你的错,看了觉得不好是肥鸭的错~~~
  高强一听大喜,能在这时代的大才子面前显示自己的“才学”,那是回到过去的生涯中第一等快事,如今这扬眉吐气的机会落到自己头上,正是幸何如之!赶紧整了整衣冠,周身看过并无甚尴尬处,折扇啪地一声合起,指点那老鸨道:“头前带啊~路!”一时兴起,连昆腔都出来了,只可惜这时代并无京剧,满堂无一人知道喝彩,衙内只得暗叹一声“晦气!媚眼丢给瞎子看”。
  此刻已近二更,天上明月半升,却正是这院街的热闹之时,四面丝竹歌舞不绝于耳,不时有红男绿女嬉笑而过。老鸨提着个宫灯,摇晃着一个“丰满”的身子在前引路,高强随后漫行,燕青微微落后半步跟着。
  一路行来渐渐幽深,几个转弯过后人声渐渐已不可闻,偶尔飘来些管弦声音却犹如天籁,令此地平添一丝雅致。高强正自点头暗喜“此地果然不俗”,脚下转过一丛矮树,眼前陡然出现一洼池水,池中一道画舫四角宫灯高悬,余外都是轻纱遮蔽,而四周女墙都以藤萝衍蔓,分外衬得那画舫如天上宫阙一般。
  高强见状情不自禁地叫声“好”!想起以前去苏州旅游,所见的拙政园亦不过如此,再加上此处乃是活生生的古韵佳人,心中益发多几分激赏,只可惜少了点点江南烟雨,否则真可称是人间仙境了。
  这边话音才落,那画舫上亦应声道:“烛花报,贵客到!可是高衙内到了么?”这莺莺呖呖之声方过,只见那画舫的门帘一挑,两盏宫灯并出,一对侍女分列,中间一位盛装丽人飘身出迎。
  虽然有***照亮,无奈隔得这几步,影影绰绰的不甚分明,高强紧赶几步到得近前,那丽人盈盈一福,娇声道:“小女子白沉香,见过高衙内。”
  真好个美人!先前看燕青的妙笔生花,那画上美人仿佛活的一般,对画便如对着一位活色生香的美人;待此时见到白沉香本人,竟觉得这真人也好似在画中游移,不惟眉目如画,行动娉婷,那一种幽雅中隐含的媚态亦是禁制不住地流泻出来,令人一见便顿忘己身。
  高强停了好一刻才醒悟过来,心中暗惊:这白沉香不愧是一方花魁,只这一见便让人有把持不定的感觉,怪道是这般难求一见,如此姿色象是天生来媚惑男人的,确实不应轻出。还好本衙内来自九百年后,平时网络上电视上见的美人海了去,总算也有点免疫力,否则还真被你给镇住了也不一定!
  忙上前虚做搀扶状:“香香姑娘请起,姑娘的才名本衙内闻之已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幸甚幸甚!”却是不好就扶上去的,更不可提什么艳名,只能提她的才名,否则岂不是成了急色鬼?
  那白沉香眼中微微掠过讶色,想是觉得这出名的俗物高衙内怎地这般吐属斯文,不过这人先前一语点出周邦彦词中的瑕疵,却也是有些才学,看来传言多有虚妄,这高衙内究竟腹中有无才学,让那老才子一试便知。
  当下轻启朱唇笑道:“衙内一语点出小女子词句中的瑕疵,才是真正的才子呢,香香在衙内面前哪里敢提什么文才,便请入内详叙。”说着伸手肃客。
  高强却不忙入内,拉过燕青向白沉香笑道:“香香姑娘且慢,本衙内这燕青兄弟乃是当今少有的少年风流人物,姑娘亦来见过才是。”
  那白沉香闻言吃了一惊,本来老鸨只提起了高衙内到访,又见这燕青跟在高强身后默不作声,只道是清客帮闲之流,故此并不理会。此刻听了这话方才知道怠慢了客人,那是倡家的头等大忌,忙上前赔笑:“燕小哥是这般的身份,偏生为人又这般恬忍,衙内不提便不则声,小女子真真是识不得了,还望小哥包涵则个。”一阵轻言浅笑,教人便有心发作亦不可得。
  燕青踏上半步与高强并列,脊背微微一挺,白沉香登时便觉眼前一亮,只见他头戴木瓜心攒顶头巾,身穿银丝纱团领白衫,颈项上系着一方鹅黄香罗丝巾,左鬓旁簪着一朵刚摘下来的月白梨花,拱手笑道:“香香姑娘客气了,小可只是衙内身边的仆役,姑娘对衙内恭敬,那便是小可的大体面了,这些虚文却不必放在心上。”真个是玉树临风赛潘安,一朵梨花压海棠的潇洒!
  白沉香是何等人物,身为瓦舍的花魁行首,汴京中的风流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等等是见过无数,却也少见这般倜傥的人物,又听高强语气中与他显然交情匪浅,不由暗自纳罕:“怎地这等俊品人物我竟从没听人提起过!”只是欢场中讲究的是迎来送往,忌的是轻抛寸心,再如何倜傥也只认作是寻常客户罢了,是以香香也只微一摇神,随即又挂起笑容道:“难得燕小哥这般气量,小女子却是有福了,这便请衙内与燕小哥入内奉茶。”
  说罢当先引路,早有使女掀起纱帘,高强与燕青并肩入内。本来高强先前在外面求见这白沉香如此之难,还怕见面之后又是冷言淡语的不招人待见,这刻看这位花魁却是笑语宜人,片刻便令人如坐春风,不由深觉纳罕,想来此处的规矩是严进宽出,既然获准一见,那便是倾力迎候,务要令寻芳客满意而归的。
  进得舱房,这里却是清幽雅致的很,并无什么堂皇的装饰,一壁摆设的都是清水花梨木的家私,墙角用大瓷盆栽着一人来高的花木,桌上摆着六色小点,三副杯盏,一旁几个伴奏的乐师和使女见有客来,都起身万福,高强挥手叫罢了,三人各自落座。免不得又是一番推杯换盏,高强一面应酬,肚中却暗自嘀咕:“那周大词人却不知在哪里猫着?”
  正思量间,白沉香笑盈盈道:“适才高衙内一言点破小女子词句中的瑕疵,文才识见令人叹服。却不知衙内可曾作得什么精妙的辞章,可否借来与小女子一观?”
  高强一楞,这词的精华集于五代和北宋,南渡后的词人便多了些破败的气象,自己若要再行剽窃之事,唯一能与北宋如欧阳修、苏轼、秦观等人颉颃的也只有辛弃疾一人而已,非此不足以压倒周美成这样的大词人。不过那位的豪放词章怎么看也不适合眼下的烟花歌舞之地,总不能叫这位娇怯怯的花魁娘子高歌“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吧?只是就此偃旗息鼓收兵回营,却又心有不甘,若不能在此将这白沉香一举慑服,如何能指望靠她拢住皇帝、为自己的进身张本?
  正在踌躇间,忽地灵机一动,想起一阕千古绝唱来,暗叫一声“辛稼轩,得罪了!”当即展颜笑道:“本衙内向日惟务游荡,年来方才承庭训读书,故此词作不多,亦不能与香香姑娘的妙曲有所匡正,不过闲暇时也作得一两阕在此,音律却是不通了,请姑娘雅正。”说着便叫纸笔,自己的一手毛笔字那是见不得人的,只好教燕青笔录,自己口述,将那阕“青玉案”给抄了出来。
  这词既出,燕青一面笔录,一面随口便配上了曲调来,只见他手下笔走龙蛇,口中低吟浅唱:“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只唱得这一句,白沉香面色急变霍然站起,丝毫不顾什么淑女风范,两步抢到燕青身后,俯着身子看他写字,耳朵竖得高高地听这位浪子唱词。便是这一俯身,她胸前丝罗轻荡,一抹香肌乍现,半截沟壑隐藏,灯光下愈显得白腻幼滑光芒耀眼,落在高强眼中不由心头就是一荡,刚念到的“笑语盈盈暗香去”险些变作了“笑问客从何处来”,后面的更差点接不上来,忙收摄心神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才将这一阕续完了。
  全曲录出,燕青方才搁笔,白沉香一把将那笺纸抢过,也不要什么伴奏的丝竹,就着方才燕青的曲调稍作变化,清声将这一阕“青玉案-元夕”唱出。这番“知名歌星”的演绎与燕青又有不同,也有别于小师师那清亮明丽的嗓音,这白沉香的音质是澄净透明处如晴空,低回婉转处似幽咽,唱起这等思慕怅惘的词句来更是如鱼得水。
  一阕唱罢四座无声,似这般的辛稼轩的绝妙词句、燕小乙的音律,再加上白沉香的京中瓦舍首屈一指的唱腔,饶是高强这等来自九百年后的人、耳中灌满了世界各地的音乐元素的人也听得呆了,更遑论这时代的众人了,那白沉香身为歌者更是全心投入,余音犹自在檀口中萦绕,竟是无法自拔了。
  忽听画屏后一人长叹一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真是绝妙好词,好一个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阑珊处!”声出人入,画屏后转出一人,只见他五十上下,一袭青衫三绺长髯,容貌甚是清矍,只是此刻双眼有些失神,失魂落魄之处比之白沉香更加不堪。
  高强一见这人情状,心中明镜一般:这人必是周邦彦无疑了,且看本衙内与你一较高下,这位花魁娘子关系着本衙内的仕宦之途,岂能容你在旁窥伺!
  (第三部
第十七章 包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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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心下明知,面上却还是要装作不识,高强讶异道:“这位先生见解超人,却不知上下如何称呼?”
  那人慨叹一声,长揖道:“老夫周邦彦,草字美成,平生并无所长,惟好填词弄曲,这厢见过高衙内了。这见解超人云云,怎敢在衙内面前擅称?老夫那阕解语花本是平生少有的佳作,自诩可上追少游词了,哪知适才衙内那词忌用代字的评语,实在令老夫汗颜哪!”
  高强心下却也慨叹一声:该汗颜的是我才对啊,不但剽窃了辛弃疾,连王国维先生也不放过,拿来欺负你这“入土”了几百年的大词人,惭愧惭愧。忙拱手道:“原来是清真居士当面,失敬失敬!然则适才小生在外面所听的那一阕‘解语花’就是先生的大作么?”当着名士的面,称呼也多几分酸气。
  那白沉香见到周邦彦出来时,面色便骤然一沉颇为不善,此刻听到说起了这“解语花”的作者,更是柳眉一竖当即发作:“周邦彦,当日你曾答应奴家什么来?这词的作者可是你么?”
  这话听着却是蹊跷,这词流传千古,怎地竟不是周邦彦?那他又为何这般说?高强心中疑云顿起,又想起来时曾与燕青商议,这周邦彦几年来不闻有什么新作面世,倒是容乐坊的香香姑娘屡有新词唱彻汴京的街巷,其中的缘故只怕就要揭晓了,当即与燕青换了个眼色,在旁并不出声,静观二人说话。
  却见周邦彦又是一声长叹道:“香香姑娘,当日你以填词赌赛赢了老夫,却至今也不肯说出那词的作者究竟何人,只教老夫在此为你填词,到如今两年有奇,如今有高衙内这般大家在此,还不肯容老夫自去么?”
  高强暗吃一惊:这话说的可有点玄啊,居然三年前就有人填词赢了周邦彦,那会是谁,怎地史书上不闻有这么一个人?忙开口问道:“竟有此事?香香姑娘可否为本衙内细说端详?”
  他这一开口,白沉香却不敢怠慢,勾栏中向来最敬的是豪客与才子,如今这位小衙内二者兼具,那是等闲也请不来的第一等客人了,忙笑着将这件青楼秘事给说了出来。
  原来两年前一日,周邦彦醉入容乐坊,唤来白沉香唱曲,却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听什么都叫不满意,大言什么“秦观之后无人知词”。当时白沉香羞恼非常,三言两语便与周邦彦定下赌约,一盏茶时间内双方各填一首新词,容乐坊中不拘何人都可以应试,而后各自给对方挑毛病,谁输了东道就认罚。老周一来喝的有点高,二来自恃才调,一口就答应下来,谱的是就是这阕“解语花”,本以为是平生力作,正在得意,哪知被白沉香拿进里间去,不片刻便掷出来,点的就是这“桂华”二字不妥。
  老周踌躇半晌,废然一叹正要认输,忽然想起对方的词还未过目,忙索要来看时,只惊得浑身冷汗涔涔而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输的心服口服。这东道一输,白行首划下道儿来时,却是要老周终身为自己填词,而且不得署上自己的名字,就此框住了这位老才子在此。
  高强听得惊叹不已,这朝代居然还有人能让周清真吃这么大一个亏?也要那令老周甘拜下风的词来看时,白沉香一笑,向画屏后一转,不片刻又出来,手中已持着一张纸笺。
  高强接过来看时,只见上面用工笔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几行字,书法清俊淡雅,秀气盈然,仿佛是女子手笔,心中就是一动:“莫非是那人?”
  再细读这词句时,脑中轰然一声,那熟极而流的字句点点流过心间,不待辨别字句已经自然道出:“……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还能是谁?这还能有谁?!除了那自少年时便魂萦梦绕的李易安之外,更有何人?!
  高强脑中一片空白,过了片刻才缓醒过来,一把握住白沉香的温腻小手,却无心去体味这温柔滋味,迭声只问:“这人现在何处?香香姑娘可能为本衙内引见?”
  白沉香手下也不挣扎,只掩靥一笑,丽色尽显:“衙内果然是名士风格,这般反应与当日周先生似是同出一辙呢!只是要见这人,那却是多有不便,小女子可不敢给衙内引见。”
  高强闻言头脑一清,看来这词果然是出自李易安之手,这白沉香与她想来是闺中密友,当日老周恰好撞上这位大家正在此处做客,这钉子碰的可真是头破血流。
  眼下的确不是详问此事的时候,倒是问问这白沉香为何一直拘着老周为自己填词才是正理:“既然香香姑娘有所不便,本衙内也不好相强。只是周先生在此为姑娘填了这许多词,论理这东道也输的够了,倘若苦苦相逼,压抑了周先生的才气,愚意反而不美,不知姑娘以为如何?”
  白沉香微一侧首,想了想道:“衙内说的却也有理,周先生近日来确实佳作渐少,想来名士须风流,强留着亦无甚趣味,也罢,”说着走到周邦彦面前一福道:“年来多得先生谱写新词,香香在此谢过了。”
  周邦彦大喜,忙着打躬作揖向高强和白沉香道谢。只是他话犹未了,却见白沉香上前挽住高强的臂膀,一个绵软丰盈的身子直贴上来,笑容中说不出的媚惑:“衙内既然一力为周先生开脱,想必是会有所担当,那小女子今后的词牌曲目可就要仰仗衙内咯!”
  啊,跟我玩李代桃僵啊?高强这可有点发蒙,这碗迷魂汤可灌不得,忙笑道:“以香香姑娘如此的天籁之音,又是这般的国色宜人,唱什么曲目都必是叫人激赏的,而且本衙内和我这燕兄弟都会为姑娘填词谱曲,周先生想也不会置身事外,姑娘何必忧心?”要求自己脱身,可要拉几个垫背的,这道理自然是错不了。
  哪知白沉香幽幽一叹道:“衙内适才也说道名士风流,小女子蒲柳之姿,又见惯了这勾栏中的起起落落,焉知他日不会再有个出色当行的花魁娘子出来,便召去了诸位名士的心,”说到“名士”二字时格外咬了一下,双眸在三个男人面上一溜,叫人心魂便是一荡,“那时小女子却又上哪里去再寻新词佳曲?”
  高强心中一动,看来这白沉香却是个对演艺事业极其热中的人,而且深知要霸占词曲资源的道理,其意识可谓超前,与现代的娱乐圈不谋而合,如此不妨这般:“姑娘原来是要长远据住这坊间行首的位子么?若依了本衙内这番计较,只怕姑娘要作我大宋的第一花魁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这话落在白沉香的耳中犹如一针强心剂,只见她娇颜上如欲发出光来一般:“小女子平生志愿便是要作花中魁首,常思若能名闻异邦,令外人亦知我大宋有歌女名沉香,则虽死无憾!衙内有什么计较,小女子无有不从!”
  高强心中叫妙,你既有此心,那与本衙内可是一拍即合了!正要开口细说,眼角忽然瞥见周邦彦似有偷偷开溜的企图,当即笑道:“周先生且慢,本衙内这番计较却也须先生的大力襄助,还请过来一同商议。”
  周邦彦被绑了两年,此刻心情就象那自由的鸟,正要飞向天空,却被高强一句话给拉了回来,却又不好驳他的面子,毕竟人家刚才给自己求情了不是?只好返身回来听高强说话。
  高强抖擞精神,将自己的一番想法说了出来。其实以现代的观点来看是毫不希奇,他提议去京中热闹去处买下一座大的酒楼来翻修,诸般陈设装修和酒水菜蔬自然是无一不精。待建成后打出“京中第一花魁”名头来,每隔旬日由白沉香登台演唱新歌,料想以周邦彦、燕青再加上自己的抄袭剽窃,甚至还有李清照的友情客串,如此强大的幕后阵容京中无人可敌,而殿帅府和当今宠臣高俅的后台背景也足够震慑群小,这样操作真是不红也难。
  几人听着高强解说,都觉此事可行,白沉香固然是借此扬名天下,在词曲前署上自己姓名的周邦彦亦可随之出头,想那当今官家赵佶喜好音律词曲是出了名的,这般的红火法岂有不传进宫中之理?做官的如能上达天听,这飞黄腾达就指日可待了。
  高强微笑着看这两人兴奋莫名,心想你们动心就好,本衙内搞这么大场面就是为了引赵官家来看,不然他眼里什么时候才能有我高强的存在,我又如何去进言帮助蔡京复相?哼哼,这才是本衙内来到这九百年前的第一炮,那是非得一鸣惊人不可!
  几人商议已定,白沉香笑靥如花,连叫添酒回灯重开宴,又要给高强再唱新词,看这架势是非要来个狂欢之夜了。
  若能与这等尤物求一夕之欢,想来是个男人都没有不乐意的,只是高强心中却多一层顾虑:这位白行首是要用来向赵官家献媚的,自己倘若在此拔了官家的头筹,他日倘若被人在赵佶面前咬上一口,天晓得这位轻佻的艺术家皇帝会是什么反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衙内还是早些开溜的好。
  (第三部
第十八章 佳期
  出去跑了一天,有点中暑的感觉,不想吃饭想睡觉......按时解禁吧,顺手广告一下:李白的《修真魔法师传奇》,很另类也很好看的书.....我去睡觉了,头好疼.....
  他心中这样思想,一时却找不到开溜的借口,眼见一个绝世的娇娆笑语嫣然,殷勤相劝,大约能铁了心说出“在下告辞”这样的话来的男人,这世上也没几个吧?
  思量半晌还是彷徨无计,只好向燕青丢了个眼色,示意叫他想办法。这招其实很不保险,若是换作寻常帮闲多半会以为衙内已经酒酣耳热,接下来就是“饱暖思淫欲”的部分了,那还不上赶着起哄帮衬?幸好燕青心思玲珑,又知道高强此来实际上是另有所图,现在目的已达,不但与白沉香达成了合作,更捎带拉拢了周美成这样的大词人,正该是抽身离去的时候了,于是适时出言道:“衙内,天近三更,可记得府中还有甚要紧事么?”
  高强暗喜,心想燕小乙这般人才真是哪里寻的来的,就有这么伶俐!忙佯装失惊道:“是了,亏得是你提醒,家父每隔旬日要考较本衙内的经书与兵法的,唉,今天要轮到考孙子兵法与武经总要了吧?头痛头痛……”
  他这么一说,不管是真是假,抬出了老爸高俅来做挡箭牌,白沉香纵然再有千般妩媚也不能留客了,只好嫣然一笑道:“既是殿帅大人严教,那便是军令如山,小女子怎敢违拗?衙内且吃了这杯酒便去。”说着素手纤纤斟上一杯酒,递到高强面前。
  这离别酒自然是要喝的,高强接过来正要饮下,却不料白沉香并不松手,反而整个人都随着举杯的手迎凑上来,附在耳边谑笑道:“衙内这般急于求去,看来眼中并无小女子的区区姿色,反是这位燕小哥更得衙内看重呢!”说话间在他手腕上轻轻拧了一把。
  高强酒方在喉,一听这话忍不住“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心说这话可说得严重了,暗指自己跟燕青的关系暧昧啊!只是自己先前拿老爸高俅做幌子,这杆旗扯的太大,现在是无论如何收不回了,只得赔着一副笑容,装作是饮酒过急呛着了,任由白沉香娇笑着用丝巾在自己的前襟擦抹,自然又少不了调笑一番。
  见高强起身要走,周邦彦也趁机请辞,白沉香并不在意,一路送着到了小园门口。灯光下见这位花魁娘子一脸似笑非笑,高强不禁郁闷,忽地想起一事来,正好以此反击一下,便凑到香香耳边轻声道:“香香姑娘,本衙内这便去了,希望下次来见姑娘的时候,能有幸见到那位神秘的大词人木子才好。”木子合成一个李字,当然是暗指李清照了。
  这句话一出,高强满意地看到白沉香的娇颜上现出一脸的惊讶,竟忘了作依依惜别状,总算是小小出了一口气,心中快意非常,大笑三声,扬长而去。
  本来老爸考较功课云云只是随便找的借口,谁知等到回府时,却在大门口就有门子上来禀告,说殿帅大人等了衙内半晌了,叫衙内无论多晚回来都要去书房见他。这倒是出乎高强的意料,不由得看了燕青一眼,心想你随口说老爸要找我,结果居然一语成真,嘴巴这么灵,以后可千万别乱说话。
  二人在门房用手巾略略掸去身上的尘土和酒气,又用温水净面,便径直往高俅的书房而来。等到高强进屋,就看见屋中两人对坐闲谈,除了老爸高俅,另一人却是叶梦得,赶紧上前拜见叶世叔,心中却有些疑惑:前几天才跟蔡京定计,这正要依计行事,难道又出了什么状况?
  不过这疑问转眼便得到回答,只见叶梦得捻须笑道:“为叔今夜前来,是有一件喜事要说与高兄的。高贤侄少年英雄,连恩相也是另眼相看,当日贤侄去后是没口子的称赞,说贤侄出身将门,胸中有经世济民之才,他日必非池中之物。恰好蔡攸大兄在旁,听到恩相如此的赞誉,不由得勾起自家的心事来。”
  高强一听怎么个意思,这话听着象要做媒啊?果然见叶梦得向高俅笑道:“高兄,蔡大兄年近四十,膝下除了三子以外,只有一女承欢。这位千金现今正是二八碧玉年华,生的是千娇百媚,倾城之姿,自小家学渊源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针黹女红等等也是极精妙的,人又生得伶俐,阖府上下当她如珠似宝,恩相与蔡大兄更是视为掌上明珠,等闲不肯许配人家。如今见贤侄这样人才,蔡大兄有意将这位千金许配给贤侄为妻,为叔这次是来听听高兄和贤侄的意思。”
  这话说出来,高俅自然是点头微笑却不表态,只问高强道:“强儿,你意下如何?”
  高强这时却有些茫然:结婚?自己来到这个时代,虽说房中也收了小环侍寝,不过那是半婢半妾,自己又是因为其兄富安的死,出于愧疚心理才把她收在身边,要说付出了多少真情那可谈不上,现在却要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结为夫妻了?
  叶梦得看高强一时不说话,只道他是喜出望外,想那蔡颖身为宰相蔡京的孙女、翰林学士蔡攸的掌上明珠,本身又是出色的美女加才女,忽然说要许配给这花花太岁为妻,无论是家世渊源、朝廷政治势力还是个人的择偶而言,哪一条都是上上之选,那真是天上掉下来的艳福,这位小衙内哪还有什么异议?
  遂笑道:“贤侄只管放心,为叔这大媒可是当定了,包你终身受用便是。”
  在叶梦得说这话,那是自信满满,以高强这小子往昔的不学无术、浪荡无行而言,若不是蔡京一力主张,自己又在蔡攸面前颇下了些工夫,这等姻缘真是打灯笼也找不来的。
  只是高强却是来自九百年后,对包办婚姻天然就有一种抵触情绪,就算明知这桩婚事多半是政治联姻,蔡京要借此机会将自己的高家与他绑在一条轨道上,心里却总是有些疙瘩。这时再听到“大媒”二字,眼前叶梦得的儒雅风度顿时变成了太阳穴上贴个狗皮膏药的媒婆形象,心说你们做媒的话能信吗?就算是九百年后的时代,报纸上的征婚广告哪个不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体健貌端、有房有车,结果一见面,体健原来个矮,貌端就是皮黑,房子与人同住,车嘛,有个电动车就算对得起观众了,象这位蔡大千金在你叶梦得大学者的口中夸得这样天花乱坠,不要到时候见面给我来个侏罗纪公园就算是阿弥陀佛了!
  嘀咕归嘀咕,高强心中也明白,这政治联姻可不是菜市场,能随你高兴挑三拣四的,叶梦得此来虽然不是提亲(这时代也没有女家给男方提亲的规矩),不过既然是蔡京这老狐狸开口,自己现在是打定了主意要跟他老人家穿一条裤子的,又如何说得出拒绝的话?至于“大家先约时间见个面,如果双方合意再深入发展感情”此类话语更是想也别想了。
  当即展颜笑道:“有叶世叔的大媒,小侄的终身大事那还有的说么?改日好事得谐,这谢媒大礼是决少不了的。”
  叶梦得也是大喜,便向高俅父子先行道贺。不过说到高家何时去蔡府提亲,叶梦得却说什么“恩相的意思,眼下当同心协力,以扳倒赵党、扶助恩相复起为头等要务,这门亲事不妨缓提,待大事底定之时双喜同报,岂不美哉?”
  高强心说好你蔡京老狐狸,这桩婚事原来还是给我画个大饼看着,要到事成之后才论功行赏,够狠!不过既然你这般处心积虑,小子也不妨再多还点价了。
  眼见高俅点头微笑,宾主双方就此事深入交换了意见,达成了广泛的共识,已经开始说闲话了,高强忙开口道:“叶世叔,小侄这里有一件东西,乃是我高家的祖传秘方炼制的草本精油一瓶,功能宁神定气,活肤去疤,最是闺房之中的恩物。小侄想依当日恩相的谋划,叶世叔要去请托郑居中院直,求郑贵妃在官家面前进言,若有个稀罕物事作敲门砖却是锦上添花,不知世叔以为如何?”说着从怀中取出陆谦今日才送来的那瓶精油。
  叶梦得接过这小瓶来,仔细问明了用法和功效,不禁大喜,连称:“妙极!那郑贵妃虽说眼下专宠后宫,然而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因此美颜保养之道在宫中最是流行。贤侄这精油有如此功效,正是投其所好,偏偏世上并无第二家懂得制法,这位郑贵妃为了自身能常用此油,必是要为恩相美言的了,此计大妙!”说着连连赞叹。
  当下宾主尽欢而散,高俅父子一起将叶梦得送出大门外,拱手而别,高强又向老爸说明了自己要捧红花魁白沉香的计划。父子俩早先东窗定计时对此事已有默契,高俅却颇有生意头脑,问了些细节如酒楼选址、装修施工的花费、经营人选等等,待得一一商量妥当已经是天近丑时,父子二人便分头回房梦周公去也。
  (第三部
第十九章 个唱
  很对不起大家,本周意外的忙碌,前两天身体又不舒服,电脑主板被雷劈,明天又要飞广州......总之,要到下周一才会恢复VIP的更新了,请大家原谅~~
  九月九日,重阳佳节,汴京的大小街巷都是花团锦簇,各色菊花争奇斗艳,广大市民们纷纷出动,上至皇亲贵胄,下至贩夫走卒,都穿上自己最好的服饰,腰间插上刚采的茱萸,赏菊的赏菊,登高的登高。城外的仓王庙、四里桥、梁王城、砚台、独乐冈等高阜处聚满了来此郊游登高的人群,捡那平坦的地方摆开宴席,就着秋日的风景开怀畅饮呼卢喝雉,酒酣时纷纷敞开衣襟,作飞天乘风状也在所多有。
  汴京城中又是一番热闹景象了,大小酒楼都用各色菊花扎成门洞,来往客人如在花海中穿行,粉红色的桃花菊,纯白色、花朵大如碗口的喜容菊,金黄色花瓣的小圆菊花叫做“金铃菊”,最受喜欢簪花的京中少年和仕女们喜爱,而白色花瓣褐色花蕊的木香菊独具檀香,象是与佛道特别有缘,各处寺观都拿它来装饰门楣。
  往年此时,京中的开宝寺和仁王寺是游人最盛的去处,有一众高僧道貌岸然地坐在石狮子上说法,彼此比赛谁的嗓门大,谁的禅唱偈语引来更多喝彩,得胜者面上得意洋洋,唤作“佛光普照”,失意者面青唇白,人谓“天人五衰”。寺庙中又用米粉蒸饼送给香客看官,称为“狮蛮”,诸无赖少年都争着去抢,趁机在进香的大姑娘小媳妇身边挤来挤去,号为“挤神仙”是也。
  只是今年的重阳却与往年不同,市井街巷中早已哄传开一件盛事,那便是原城南“容乐坊”的行首白沉香跳槽到新开的丰乐楼挂牌演唱,由汴京沉寂三年之久的著名词人周邦彦亲自操刀填写新词十余首,并连同乐坛新人燕青奉献曲谱,据说还有某神秘佳宾的绝妙新词,可以令周大词人也甘拜下风自叹弗如云云。
  这消息一经传出,坊间立时轰动,丰乐楼的传单撒得天下皆知。须知这消息中起码有两大名人白沉香行首和周邦彦才子撑场面,单是其中一人的变动消息就足以震动京中的教坊和各处瓦舍,何况是两人齐出,又是新词初唱?
  此外更有两大新鲜元素推出,消息中的乐坛新人燕青虽在京城不为人知,但南来北往的客人也有知晓北京大名府的“浪子”头衔,口口相传之下令人对这位能与周邦彦相提并论的年轻音乐人颇为期待。加上这位浪子形象潇洒容貌俊美,传单上又是请高手匠人精心绘制了燕青的各种造型,唯美、忧郁、颓废、深情、玩世不恭等等风格全套,不少怀春少女一拿到印刷精美的传单便晕了半截,汴京城中“燕青同好会”“浪子亲卫队”等机构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甚至许多青楼歌妓也踊跃加入,好事少年模仿燕青造型招摇过市的更随处可见。
  这还不算完,居然还有神秘佳宾登场,奉献绝妙新词,令周邦彦也自叹弗如?须知自从党禁之后,苏门四学士秦观、黄庭坚、晁补之、张耒一齐贬黜,京中填词者惟有周美成一人称尊,虽然近几年来他不闻有新词面世,不过其水平仍旧公认为本朝极品,现在居然有神秘新人号称能压倒他,不禁令人倍感好奇。连日来京中头号热门话题就是这神秘新人了,无论走到何处都能听到人议论纷纷,相互打听,若对方也不知道便一齐乱猜,种种匪夷所思的传言漫天飞舞,什么异国词人,美女歌神,甚至还俗尼姑填词的传闻都有,言者凿凿听者唯唯,若两种传闻的信徒迎面碰上,那就非争个面红耳赤不可了。
  就连演出地点的丰乐楼也被人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这可不是什么形容词,这丰乐楼自从八月十八日被人收购以后便停业装修,全楼都用纱幔罩住,除了装修工人和部分内部人员以外无人能一睹内里面目,神秘的“面纱”外用白布写上了倒记时的条幅:“离重阳歌会还有XX天”,来往人众打老远就能看到,益增好奇之心。
  这般造势宣传之下,丰乐楼白行首的演唱会门票价格水涨船高,从最底价的三贯站票到最高的一百贯贵宾票全部销售一空,据说黑市价格已经飚到三倍以上,多少达官贵人晚了一步下手,欲求一票而不得。
  日减一日,终于迎来了万众期待的九九重阳,从中午开始各路人潮便从四面八方向这丰乐楼涌去,开封府的各房衙役紧急出动,在通往丰乐楼的各处交通要道设下防线维持秩序,从马行街、牛行街直至东十字大街三步一卡五步一栅。殿前诸班也受命警戒,侍卫马步军更是全体取消休假待命,数万大军战战兢兢地在全城戒备,其如临大敌之处恐怕只有上元灯会时才能相比。
  丰乐楼前更是重点防范地带,六副军用的拒马构成防线,数百名五大三粗的禁军士兵在楼外围成一圈,方圆十余丈内苍蝇也飞不进来。
  等到黄昏时分天色渐暗,丰乐楼外的布幔倏地降下,原本一直遮在布幔后的庐山真面终于示人,远近数万军民一齐惊呆了:但见此楼高约十丈,上下三层高,前后五楼相向,中间用飞桥阑干相连,其外珠帘垂挂流苏飘摆,楼顶五盏长明灯的灯光以铜镜折射向外,五道数十丈长的光柱划破暮色直刺夜空,远至数里外的朱雀门都能望见。而且这光柱不断旋转,配合各处的小灯及反光铜镜,照得整座楼宇如天上宫阙般耀眼夺目,令看众仰而观止。
  这时才开始放人,一众禁军虎视眈眈地盯着鱼贯入场的看客,教一些想搅乱局面趁机捞油水的不法之徒不敢下手,偶尔有蟊贼引发些小骚动,当即便冲上去十几条大汉饱以老拳,再捆绑起来送官办理。今日的热心市民也特别多,例如“过街老鼠”张三和“青草蛇”李四这样的泼皮无赖都全力配合官方军士衙役指认捣乱之人,将汴梁城的小混混震的一个都不敢妄动,数千观众凭票入场秩序井然,至于持贵宾票者自然另开通道进入。
  扰攘好一番才坐定,五座高楼挤得满满当当,飞桥上却只有往来端茶递水做买卖的帮闲小厮往来穿梭,并不许看客站立观望,这是为了防止引发安全事故的措施。
  正戏之前是垫场表演,什么杨望京的相扑杂技、董十五的蛮牌飞刀等等著名民间艺术家纷纷登场落力演出,引来叫好阵阵,张臻妙的走钢索表演更是惊险刺激,许多命妇都做以锦帕遮面不敢看状,却偏又露出点眼角来张望,待见他平安落地又即兴高采烈掌声雷动。
  忽然之间,全场灯光俱灭,楼顶的五道光柱猛地集中直射空中一点,只见半空一座莲花徐徐飞降,莲花座上一人端坐,精心描画的眉目如瑶池玉女,盛装打扮长裙飘曳,身后数根丝带迎风舞动,周身环佩叮当折光耀目,望之若仙子谪尘,场中数千人呼吸顿止,脑中只有一个名字:白沉香!
  这位花魁行首缓降至舞台中央,纤手轻送挥去莲台,盈盈秋水双眸向全场一扫,顿时鸦雀无声,人人心中都道:“白行首看见我了!”
  那朱唇轻启,一音如从天外飞来,袅袅然,飘飘然,俄顷化作谪仙降世,稍惹凡尘,心生恋慕;旋即又转低沉,哀婉萦回,如泣如诉,若有心伤,闻者垂泪;声既渐渐低隐几不可闻,忽而又从静寂中惊起,似喜出望外,又似轻嗔薄怨,此刻乐声方作,渐渐高起,将一番女儿心思衬托的淋漓尽致。
  一曲唱罢全场无声,陡听角落里一人高声叫“好!”这一声打破沉寂,好比一石激起千层浪,场中数千人掌声雷动,多少人恨不得将手掌都拍破,叫好喝彩声响成一片。
  众相瞩目的焦点下,这位仙子般的花魁娘子不见半点惊慌局促,玉立当场秋水轻送,把右手只一抬,原本海潮般的掌声、喝彩声立时消散,显见数千人的情绪已全落入她掌控之中,再把新词妙曲一一唱遍,从周美成的“解语花”“浪淘沙”“过秦楼”到李清照的“醉花阴”,甚至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都被这位当时歌艺称冠的才女一一奉上。观众乍听这许多大家手笔梅花间竹般唱响,又是身处这般的天宫仙境中,只觉己身如在云端,满场听得如痴如醉,鸦雀无声。
  待到最后一阕,白沉香将高强所书的“声声慢”轻轻唱起:“宫梅粉淡,岸柳金匀,皇州乍庆春迥……疏钟断,听行歌、犹在禁街。”这是高强记忆中宋徽宗赵佶的名词之一,此刻拿来作结尾,拍御马屁是再合适不过了。
  全曲唱罢,在那山呼海啸一般的喝彩声中,这位瑶池仙子一般的绝世美人早已泪流满面,人生最颠峰处的感受令她脑中一片空白,久久矗立在灯光聚焦之处,仿佛时光对于她就在这一刻停滞了,直到燕青和周邦彦一起上台去陪她答谢观众时才如梦初醒,敛衽向四方万福。
  此际,台下的高强却也是心潮起伏。就在刚才,老爸高俅的心腹已经来发出暗号:赵官家就在密室中目睹全部演出,现在要请高强和白行首前去相见。
  心中不期然地想起这么一句话:归来见天子,天子不在庙堂,在欢场。
  (第三部第十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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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至尊
  呼,终于回来了,更新更新...
  呆立片刻之后,高强先命人去知会了燕青,叫他安排白沉香依前计议更衣装扮,一炷香时间后同往密室来。而后竭力平复了一下心情,心中反复念叨着“天子亦常人”,一面又将早已想好的话语在心中过了一遍,便前往面圣去了。
  那密室是在北楼最上一层,只一条通道能至,十几名易装的皇城司属下沿途分布,将这密室通道堵得密不透风,恶狗一般地探察着四周的动静。高强上来自有人招呼,将他领到那密室门前,把话递了进去。
  少停便传出话来,教高强晋见。衙内深深呼吸几下,掀起帘幕入内,还未抬头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道:“参见陛下!”
  “下跪的可是高卿家的爱子高强么?平身就是,近前来让朕看看。”这声音必定是出自当今官家赵佶之口了,乍听上去只觉得清朗亢亮,教人颇生亲近之心,却并无什么王霸的气势。
  高强连忙站起,走上几步到了主座前,稍稍抬头看看屋中的形势,只见老爸高俅垂手站在对面,端着笑脸相陪。他下首还站着一人,此人五十来岁年纪,身量不高,容貌也只平平,顶多只得“端正朴实”四字评语,也正上下打量着高强。
  适才那高俅心腹来报时已说过,此次赵佶微服出宫,身边只随两个大臣,除了老爸高俅,另一位便是现任中书舍人、直学士院的郑居中了。此人是当今最得宠的郑贵妃的同族兄弟,只因郑贵妃母族无甚得力人,这位崇宁年间的进士便上赶着认了亲戚,借着郑贵妃得宠的当口三级跳一样地升官,数年之间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小京官直跳到掌管中书省实权的中书舍人这样的高位,还加直学士院这样的馆职,风头之劲颇令时人侧目。单看今晚赵佶微服出宫来赴这等风流场合,身边除了武官第一、从端王府一直跟出来的高俅之外,只带了他一人,便知此人在赵佶的心中地位不比寻常。
  “只不知叶梦得拿了我的薰衣草精油去,与这家伙沟通的如何?今晚倘若能得他从旁暗助一臂,大事就此底定也未可知……”正在心里嘀咕,忽听上座的赵佶温言道:“高强,你且抬头说话,朕有话问你。”
  高强连忙抬头,却是不敢正视天子,将眼皮微抬,看见上座一人身穿便服,面色白净相貌清雅,颔下三绺胡须垂至平胸,倒是很有些文士的风度,细看可就不敢了,恭声道:“陛下请问,下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就未必了。
  赵佶今天受了高俅和郑居中的怂恿,微服出宫来看这一场好戏,处处都是大开眼界,这演出不但内容丰富品位绝高,更难得是概念新颖独特,以前从没人搞过如此大胆的尝试,令这位看惯了宫中教坊表演的风流皇帝耳目一新,用震撼来形容也不为过。待得听说这一切的筹划者居然就是老臣子高俅的独子,那是非见不可的了。
  此刻高强当面,赵佶见这位小衙内相貌也颇周正,身形还算挺拔,站在当地看来很是顺眼,不由笑着对高俅道:“高卿,你这小衙内生的可不错哪,可谓将门虎子了。”
  高俅连忙称谢不迭,高强自也跟着道谢,肚中却暗骂这皇帝乱讲话,自己的模样自己有数,说是个年轻靓仔勉强够格,军人气质那是半点也欠奉,管自己这种人叫将门虎子,那不知见到韩世忠、刘光世这样的行伍出身又待如何?岂不是要惊为貔貅狮虎?
  不过想来赵佶引用自己老爸高俅这等人为将,其对军将的概念恐怕也所知有限,再加上这位艺术家皇帝平日吟风弄月、玩词赏赋,对于爬冰卧雪、戍守边疆的铁血将士天生没什么亲切感,他眼中的将门虎子也就是这种形象而已。
  赵佶夸奖了几句,话题便转到这次演唱会白沉香所唱的词曲上来,这位皇帝的鉴赏能力自然没话说,一番点评说的头头是道,高强听了也觉佩服,自己当真要跟他面对面谈文学讲音律那可就不是对手了。好在也没人吃饱了撑的去跟皇帝在他最熟悉的话题上较真,高强只需唯唯诺诺,间中拍上几句马屁,或者做恍然大悟状,以无比虔诚崇敬的目光仰视一下即可。
  待说到最后收尾的那阕声声慢时,赵佶更是精神大振,眉飞色舞口沫四溅,没口子地称赞此曲为今夜之冠,音律词牌都是无懈可击,堪称神品的佳作。高强一面称谢,一面肚中暗笑,心说这首词就是衙内我剽窃了您老后来的作品,特意给您开心一下的,你不喜欢倒是有鬼了!
  不过高强写这词时却还留了个心眼,原词中有“凤阙端门,棚山彩建蓬莱”之句,他却写作“棚山新建蓬莱”,平仄稍有不调,词句略显平实,此刻正好拿来给赵佶发挥一下:“陛下才调可谓独步本朝,下臣这词中总觉有些不甚雅驯之处,正好趁此机会请陛下指正一番。”
  这话一出,高俅的脸色就是微微一变,心想你前面马屁拍得挺好,为何要横生枝节?不过要拦阻也来不及了,只得手心捏一把汗,看赵官家如何应答了。
  高强却是胸有成竹,果见赵佶沉吟片刻,随手便将自己有意篡改的那句给改回来了,拿来示人之时满脸的得意之色,这是自己精心营造的马屁机会,如何不大加利用?一时谀词潮涌,什么“风雅高世、境界绝人”等等不要钱的头衔只管往上添去,赵佶听得有新晋的年轻词人如此推崇自己,自然是捻须点头,笑得合不拢嘴,颇有飘飘欲仙之慨。
  君臣既然如此相得,赵官家自然不能白听几句赞誉,转头便问高俅:“未知卿家令郎可曾入仕,现居何职?”
  高俅赶紧禀明了自己儿子并无官职在身,赵佶微一沉吟,便道:“今年方当郊祀之年,卿家自可荫补令郎入仕,朕再御笔降特旨,以令郎文才非凡,雅擅辞令,兼才武过人,超攫为承务郎,饬吏部觅实缺安置,再行差遣,如何?”
  这可是皇恩浩荡了,宋代大臣虽可荫补子弟门客入仕,但就寄禄官职而言,历来多为按品提升,自真宗朝的名相吕蒙正进言之后都是从最低一级开始授职,元丰改制后定文散官阶二十九级,最下者为从九品将仕郎,就算高俅位高权重,按理高强顶多授到正九品的登仕郎,这位官家可是大方,开口就授了从八品的承务郎,足足跳了四级!
  这还不算,荫补子弟多纨绔,向来少有一入仕就实授差遣官的,此前最高记录的荫补授实职的是二十一岁,而高强严格来说还未加冠,赵佶竟已要吏部择授实缺,真可谓是格外开恩了。高俅父子忙跪倒谢恩,赵佶笑咪咪地应了,抬手叫平身就是。
  这边郑居中见高强得宠,也忙上来道贺,一面暗暗打个眼色,高强也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不过叶梦得日前已差人来报,说道与这郑居中已有了默契。只是此人为人圆滑,不肯轻易冒头,敲敲边鼓倒绰绰有余,自己现在形势看好圣眷正隆,看来是扯后腿居少,帮衬居多的罢。
  这边正在扰攘,门外有人禀报:“香香姑娘到!”这一下特意拖长了声音,好让屋中人作好准备。赵佶听了半晚的曲子,看了这么宏大的声光表演,情绪正在亢奋之时,一想到那个犹如瑶池仙子一般的香香姑娘马上就能来到身边,呼吸竟不由得急促起来,声音微微颤抖地道:“快请!”
  门帘掀处,白沉香翩跹而入,屋中四个男人呼吸顿止,就连高强这一手捧起这位汴京首席歌女的经纪人也为之片刻失神:只见她这时装扮与在台上演唱时又有所不同,显然是才经沐浴,将脸上铅华尽数洗去了,露出一张清水芙蓉一般的面孔,一头长发也散开云鬓,只用一根杏黄丝带松松地在脑后挽一个髻,身上更是一反台上那流丽华彩的装扮,一条及地的白缎长裙曳地而行,余外周身再无别样装饰,愈发显得冰清玉洁,天然雕饰的楚楚风致。
  只是这白沉香不愧是勾栏中的行首,于如此清水打扮中竟隐隐透出一股妩媚性感的气质来,叫人脑中不由得幻想起这纯净如水晶般的人儿一旦堕落凡尘,与人间情欲挂起钩来时又会是怎样的一种诱人?
  高强还好,毕竟这个把月来与白沉香朝夕相处,这造型又是他跟燕青两个精心设计的,免疫力到底强些,率先回过神来,忙殷勤招呼,又命传酒席伺候。
  此刻与前又有所不同,赵佶从小自命风流,久已不经这等宫外的风流阵仗,又见这般天仙化人一般的花魁娘子,雅不欲以九五至尊的身份来压人,忙抢上前笑道:“香香姑娘,在下赵端这厢有礼了!”拖长了声音就是一揖到地。
  赵端?高强也是一楞,既而一喜,皇帝肯按勾栏的游戏规则来玩,那可就正中白沉香这等欢场神女的下怀了。今番可发达了!
  (第三部第二十章完)
  
  
第二十一章 帮闲
  既然要按勾栏的规矩办,高强的角色就立刻转变,从刚才的新晋官宦摇身成为一名帮闲,笑道:“好教白行首得知,这位赵大官人乃是宗室子弟,风流俊雅,第一等的倜傥人物,只因仰慕白行首如此的风华绝世,这才教本衙内安排今日之会,等闲艺伎歌女他老人家是丝毫不放在眼里的。”说着暗暗递个眼色。
  白沉香生就九窍玲珑的心肠,对高强的言下之意自然心知肚明,仍旧是那般的娇柔不胜模样,走到赵佶面前深深一福,娇声道:“今日香香初次献技于大众之前,就能得赵大官人这等雅人鉴识,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呢!”
  语到人酥,赵佶浑身骨头登时就轻了几斤几两,脸上笑容都有些颤抖起来:“香香姑娘太谦了,以姑娘这般的才艺,天下大可去得,何愁前路无知音?”
  皇帝既然高兴,做臣子的自当奉承,一旁的殿帅高俅和中书舍人郑居中这时也不管自己的高官显爵了,全部跟着换上帮闲嘴脸,在一旁赔笑帮衬,白沉香温言浅笑,秋波偶送,赵佶早已大晕其浪,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疑是仙宫玉阙了。
  高强在旁却有些不尴不尬起来,眼见高俅在旁起哄起的兴高采烈,自己当如何自处?再怎么说自己与他是父子之份,这般混在一起给皇帝帮闲,长幼之序何在?不过若是揭破了这层关系,堂堂禁军殿帅给人做帮闲,那这人的来头之大不问可知,皇帝这“赵大官人”又扮不成了。
  这倒还是其次,关键自己今日可不是单为了求个官职,更不是给皇帝拉皮条来的,这蔡京复相的正事还没说呢!看这时赵佶的模样,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要忍不住那野兽般咆哮的欲望,要将这娇花嫩蕊一般的香香给采摘了,可别到最后自己白忙活一场,辛苦多日的布局变成就为了让皇帝一夜风流。
  想到这里赶紧起个话题:“赵大官人有所不知,香香姑娘这次能到这丰乐楼来登台放歌,背后实有些隐情呢!”想来此刻赵佶刚看了白沉香的演出,又乍见真人,其心态亦是略同于现代的追星一族,明星的八卦消息必定能让他大感兴趣。
  果然是言一出,赵佶的兴奋点立即转移,连连追问道:“香香姑娘,这其中有何隐情?”
  白沉香事先已得了高强的吩咐,今晚要说什么话心中自然有数,这时便抿嘴一笑道:“赵大官人既是风流倜傥的人物,奴家若直言相告反而不美了。说来亦是有趣,奴家之所以答应高衙内来此献艺,倒有好几分是冲着这‘丰乐’二字,赵大官人不妨猜上一猜这内里的缘故?”
  高强暗中一挑大拇指,心说这配合真是没话说了,一个弯子转的天衣无缝,不由你赵佶不上钩。果然赵佶皱眉思索片刻,试探地问道:“据赵某所知,姑娘原先是在容乐坊挂牌,与这丰乐楼相比,其间仅一字之差,难道是在这‘丰’字上做文章?”
  白沉香诈做一惊,将一手捧着胸口,另一手掩着樱桃小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赵佶,失惊道:“大官人怎地一猜即中?只是这‘丰’字上究竟有什么文章,大官人可再猜得么?”这话看似是反复刁难,其实却已是肯定了赵佶先前的努力,更令其有继续猜下去的欲望,而且无形中已缩小所要猜测对象的范围,难度也降低了,此诚为勾栏中逢迎客人的不二法门,非欢场浮沉多年、精擅把握客人心理的名妓如白沉香者莫办。
  赵佶在宫中向来是只有嫔妃宫人想尽办法讨他的欢心邀他的宠,哪里有人敢这么跟他玩心眼、耍心计?当即一脚踏入陷坑中,脑子已全往这“丰”字上转去,第一个念头想到的是自己老爸神宗的年号元丰,第二个念头便是蔡京前年跟他说过的“丰亨豫大”四字箴言,不由笑道:“赵某且再猜上一猜,姑娘所为的这丰字,是与前朝有关哪,还是与本朝有关?”
  白沉香再次“失惊”:“大官人莫非是神人,怎地竟知这丰字与前朝本朝都有关联?”
  赵佶微微一楞神,他脑子里既然已想到这两点,又听白沉香说到与前朝本朝都有关联,不由便将这二者联系起来,猛地想起蔡京当日所言:“《易》云:丰亨,王假之。神考熙丰年间力治,天下太平府库充盈,百姓鼓腹讴歌,此所谓丰也,三代乌有此盛。既然丰亨,便可豫大,陛下何不访三代制度,铸九鼎,做明堂,以彰显陛下盛德,皇恩浩荡?”
  再想想中太一宫南边那九成宫中的九鼎,由蔡京亲自监造,费钢二十二万斤,旬月即成,安放之时引经据典,九鼎各安其位,到如今每次经过都觉得心中一种满足。可自蔡京去职、赵挺之入主宰执以后,那明堂却久久不就,去看几次都还是那样,杂乱无章的工地看着就叫人生气,跟蔡京在位时的效率简直就不能比了。
  看来这丰字必是说自己登基以来四海升平,兆民安居乐业了,赵官家想到这里心下自以为得计,却不忙便说出来,咱们的才子皇帝可不是什么不解风情的木头脑袋,逗一逗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岂非是难得的乐事?便笑道:“香香姑娘,这谜底赵某可是猜出来了,却不知猜对可有赏赐,猜错如何惩罚?”
  白沉香一怔,媚眼如丝横了赵佶一眼道:“区区小事,似赵大官人这等大才自然是举手立办,又说什么赏,什么罚了?”这却不是故作矜持,似赵佶这般问,必是要提出什么要求的,此刻该说的话还没说完,可不能就这么给他得手了。
  轻轻一顶高帽送上去,赵佶倒不知如何继续调笑了,眼见面前的美人眼波欲流的勾人模样,只觉得心痒难搔,乖乖地将自己心中的答案说出:“姑娘所言的丰字,可是说本朝之盛远迈前朝,上追三代,非用一丰字不能尽书其盛?只是这与姑娘决定来此挂牌又有何关联?”
  白沉香于这问题早已成竹在胸,臻首微抬望着窗外,美目略显凄迷:“香香自小于教坊习艺,长成后在容乐坊挂牌,平生夙愿就是要做我大宋第一歌女,唱出我大宋这千载未有的繁华盛世。那日高衙内来邀奴家加盟,言道欲改建樊楼为丰乐楼,要尽显升平之极乐,若无奴家的歌喉与姿容,则此楼丰则丰矣,乐却未极。这话却正合了奴家的平生心愿,是以奴家想也不想就转投此地了。”
  说到这里忽地回神,向赵佶嫣然一笑道:“赵大官人一语道破其中玄机,看来与香香倒是心意相通呢!”言下微微流露出羞涩之意。
  赵佶当即大晕其浪,两只眼睛看那白行首就象蚊子见了血一样,叮在肉里拔都拔不出来。高强见势不妙,心说这香香的魅力有些过火,官家已经有些忍耐不住了,可得抓紧时间把要说的话说完才是,忙丢了个眼色过去。
  白沉香会意,忽地悠然轻叹一声,黛眉微蹙却不则声。
  那赵佶此时心魂俱醉,一番心思全系在这位绝代尤物身上,当即问道:“姑娘因何叹息?”
  白沉香蹙着眉头道:“只是年初时彗星经天光芒万丈,前后二十天之久,人都说是星变异相,主的是上天威谴当今的凶兆。咱大宋官家避殿减膳,蔡相公更是因此罢相,却不知如此盛世中为何有此异相?奴家实在是不明白呢。”
  赵佶闻言一楞,这番话可戳到他的痛处了,面色登即有些不豫。
  只是今日在座几人全是串通好的,见话题到了关键之处,郑居中忙笑着插言道:“姑娘所言差矣!当今圣上登基以来,建学校兴礼乐以藻饰太平,置居养安济院以周拯贫困,所行的都是应天抚民的善法良政,哪里有什么上天威谴的地方?”
  白沉香眼珠一溜,便笑道:“这位官人说的是了!奴家多日疑惑,怎么也想不出当今圣天子在位,又有蔡相公、赵相公一班儿天上降下的星宿辅佐,又哪里有什么不顺应天命的地方了?奴家当日曾听人唱苏学士词,有‘光芒万丈长,司空见惯,应属寻常’之语,看来彗星经天,也未必就是主什么国政吉凶的,倒是奴家妇人之见,想得太多了罢。”
  赵佶面色转霁,这番解释却正中了他的下怀。本来他自负治下一片歌舞升平景象,虽古之名君亦不能过,平白来个星变要他自省,心头委实老大的不痛快,避位减膳、乃至罢了蔡京的相位,都有些不情不愿的意思。
  今日这心里的疙瘩一朝化解,赵官家心中就如饮了一碗加冰酸梅汤一般爽利,再看这白行首实在是诱人之极,平生所见女子乌有能及,脑中那里想得到其余人事?
  眼见皇帝兴味已浓,今日该说的话也说了,三位帮闲也该发挥些“帮闲作用”了。高俅、郑居中和高强三人互换些眼色,你一言我一语,配合着白沉香的忽嗔忽喜,片刻间便逗引得当今官家魂不守舍,意存***,只叫得一声“散了吧”,半边身子已向白沉香身上偎去,也不知是真醉还是诈癫纳福。
  官家说散,岂敢不散?三人慌即告退,高强给白沉香打个手势,示意她好生侍侯着,却换来白眼一个,只得苦笑一声,随着老爸退出屋外。
  (第三部第二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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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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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在里面搂着美人风流快活,三位御用帮闲亦可以暂时松口气了,重新恢复自己的显贵身份,在门外警戒的皇城司属下面前抬起头来做人。只不过现在还不能掉头就走,那赵官家就算再怎么销魂,一夜不回宫非出大乱子不可,过两三个时辰还得请皇帝摆架回銮,因此几位御用帮闲还得在这里候着。
  高强由老爸引导着,与郑居中厮见过了,忙吩咐再摆布一间厢房,唤几个歌女来给好生伺候着,自己可不方便在旁边看着老爸和“郑世叔”作乐,只敬了三杯酒,找了个借口便溜了出来。
  是时已过三更,正是汴京夜生活鼎盛之时,高强忙了一整天加半夜,到这时才松了一口气,也觉得有些累了,正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忽听身后有人轻唤:“衙内。”
  听声音正是燕青,高强忙回头去看时,见许贯忠也在一旁拱手施礼,心下微微一惊,问道:“贯忠此刻前来,有什么事?”
  许贯忠上前附耳说了几句,高强这才放心,原来叶梦得今晚也来观看演出,知道高强今晚要设法为蔡京进言,特地在东楼定了一间包厢等着听消息,现下许贯忠就是来问向高强请示该当如何处置的。
  高强仔细回想了今晚的经过,自己借白沉香的口说出了皇帝爱听的话,将导致蔡京罢相的星变一节轻轻抹去,可谓大获成功了,当可挺起胸膛去向蔡京交差了,这叶梦得但见无妨。不过他转念一想,此刻蔡京是有求于己,下大本钱笼络的时候,连最钟爱的孙女也要下嫁,倒正是自己趁机起价的机会,便与燕许二人同到一旁,自己口述许贯忠笔录,写了一封书信揣在怀里,这才晃着袍袖去见“叶世叔”了。
  此刻丰乐楼全面营业,各处厢房的歌舞嬉闹之声轰然作响,楼内的走廊上随处可见各色人群,寻欢的官绅、买醉的士子、迎送的歌女,趋走逢迎的小厮等等穿梭来去,窗外的五盏顶灯和数百盏大灯照得各处亮煌煌的,一派纵情极乐的景象。
  这楼平日的营业高强是交给燕青来打理的,自己多半并不出面,是以来往人众都对燕青恭敬有加,没客人的歌女对燕青更是秋波频送玉臂轻交,都被他笑吟吟地一一应付了,一派长袖善舞的从容风度叫人看了极是心折。偶尔有人认得高强的,也只当是衙内来此找乐,主持的燕大官人亲自招呼,点头哈腰一番便罢。
  看这位英俊浪子的表现,高强心下甚是喜慰,且不论燕青的心结是否能解,这以称霸汴京娱乐界为目标的丰乐楼目下就是最适合他生存的地方了,以他的才能自是游刃有余,只要老爸高俅一天不失宠,想必丰乐楼必定是能蒸蒸日上吧?
  穿过两座飞桥,东楼的二楼便是叶梦得的包厢所在了,高强整了整衣冠,长笑一声道:“叶世叔可快活的很哪!”这是预先打招呼,小侄来了,世叔您有什么有碍观瞻的地方赶紧收拾收拾,免得大家尴尬。
  果然屋中嬉笑声音少息,过了片刻听叶梦得笑道:“可是高贤侄到了么?快请进来。”
  高强一笑掀帘而入,果见叶梦得左右各坐了一个陪酒的歌女,喝的一张白净脸早已通红,三人衣冠都尚算整齐,只是叶梦得衣襟下露出一截白色中衣来,想必适才玩的颇为“开怀”,连怀都解开了。
  燕青把手一挥,两个歌女福了一福便出去了,屋中除了高燕许等三人再无旁人,叶梦得忙问今晚有甚收获,今后当如何进行?
  高强将包厢中的对答详叙一下,叶梦得拊掌大笑道:“贤侄好妙计!这白行首端的是玲珑心窍,亏她安排的官家好,今番恩相必可起复了!”
  高强也笑道:“正是,于不知不觉间解开官家的心障,非白行首这等妙人不办,然则叶世叔回去即可上禀恩相,依前计议行事便了,料来不过数月,恩相必可重掌宰执,到时叶世叔亦可顺势加官晋爵了。”
  哪知这话却说得叶梦得一声喟叹:“哪里求什么加官晋爵,只落得个平安罢了!自从恩相赋闲,我辈是终日惶惶,惟恐被牵连降罪,恩相他老人家是圣眷未衰,我辈门生却是没什么庇佑的,这大半年来终日为此筹谋,得贤父子出手襄助才见了曙光,实在是惭愧!”说罢举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原本斯文的学者风度此刻却大有疏狂之意。
  高强闻言心中一动,暗想难道这叶梦得在蔡京集团中莫非地位并不稳固?不过转念一想却也在理,这一集团最核心的成员是蔡京父子等人,在原来的历史上晋升宰执的蔡家子弟多达四人,确实没他出头的余地。
  看他这有点借酒浇愁的模样,倒是酒后吐真言,只是究竟心意如何还要试上一试:“世叔与恩相师生之谊情同父子,此番与恩相复起一事又有大力,那今后还不是好风凭借力,直送上青云?”
  “情同父子?哈哈……”叶梦得仰首一笑:“蔡大兄自今上在端王邸时便着意奉承,每遇端王车驾过便垂手恭立道旁,到今上登位之后便青云而上,几年间便作到四品的翰林学士,若不是得了恩相和使相爷的指示提挈,何得如此!愚叔么……嘿嘿!”冷笑一声,便不复言。
  高强暗自欢喜,若能从蔡京的阵营中打开一道缺口,对自己今后的大事必定是大有帮助的,不过这叶梦得向来是蔡京死党,他的话可也不排除是蔡京安排来试探自己的政治野心的,不可不防啊。当下举起酒壶来给他满上了,字斟句酌地道:“世叔深受恩相器重,日后想必当大用的。蔡学士只是恭谨相待,就能让官家放在心上,以世叔的大才,只须努力迎奉官家,还怕在朝堂上没有自己的位置么?”说到最后一句,将“自己”二字着力咬了一下。
  叶梦得本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听到这里却双眼陡地一亮,随即又恢复原状,懒懒道:“愚叔的荣辱与恩相乃是一体,只要恩相把持宰执,那便是愚叔在朝堂上的位置,自己的爵禄可就不放在心上了,贤侄的一番好意,愚叔心领就是。”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足够,彼此若再深入下去,对高强而言那就是属于对方的试探,万万不可相信,对叶梦得而言则高强在政治上就是过于幼稚,不足以引为自己在仕途上寻求出头机会的奥援。反正大家已经表明了彼此的一点“心意”,此刻也都不到站上政坛第一线的时候,有这点默契足矣。
  当下高强将方才写好的书信取出,请叶梦得转交蔡京,说到内中尽述详情,恩相一看便知,叶梦得满口答应,将这书信在内袋细细收好了,便转换话题闲扯几句风花雪月。男人在这种场合都有些敞开胸怀的架势,不知怎地就说到蔡攸的女儿蔡颖身上来。此刻再听叶梦得说话,高强就觉得多了几分可信度,就笑问那日叶梦得的诸多赞语究竟有多少水分。
  哪知叶梦得闻言正色道:“贤侄敢是将愚叔当日的言语以敷衍视之么?然则大错矣!那蔡小姐才名虽不外传,所作的几篇诗文也曾由蔡大兄向愚叔炫示,以愚叔看来此女若应试举,则进士及第如探囊取物。只可惜是女儿身,否则他日我大宋宰执有其一席之地也未可知,贤侄切莫视作等闲!”
  高强一楞,没想到这位蔡大小姐、自己未来的妻子居然在叶梦得心中评价如此之高,实在是始料不及,只得唯唯应了,心想身边多了这么一位贤内助,也不知是福是祸?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上了这条船,就算前面是刀山也得硬着头皮上了,大不了娶回来多看着点就是,难道你蔡大小姐还能因为自己不受宠爱去申请离婚么?
  当下重排宴席再招歌女,高强陪叶梦得饮了几杯,眼见他已喝得差不多了,一双眼睛只在两位歌女身上溜来溜去,想是在考虑选哪位侍寝,或是干脆兼收并蓄,自己在此不免尴尬,便笑着告辞出来。
  回到西楼密室之外时,天时已近四更,赵官家却兀自沉迷于温柔乡中高卧不起。眼看再不起来就要出大乱子了,郑居中和皇城司的几名属下在门外急得直搓手,又不敢冲进去打扰皇帝的风流好事,正没理会处,忽见高强到来,忙问他可有什么办法?
  高强嘴上自然是百般无奈,只推说等官家自起,暗中却令燕青去一旁以事先设计的孔道通知白沉香唤官家起床。那是事先埋下的一段铜管,收音处设在牙床顶上,隐蔽之极又清晰无比,密室中的一切都可尽收耳底,另有一个小铃铛系在床头,这边一拉那边便知,这是勾栏中的惯例,可不便给皇帝知道,谁愿意自己风流快活的时候被旁人偷听?
  当时官家便起,白沉香送到门前,却不出来,伸出一只白藕似的玉臂给赵佶把着,说不尽的媚惑牵缠,直引得赵佶迁延半晌才下定决心松手,高俅、郑居中等人簇拥着回宫去了。
  (第三部
第二十三章 翻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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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辰时,蔡京书斋。
  听罢叶梦得的叙述,蔡京捻须长笑道:“好!果真是后生可畏,于无声处翻手云雨,将这风头轻易便扭转了过来,那移乡子等人只怕到易相诏书下时都想不到,自己的好事竟是坏在一个歌女身上!妙极,妙极!”
  一旁侍立的蔡攸和叶梦得看蔡京如此好心情,便即凑趣干笑几声,蔡攸便道:“父亲果然是识人之明,连这等纨绔子弟也得派用场,孩儿拜服了。”
  蔡京笑意不减:“攸儿,如今可还嫌弃这未来的女婿么?你就算去那金明池的登科榜下捉女婿,又岂有这般佳儿!”
  原来当时重文轻武,重官轻士,而且宋代的科举是一旦登第即授官职,因此每年的科考放榜之时,金明池前人山人海,除了伸长了脖子等待放榜的士子贡生,汴京和各地的大小高官豪绅也都派人在此守候着找女婿。一旦发现某人榜上有名,第一个冲上去的往往不是为其道贺的亲朋同窗,而是手持彩带当锁链的官绅或其门客,当场捉住了便定亲事,至有现场出价“竞标”买婿者,一个进士及第的定金高达千余贯钱,这可真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最好注脚了。
  只是这般以榜捉婿,女子固然是身不由己,被自己家族当作争取有前途的青年才俊的筹码,男方却也有许多早有了自己的意中人,却慑于高门大户的权势被迫入赘,每年上演的悲喜剧不计其数,最有名的当然就是仁宗朝的那位陈世美了,说来包龙图还真是冤枉了他,当朝公主殿下逼婚,他一个寒门士子有几个脑袋敢反抗?
  蔡攸听了这话,却勾起了心事,忙问叶梦得道:“少蕴兄,那高强可曾说到何时来提亲下聘?”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蔡攸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受了委屈,那大事底定再提亲事的主意也是他出的,想以蔡京的老辣深沉,怎会在这等小节上斤斤计较。
  叶梦得忙将高强不日前来提亲的话说了,蔡攸这才放心。两人正在叙话,蔡京忽道:“少蕴,那高家父子可还有什么言语托你转告老夫?”
  这倒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叶梦得忙从怀中取出那封高强的书信奉上,蔡京接过打开,看前文时摇头晃脑,到后面却眉头一皱,抬头问叶梦得道:“少蕴,那高强可曾与你说过信中是何言语?”
  叶梦得一楞,这信里到底说了什么,怎地蔡相公看了也有些意外的样子?忙推说不曾,蔡京便将手中的信笺递过去,他接过来匆匆浏览一遍,见都是些事先商议好的事宜,只不过现在又细化了一些,如蔡京的手下上书言事当以谏政事更替为先,暂不及其余等等。一路扫到信尾,只见写了七个大字“提举东南应奉局”。
  叶梦得抬起头来,暗察蔡京的神色,却看不出什么喜忧,只得在心中斟酌了一下字句,小心翼翼道:“恩相,这高强的意思,好象是他要去做这东南应奉局的提举一职?”
  蔡京点头道:“看来当是此意了,只是此子为何要如此?”
  叶梦得心说我哪知道?暗骂高强乱来,好好的京城宦途不走,跑去苏州做什么,难道是为了好玩么?自己现在俨然是个蔡高两家之间的中间人,蔡京有事当然是问自己,可那高强小儿事先没露过半点口风,这,这……可叫我叶少蕴如何应对?
  他这正手心冒汗,脑子飞速转动,细细揣摩高强的用意,那边的蔡攸先跳起来了:“岂有此理!这小子眼看要来提亲,年内就要迎娶颖儿过门,难道要颖儿跟着他远嫁江南?简直混帐!”
  叶梦得还没说话,蔡京已经瞪了蔡攸一眼:“胡说!我大宋为官,到地方历练后再回京畿乃是正道,有几个象你一样在京中一直升官的?这高强现在连个出身都没有,若要求外放为官的话,这提举东南应奉局倒真是合适他来做,既可以积累资历,又不误了奉承官家,大不了三年以后大比之时再回来,到那时可就官运亨通,无可限量了。老夫所奇怪的,是他怎么会想到要跟老夫要这个官?”
  蔡攸被老爹一瞪,吓得不敢再说,叶梦得赶紧接话:“恩相,想是那高俅父子筹谋宦途,觉得这三年在京中无官可升,却还可能得咎,因此思外放,知道那东南应奉局是恩相进言所置,是以来求恩相周全罢。”
  蔡京皱眉思忖了一会,摇头道:“怕不是这么简单,其中必定另有缘故,只是老夫一时还参详不透。也罢,就算他有什么谋划,凭区区一个东南应奉局提举,谅他也翻不起什么波浪来,此事日后自明,现下不妨答应了就是。少蕴,朱勔那边你去安抚一下,叫他上书求磨勘转任,作个杭州兵马都监便了。”
  叶梦得躬身答应了,蔡京又道:“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趁着官家心意摇动,赶紧上书言那移乡子等人的执政是非才是。”他用手点了点高强写来的信笺,微微笑道:“这高家小子的种种谋划,实在深获我心,嘿嘿,后生可畏……少蕴,你立即去叫余深来,仔细商议一番,这计划既动,那就要一步紧似一步,教对方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一举置其于死地才是。”
  次日,御史余深奏本言事,称说“蔡相公秉政之时,悉用熙丰诸法,一秉今上旨意,未敢擅专弄权。今刘逵等居政府,每朝妄事计议,凡蔡相公所行诸法悉数更替,恐怕有失绍述本意。”
  奏本既入,是由梁师成亲手送到御书房崇政殿,故意放在最上面一本。赵佶披阅政务时,随手就将这本子拿了起来,一看之下深觉合意,不由又想起了前晚的销魂经历,心下盘算着何时再去游冶一番,那白行首端的是千娇百媚,平生所经的女子或有姿色可及者,却无人能有这韵味,迎奉之时叫人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开,与在台上众人前放歌时的那般天人气度比起来,分外觉得仙子下凡一般的可贵,想来昔楚襄王之梦会神女而云雨巫山,其乐不过如此。
  他这厢浮想联翩,嘴角自然淫笑,倒把正事给搁下了,忽听身旁有人轻笑道:“官家想起了什么乐事,笑的可真开怀呢!”
  一语惊醒春梦,赵佶本有些不快,可回头望去却火气全消。因何?原来那人正是现今最得宠的郑贵妃,赵佶在遐想自己在外面的风流韵事时被宠妃捉到,倒觉得有些心虚,那里还有什么脾气?慌地笑道:“爱妃,朕是看这帖子中写的有理,又想起这余御史以前讲过的一个笑话来,因而发笑。爱妃,你来看这帖子,说得可在理么?”这是乱以他语,以他皇帝的身份,再得宠的妃子也会顺着他的意思去做,这郑贵妃自然不会没脑子地去追问“到底什么笑话那么好笑?”
  郑贵妃将那帖子接过来一看,正是自己外兄弟郑居中遣人进来交通关照过的,便依着所得的吩咐笑道:“臣妾于朝事所知不多,只觉得蔡相公行法多秉官家的旨意,又是熙宁时的旧臣,想来于绍述神考的法度是不遗余力的罢。”
  赵佶见分散了贵妃的注意力,赶紧跟进:“爱妃说得甚是,朕也觉得当日罢去蔡相公的旨意下的着实匆促了些。”
  郑贵妃嫣然一笑便不再言语,倚着座椅靠背看赵佶披阅公文。那边梁师成心中暗喜,心知自己这回算站对队伍了,下了这班就把消息递了出去。
  次日,出使辽国刚回来的礼部侍郎刘正夫应旨入对出使事宜,赵佶问了他北去诸事,忽地话锋一转,问起蔡京与赵挺之二人为政的得失来。赵佶心中本以为这刘正夫远行方归,与两党都没有关联,说话应当会公道些,哪知蔡京早命众手下在亲信人士中吹了风,凡与蔡党有关联的众人都有了些预感,此时刘正夫听到皇帝问起,哪还不清楚这背后是蔡京的复起行动?乐得顺水推舟,说了些刘逵在朝堂议事时趾高气扬、凌蔑同僚的事体。
  三天之后,御史余深、石公弼等联名上本,弹劾刘逵专恣反复擅权弄法,将熙宁良法随意废退,有违绍述之道,并且凌蔑同列,引用邪党,为朝堂大蠹。原来刘逵等出身也是蔡京的新党,现在自己出来另立山头,知道自己势孤力弱,便进言将崇宁三年所定的党籍案中人逐次内迁,欲以此市恩引为奥援,哪知现在给对手又提供了现成的炮弹。想那赵佶御笔亲提了党人名单,却被逼着自己打自己的耳刮子,这心里的疙瘩可一直记着呢,一旦见到这奏本上言,登即勾起自家心事,又是早已被高强等人暗箱操作上足了眼药,当即下诏,命中书侍郎刘逵出为知亳州事。
  旨意既下,高强便知蔡京复相一事已成定局,不由轻舒了一口气,这些日子都在暗地里搞小动作,可把他郁闷坏了,到现今总算可以送一口气了。
  只是这口气松了还不到半刻钟就有吸了回去,许贯忠进来禀报:“衙内,老大人有请,要与衙内商议提亲事宜。”
  (第三部
第二十四章 婚俗
  一想起这门亲事,高强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在现代时并没有太多感情牵绊,是以被莫名其妙送到宋朝之后倒也适应的快,没有出现太严重的思乡病症状,除了开头的一段磨合期,对于没有电视、电脑、互联网等现代文明产物的生活颇为不适应以外,现在过着九百年前的生活尚算自在。
  可是结婚就是另外一码事了。虽然听叶梦得将自己未来的夫人夸的天上少有地下无,可终究是雾里看花,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忽然要成为自己的枕边人,今后几十年朝夕相对,举案齐眉,没准还要生儿育女,拉家带口一大群……老天,就算是在现代的大龄青年相亲,那好歹有张照片不是?
  别扭归别扭,他心里也知道这桩婚事的分量,那是标志着自己正是进入蔡京集团的核心成员行列,事情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不管是自己还是那位没见过面、甚至连亲事都没提过,连名字都是别人偷偷告诉自己的蔡大小姐,其实都没有任何选择。
  “嘿嘿,人的命运,还真是随波逐流哪!”高强摇头自嘲地一笑,转身当先而行,却没留意内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已蒙上了一层阴翳。
  到得高俅书房,却见闻涣章也在。这人自从参与了高俅父子定计,辅助蔡京重登相位以来,在殿帅府中的地位是扶摇直上,已经被高俅倚为干城之重,什么事都要找他来商议一番, 这家伙却也当真渊博,总能说出点道道来,更得高俅信任,今日商议求亲事宜居然也把他找来了。
  坐定之后,高强便问何时去提亲,不料闻涣章却笑道:“衙内且少安,这婚事无媒不行,须得等媒人来了方可行事。”
  “媒人?”高强面色微变,心说那叶梦得都花了那么多口水了,还不算媒人?
  不过说媒人,这媒人就到,高强只听门外一阵环佩叮当,一位年轻妇人走入房来,只见她年纪二十七八,容貌尚称端庄,脸上薄施粉黛,头戴着直遮到颈项下的帷帽,身穿全紫色衫裙,满头的珠翠钗环,走过来未语先笑,深深一福道:“一等官媒杨婆子给高帅爷、高衙内见礼了。”
  站起身来,忽见高强呆呆冲她望,这杨婆子抿嘴一笑,将手中一方粉红丝巾在高强面前一扬,飞了个白眼道:“衙内怎地了,可是知道要去向人家小姐提亲,欢喜过度,魔怔了?”
  这丝巾在眼前一扬,一阵西域的乳香风把高强熏的一激灵,这才醒过味来,心中却仍有些迷糊:“这,这哪叫媒婆,分明是一贵妇啊!敢情这大宋朝的婚庆习俗如此华丽,连媒婆也这么上档次,厉害,厉害……”原先他一听到闻涣章说媒婆,脑中立刻出现的是以前看过的电视剧中的地主婆形象,一四五十岁的婆子,脸上砌着半斤脂粉,身上一件丝绵袄,两边太阳穴上各帖一块小膏药,手里拿一杆旱烟袋,每说上几句话便吞云吐雾一番。
  可看到这位媒婆出现,脑中的形象立马粉粉碎,若是戴了眼镜的,那眼镜是早已跌成不知多少片了,怎么也不能把这位风韵少妇与那种东混西骗的媒婆联系在一起,是以愣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却被杨婆子取笑了一句,不由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那杨婆子一笑,自抹胸中取出一副五男二女花笺纸来,向高强递过,一面笑道:“衙内,先请讨一个利市团圆吉帖,可好?”
  高强一楞,旁边的闻涣章赶紧过来解释,原来这叫做草帖子,上面随意写些吉利言语,是看看这婚事的吉利冲克,通常都是些套话,走个过场而已。此等小事衙内当然不屑动手,闻涣章这记室大笔一挥便就,倒省了高强那手狗爬也不如的臭字出来丢人。
  祠后便是宋代婚礼习俗课,由金牌媒婆杨婆子主讲。这位与后世的超级市场终极武器同名的俏媒婆抖擞精神,将一道道婚俗细细道来,听的高强是头脑发胀,比以前上马列课还费劲。好在这杨婆子口齿伶俐,头绪虽繁手续虽多,她道来却是爽快干脆,反复解说下总算让高强明白了个大概。
  原来这婚无媒不行,男女双方都要请自己的媒人。有媒之后就是双方下草帖,草帖一下,以后就是俩媒婆结伴在中间跑腿了。此后是下细帖,又名“定帖”,写明议亲人(就是高强和那位蔡小姐)的三代名讳、职业,议亲人的姓名生辰,父母是否在堂,现任何种官职,家中的不动产以及主婚人姓名等等。
  再然后就下定礼,男方须用一个大酒瓶,将八朵红花、八枚银胜用花红系在担子上,称作“插檐红”,女方则用两瓶淡水、三五条活鱼并一双筷子,一股脑倾在那大酒瓶里,请媒婆再带回,这叫做“风鱼筷”。其中名目自然是有典故的,不过高强也懒得去问。
  定帖之后便是相媳妇了,多半是男方的亲人与媒婆一同去女家相看,若看中就送一枝金钗子插在冠上,谓之插钗子;若看不中便留一两匹彩缎,谓之压惊,表示这亲事就算黄了。自然这问题不会出现在高蔡联姻中,就算对方是无盐嫫母,甚或缺鼻子少眼,高衙内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不过杨婆子不经意一句话,倒惹起高强一些兴趣。原来这“相媳妇”也不全是如此,有那对自己的未来幸福比较关心准新郎是要亲自相看的,这自然是比较强势的一方才能如此。若女方同意,那就择吉日,选些雅致地方,或酒楼或园圃,由议亲人亲自相看。
  高强乍一听,这不跟现代的相亲一样了吗?男女双方当面会见,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仿佛是很多肥皂剧或者泡菜剧的桥段,引出佳话无数……倘若能在婚前见上对方一面,对自己的心理上也是一个安慰不是?不过转念一想,就算见了又怎样,咱有权利说不么?还是抱胳膊一忍得了,摘到篮子里就是菜吧。
  脑子里这么一走神,下面就没听进去,等到回神时,那杨婆子已经在跟高俅商量财礼要送多少的问题了。不听不知道,这一听还真是吓一跳,象高俅这样等级的人物,儿子娶亲的财礼都是以万贯计算,且并非仅限金钱,诸般物事惟务珍奇,想那梁世杰给老丈人贺寿,出手就是价值十万贯的金珠,高殿帅又怎能落后?
  纳彩、纳聘以后就是问期、迎亲,零散琐碎的礼节一大堆,不过高强也不去操这个心,自有专业人士的杨婆子和对方的媒婆去磋商。正在神游之时,忽听那杨婆子唤:“衙内,那蔡家小姐倒有些新奇的意思,想求衙内给一首新词,随这草帖一同送去,不知衙内……”说罢便用手中一把团扇遮着下半边脸笑。
  高强楞了一下,想来自己几番抄袭“后人”的词作,在汴京城中恐怕已颇有“才名”,是以这蔡才女会有此一说。好在自己以前喜背宋词,好歹记得些传世佳作,当即命闻涣章泼墨挥毫,口占一阕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
  一阕既就,闻涣章首先叫好,高俅接过来看了也是惊喜,便问高强何时作了这词?此时高强心中却有些后悔,送给新人的词作,用这等悲情恐怕多有不妥,见老爹问话,忙说这是前日听燕青说了这么一个故事,有人因自家长辈的强力而与心上人分别,多年以后重逢时格外伤感,自己听了激动心意,就作了这么一首词。
  “这下不但盗用了陆放翁的词作,连人家的爱情故事也盗用了,要是放在现代指不定要打多大的官司呢!”高强正这么想着,那杨婆子已上前将纸笺接过,一把塞入抹胸中笑道:“这故事如此凄美动人,衙内的新词又是近来汴梁城里有名的好,高帅爷和这位先生也是如此的赞不绝口,这一阕定然是极好的,待婆子送去教那蔡大小姐见识一下衙内的文采。”
  高强心下本有些踌躇,不过见那纸笺已被收起,也不好再讨回来,只索罢了。
  诸事商量已定,那婆子自去下草帖子,并与对方媒婆碰面,高强与老爹、闻涣章等说了一会闲话,便回自己的小院去了。
  进得院门,高强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一时想不起来,等到在屋中坐定,拿起茶杯来一喝,茶却是凉的,脱口便叫:“小环!”这才猛的省起,自己通常一进院子门,第一个上来迎候的就是小环了,一杯温度适中热茶那是免不了的,可今儿却不见人,究竟何故?
  叫了两声不见人来,高强不由奇怪,便起身出去寻,问了几个丫头,有一个说看见小环往后面李师师住的地方去了,便一壁寻过去,刚走到墙角下就听见里面隐隐有啜泣声。
  (第三部第二十四章完)
  
  
第二十五章 憔悴
  这哭声听来甚是熟悉,正是小环的声音,高强一楞,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厕身在窗下听壁角,心中很是诧异:“小环因何哭泣?”
  只听小环抽抽咽咽地道了:“师师,你说我该怎么办?衙内就要迎娶蔡家小姐了,我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高强这才明白,敢情这小环是在担心大妇进门以后自己的日子不好过,跑这来跟师师诉苦来了。不由得摇头一叹,心说这事自己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蔡大小姐若果真是个妒妇,内宅的妾婢可就有的罪受了,人家毕竟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内宅之主啊。
  想起来这事的确有些挠头,自己来自一夫一妻制的现代,对于家中配偶人数超过一个以上的事务如何处理是半点头绪也没有,那小环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除了自己这个莫名其妙来到此地的衙内以外,她在这世上再没有半个亲人,也难怪她听到自己要娶正妻的消息就如此惊惶失措了。
  不过,总不能眼看着这丫头就这么哭下去啊?虽说高强对小环说不上是什么倾心爱恋,可两人朝夕相处这些日子,日久自然生情,何况小环是高强来到这时代所遇见的第一个人,也是到目前为止最亲近的人了,听到这哭声委实让他心中难受。
  想到这里,高强正要上前敲门入内劝慰几句,忽听小师师也叹了口气道:“环姐,你好歹是衙内明白收进房里的人,又是在新夫人进门之前就收房了,她蔡小姐是高门大户出身,自然晓得其中的亲疏之份,再怎么样也不会太叫你难堪的,你又何必如此担心?说到以后的日子,其实我才要担心哪!”
  这话说出来,小环的哭声登时便止住了,吸着气道:“师师,你又怎么了?”
  师师幽幽道:“环姐,我是衙内从勾栏里买回来的,在这府里其实地位跟婢仆没什么两样,要依照大宋的律法,这些家仆中有许多还是良人户的出身,比我还强上一些。平日里我学琴练萧,下了多少工夫你都看在眼里,可衙内他有多少大事要做,整天难得见个人影,我几次找着机会唱曲给他听,却总是被人给打断。唉,只怕到今时今日,衙内闭上眼睛也未必能想起我长什么样来,又怎么指望他日后能护着我?”
  小环听的呆了,也不由得替她揪心起来,忙问道:“师师,我看衙内他很喜欢你的,每次见到你都夸你的曲子唱的好,要不就是说你的琴萧有进步,又哪里是不把你放在心上了?不会的不会的。”
  高强在外面听得有些好笑起来,这师师年纪虽小,鬼灵精处可比小环强多了,不愧是勾栏里成长起来的,几句话就把小环的注意力引开了,刚才还在为前途未卜而哭泣的一个人,转眼已经把精力放到安慰师师身上,真是眼泪为谁流啊。
  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屋中的两个小女人已经展开了别的话题,只听小声说话大声笑,却听不清究竟说什么。高强摇了摇头,看来自己现在也没必要进去了,说不定此刻现身反而造成尴尬,遂蹑手蹑脚地退开十余步,这才转身离去。
  回到屋中,习惯性地又端起茶壶来喝了一口,才发现茶仍旧是冷的,高强咋吧咋吧嘴,也懒得叫来丫鬟将这壶茶倒了重沏,干脆一个人晃着袍袖出去转转,一面信步走在汴梁的大街上,一面思忖着近日来的作为。
  颠倒忙了这些时日,蔡京复相一事总算有了眉目,刘逵既然丢了参政的位子,与他沆瀣一气的赵挺之必定胆落,恐怕过不了多久,就算皇帝不下诏书,他自己也要上表请辞了,“退为观文殿大学士、佑神观使”,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这位赵相公的下一站就是这里了,而再过几个月就将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
  蔡京既然复相,论功行赏是免不了的,自己父子为其出了这么大的力气,收获自然是不会小的。不过老爸高俅是已经接近了武官的顶峰,再升不过加太尉衔,真正成为自己原先所知道的“高太尉”了,只是自己却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高衙内”了,这一进一出,倘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只觉得有趣,临到自己头上可有些哭笑不得了。
  可是话说回来,自己倘若还是原来的高衙内,这时大树底下好乘凉,攀附了以后十余年间呼风唤雨的蔡老相公,好应当锦衣玉食,坐享荣华富贵了,又将迎娶如花——呃,还是不要用这个形容词比较好——美眷,真可谓生活乐无边。
  不仅是自己,整个大宋朝又何尝不是如此?汴京城内的几个月生活,让人充分领略到了当时全世界最舒适和悠闲的生活的魅力。放眼偌大的汴梁城,举目都是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逐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道,夜夜笙歌在这时代决不是某些高官的专利,汴京街头的几大夜市每天都是直至凌晨方散,十余万百姓欢饮达旦,新声巧笑于柳巷花街,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叹极乐莫过于此。
  各路商贩亦是比赛一样把各种各样的新鲜商品提供给市民享用,堪称八荒辐辏、万国咸集,集四海之精华于此一地,以至于一个看门人所穿的衣物连当时欧洲的小领主都无法企及,这是何等兴盛繁华的时代!综观中华上下几千年,有哪个时代的老百姓能过上这样的幸福生活?
  然而,如此太平日久之下,令垂髫之童但习歌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又有谁能意识到大祸就在眼前,如此繁华二十年后就将随着北地的风雪一朝吹去?来自白山黑水间的女真铁骑呼啸而下,盛极一时的庞大帝国就这么屈服在十万蛮人的刀枪面前,几千万百姓俯首为奴,数百年经营的毁于一旦,真应了当年南唐李后主那句词:“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做烟罗,几曾识干戈?”其下场就是“垂泪对宫娥”!
  高强想的有些心烦意乱起来,不禁有些恶毒地想到:“难不成这就是当年赵宋结束了五代十国的报应,李后主在饮下牵机之毒自尽的那一瞬间转职成为魔巫师,这绝艳凄美的词句其实是最恶毒的诅咒?”
  这等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作为来自九百年后的中华儿女,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这中国历史上最为繁荣昌盛的一个时代在自己的眼前结束,何况二十年以后自己不过四十不到的光景,到时候是向南方觅地隐居,跑的越远越好呢,还是倒霉到跟着两个皇帝一起被押去黑龙江开垦北大荒?
  他摇头苦笑了一下,思绪还是回到自己眼下的作为上来。按照他对原先历史的了解,大宋之亡,并非是整体的文化和制度出了问题。由于宋太祖赵匡胤的博大心胸和雄才伟略,他命人在太庙内刻下“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违此誓者天必殛之”这样的铁誓,凡为帝者每逢拜祭时都要由一个不识字的太监引导至誓碑前背诵,余人莫能知之,这样的气候下所形成的宋代文官政治体系堪称历代最接近现代化的一种。即便是最为后人所诟病的军帅分离制度,由文人掌管最高的军事决策机构枢密院,造成所谓的“将不知兵,兵不习将”,其实也正是现代的军事管理与指挥系统分离的特点,自皇帝到小兵的将兵皆不习战、以及最致命的骑兵不足,恐怕才是军事上失败的最重要原因罢。
  眼下自己已经走上了通往权力的道路,就要设法将最终导致这盛世灭亡的种种因素给解决掉,若能延大宋国祚数百年,使之不会一败于辽,二败于金,三亡于蒙古,倒也不枉了被上天安排到这时代走一遭。
  只是盛事危言自然没多少人会听,要到处宣扬大宋危殆的“预言”,其后果之严重恐怕老爹高俅也罩不住,然而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滋味又岂是好受的?更不用说要只手擎天,挽狂澜于既倒,这可不是超玄幻小说,没有最YY,只有更YY啊,弄不好的话,不但是自己小命难保,上千万人的性命都将随风消散。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啊!”眼望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高强的心中蓦然出现了这么一句话,于他目下的心情却是再符合不过的了。
  “好诗,真不愧是近来文名盛传的高衙内!”随口吟出的诗句却得到应声称赞,高强也不禁愕然,抬头看去,却见一个浓妆妇人正向自己媚笑,看上去倒有几分眼熟。
  不待高强询问,那妇人已经笑道:“哎哟衙内啊,您老可是贵人多忘事哪,奴家是一手将白行首带出来的嬷嬷,后来衙内邀了白行首去丰乐楼挂牌,奴家便也跟随了去侍侯,怎地这就不认识了?”
  原来是那老鸨,高强这才省起,随口打了个招呼,抬头却发现自己信步走来,恰好经过白沉香往日献唱的容乐坊门口,便问道:“嬷嬷今日怎地在此?”
  (第三部第二十五章完)
  
  
第二十六章 思见
  那白沉香去丰乐楼挂牌,高强是采取一手将整个容乐坊给买下来的形势,这老鸨依旧留用,一面继续经营此地,一面给白沉香做个贴身助理什么的倒也合适,因此这老鸨在此毫不出奇。
  高强只是随口一问,哪知那老鸨却笑道:“可是巧了,白姑娘今日刚好回来,说要等个人见面……”忽地掩口失笑,飞了高强一眼道:“奴家这可是糊涂了,白姑娘的事情可不是奴家可以乱说的,衙内这便进去就是,奴家可什么都没看见。”
  高强一怔,笑道:“嬷嬷这可误会了,本衙内今日是偶然到此,却不是香香姑娘所会之人,这一节可不能弄错。”
  哪知这真是越描越黑了,那嬷嬷笑得“老枝”乱颤:“衙内这说的哪里话来,以香香姑娘今时的地位,又何须与衙内订什么密会?自然是偶然的,巧遇的,事先不曾想到的,奴家理会得,理会得。”
  这话说得皮里阳秋,意思是香香如今是官家宠幸过的人,不可再以等闲歌女视之,他人如高强等若要与之相见,弄些皮相借口是应有之务。这般说来竟是敲钉转脚,高强的偶遇成了存心之举了,这容乐坊进还是不进?
  高强颇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看来这赵佶密会白沉香一事,虽说自己做得隐秘,奈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这等皇帝明星、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哪朝哪代不是小百姓口耳相传、津津乐道的?单看今日各大电视台的收视排行,皇帝微服会佳人的戏码一再高居榜首长盛不衰,即可为明证,保密工夫做得再严实却也无用,何况作为女方的香香又是自己一手热炒起来的当红明星,汴京目下大众眼球的焦点所在?若没有此类江湖传言漫天飞舞,倒是一件怪事了。
  不过转念一想,心下又有些好奇,针对出名之后可能出现的绯闻和大众话题的操控,自己早已与燕青沟通过了,白沉香每一步行踪都须与他商议后方可,如此风头火势之下,白沉香却跑回来容乐坊密会他人,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疑问在心中一升起,高强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心,便向那老鸨一笑,随手扔了一块银子过去道:“嬷嬷这般玲珑的人儿,本衙内自然是信的过的,不消多说什么,只是待会恐怕还有人来找香香姑娘,嬷嬷只管放进来就是。”这个预防针是必须的,否则那老鸨倘若自作聪明地大献殷勤,将后面来的人一律挡驾,那白沉香真正要见的人可就石沉大海了。
  老鸨见了银子,一张脸笑得通红,半露酥胸拍的蓬蓬做响,连说衙内只管放心,奴家尽理会得,这门是一定会守好守准,该放的放,该拦的拦,决不辜负了衙内的眷顾之恩,重赏之惠。待高强转身进去之后,这老鸨却又是一番嘴脸,一面将那块银子在手中反复掂量,用丝巾擦了又擦,一面向高强背影消失的方向“嗤”了一声:“奴家在青楼妓馆打滚这些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又怎会不知你们这些纨绔子的心肠,装什么假撇清,切……”
  这青楼中白日人烟绝少,大家辛苦了一个晚上,这时都在忙着补觉,高强走了一圈也没见几个人上来招呼,好在他是熟门熟路,知道白沉香往日独居的小院所在,也不须人带路,径自望后院去了。
  刚踏进院门,就听画舫上一阵悠扬琴声,奏的正是自己剽窃辛稼轩的“青玉案”,不过高强此刻剽窃既多,脸皮渐厚,早把这妙词当作自己所有,听见白沉香于无人时独奏此曲,心下倒有些得意,于是也不开口,掀起衣角直登上船。
  甫一踏足,船身微晃,琴声戛然而止,白沉香娇笑着掀帘而出,一面道:“易安来何急耶,既云申时,未刻便至?”
  两人这一碰面,都是大吃一惊,白沉香一声惊呼,脱口道:“衙内怎会在此?”
  高强心下却极为震惊,只因清楚听到了“易安”二字,难道这白沉香神神秘秘地到此,竟是为了密会李清照?
  连忙上前一把抓住白沉香的手腕,急道:“香香姑娘,你待怎讲?易安是何许人?”
  白沉香却不愧是勾栏中的花魁,虽然事出仓促,这时已镇静下来,她与高强等人这些日子多有相处,知道这小衙内心思细密极不好骗,自己适才说的话既有人名又有时间,可不易蒙混过去,还是先设法将高强稳住,一面暗地里想法通知那人别来的好。
  当即轻启朱颜笑道:“衙内且莫慌,香香有什么事敢瞒着衙内的呢?且请入舱来,待香香与衙内细说端详。”说着将手腕轻轻一挣,高强自然不放,两下力道一并,白沉香一个温香软玉的身子便直依上来。
  换了平时,被这等绝世尤物帖上身来,高强自然是要脑子短路一下,说不定就忘了查看情势。只是此刻有所不同,他脑子里满是“李易安”三个字,想起当日初会白沉香,她便拿出了易安居士的“醉花阴”,并且当日折服周邦彦时李清照显然就在白沉香的闺房里,显然这两女交情匪浅,约好在此相会是毫不出奇。
  他自小读宋词,对这位噙香漱玉的才女极为仰慕,几乎所有易安词都把玩的烂熟,心中对其风采实在是想望已久。上次在怡红楼巧遇,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也只见了一个背影,归来怅惘不已,直跌足嗟叹“如此缘薄,一面亦不得见”,想那“相府一入深似海”,这佳人是宰相的儿媳妇,自己与他公爹和丈夫又是政敌的立场,恐怕今生再无机会对面了,哪知今日信马由缰,一脚竟走到李清照面前来了!
  此时他脑子是无比清楚,低喝一声道:“白姑娘,今日之事本衙内自有分寸,且把你那些小文章都收了起来,舱中的两位姑娘也请安坐,倘若作些不得意的事,本衙内可看不得。”说着一手拉着白沉香昂首直入画舫,两个侍女听了高强吩咐,俏脸吓的发白,坐在软凳上一动也不敢动。
  白沉香却颇有胆色,丝毫不让地与高强对视:“衙内意欲何为?”一双星眸直瞪着高强,霎也不霎。
  高强的行动却又出乎她意料,轻轻放开她手,退后两步长揖作礼道:“适才得罪之处,香香姑娘莫怪。姑娘今日所要见的人,本衙内已尽知了,只求姑娘成全一面,平生之愿足矣!”
  这般前倨后恭,白沉香便已吃惊,又听了他说的话,更加大吃一惊,在心中来回掂量一番后,试探地问道:“衙内若果真知晓那人身份,可知以衙内和那人今日的身份,若要见上一面,传扬出去是什么后果?”
  高强抬起头来,面上神情坚决之极:“本衙内自然知晓,然而见此人一面是平生所愿,本来以为今生无望了,哪知今日本衙内偶经此地,竟逢此天赐良机,若要轻轻放过,岂不是逆天不祥?无论如何,还望姑娘成全则个!”
  白沉香阅人多矣,一见他这神情便知是劝不得的,不由暗叹一声:“难道是前世的孽缘,怎地两人一面未见,衙内就有这般的情深?”却不知这孽缘其实是“后世”,而非前世。
  当下暗说“罢了”,庄容道:“衙内若要一见这人,却也不难,只须依了香香三件事便可。倘若有一件不依,那就请衙内便回。”
  高强与白沉香对望片刻,慨然道:“姑娘既顾全朋友之义,又怜惜本衙内对那人的渴慕之情,如此兰心慧质,本衙内佩服之极!慢说是三件事,就算是三十件、三百件,但凭姑娘吩咐,本衙内无有不从便是。”实在他心里也明白,要是李清照见了陌生男子,掉脸就走还是轻的,没准闹出什么关系到妇人名节大事来,那自己可是百死莫赎了,此事非要仰仗白沉香周旋不可。
  见高强愿意配合,白沉香微微一笑,伸出三根纤纤玉指,说一条就屈起一根:“这第一件,衙内当隐身这屏风之后,屏息凝气隐迹匿踪,若不得香香亲口招呼,不得出言,更不得现身,若是香香始终觉得不宜相见,那就是上天注定衙内与这人无缘。可依得?”
  “依得!”高强个性是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决定要依仗白沉香周旋,那就索性都由她作决定了。
  “这第二件,香香现下不问,不过事后衙内可得将如何知晓这人的由来一一说与香香知晓,可依得?”
  “这……”高强微一踌躇,倒不是为了说与不说的问题,实在这一节很难解释,李清照的闺中词按说少有人知,怎地自己却会如数家珍?不过见白沉香面色不豫,赶紧答道:“依得,依得!”且答应了,大不了事后编瞎话,先顾眼下罢。
  白沉香一笑道:“衙内果然爽快!这第三件,今日之事今日毕,嗣后衙内须得尽数忘却譬如没有发生过,不可留恋生事,可依得?”
  “依得!”
  三件俱定,高强与白沉香抵掌为誓,忽听外面有一道女声召唤:“香香妹子,姐姐来看你了!”
  (第三部第二十六章完)
  
  
第二十七章 欲见
  高强乍听这声音,脑子里就是“嗡”的一下,清楚记得正是当日怡红楼上的那一声呼唤,思想中只有一个念头:“是她,一定是她!”手竟微微颤抖起来,双脚钉在地下一动也不能动。
  白沉香看见他这样子不禁发急,推了两下不见反应,一时情急,提起桌上的一柄玉如意望高强头上用力一敲,低声嗔道:“衙内,作什么?”却不敢高声,恐惊院中人。
  这一下当头棒喝,总算惊醒了这位穿越时空的超级追星族,高强摸着头上被敲的部位差点失声叫出来,却被白沉香一只温软滑腻的小手捂住,杏眼圆睁地瞪着高强道:“衙内可记得适才答应香香的言语?若有半分不合,万事休提!”
  高强这才回复过来,暗叫声“惭愧”!原来事到临头,凭你何等人物照样是关心则乱,自己以前看到街上疯狂叫喊的追星一族总是嗤之以鼻,轮到自己却还是一样的不堪,区别只在所追的对象不同而已。
  他冲着捂住自己嘴巴的香香微一点头,示意她放心,随即退后两步,转身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耳听得白沉香轻轻舒了一口气,教两个使女把船舱中略略收拾一下,一面迎出去,时候不大就听两个细碎足音走进舱来,一路轻声说笑,到坐定时,那该当是李清照的人儿竟是坐在离屏风最近的位子上,也不知是白沉香的有意安排还是凑巧。高强屏气凝息,只恨自己未曾练得什么上乘武功,什么忘情天书、长生诀之类潜踪匿迹的心法只须会得一样,这刻便大有用武之地,也不至于象现在这样,连出口长气都要以极细微的呼吸吐出,生怕惊扰了心中的偶像、才情风骨千古流芳的易安居士。
  一面要留意屏风那边的动静,不能放过了李清照的一言一笑,一面又要全神控制自己的呼吸行动,不敢有丝毫异动传出,这般分心二用之下,又是九月“桂花蒸”的暑热未消季节,不片刻高强就是浑身汗出如浆了。不过人的思想是极度奇怪的,越是这样紧张要命、全神贯注惟恐不足的时候却越容易胡思乱想,高强此刻心头浮现的却是另一个呆子的形象:“那段誉初见神仙姐姐时,是否也与我同样心情?”
  耳听白沉香娇笑道:“姐姐可有日子没来了,今日怎么有空来妹妹这里坐?”
  这本是随口的客套,哪知李清照却幽幽一叹道:“妹妹,你是处闹市如居远山的清净人,姐姐可等闲不敢来惊扰你,怕身上的俗气冲了你也。”
  “这话从何说起?”白沉香口中和高强的心中同时出现这个反应,以李易安的才情雅致,白沉香虽然是一代奇女子,亦不能夺她半分神气,怎说到一个俗字?
  只听李清照又叹口气道:“妹妹,你有所不知,家翁近日已经失势,恐怕不日就要罢相,到时候上台的必定是蔡相公,实不知如何了局了!”
  白沉香这些日子跟着高强等人厮混,对双方的政争倒也知道一些,因此听了这话并不觉得意外,却不好说自己也有份参与扳倒你老公公的行动,只笑道:“姐姐又何必如此忧虑?本朝历来优待士大夫,尊翁又是堂堂两入宰执的人物,就算罢相也不过是权柄有失而已,优游林泉当不成问题,姐姐的良人又是刚秋闱得中的,过了明春就可授实缺,难道这风头还会影响到姐姐不成?”
  “妹妹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清照又是一叹,听得高强心中就是一阵发颤,只觉得这叹息声仿佛直凉到自己心里一样:“那蔡京蔡相公岂是寻常人?即便是如司马相公、苏学士这等的名士重臣,只因当初恶了蔡相公,将他贬黜不用,到蔡相公上台辅佐当今以后,竟弄出党禁的案子来,御笔书为奸党,立碑为证,不但污了列位相公、学士的身后之名,门生子弟亦一同贬窜远州,本朝对付政见不同者哪里有这般狠辣的手段?”
  “况且家翁本是蔡相公倚重的人,当日初入宰执也是仗着蔡相公的提拔,意欲引为援奥的,不想家翁却要独树一帜,摆出跟蔡相公唱对台的架势来,又没有什么得力的人匡助,几番折冲下来就被赶出宰辅,当时便吓得要求外放避祸。”
  “唉,倘若果真当时便失势外放,倒也少了些事端。偏生天降灾异,彗星经天,蔡相公罢相禳灾,家翁还以为得天之助,与刘侍郎几个得意忘形,随意将蔡相公的法度窜废。那时我便对官人说,天象殊不足凭,还是多积点人德的好,可我一个妇道人家,说些金石辞赋的官人倒还有些兴趣,朝廷大事又那里插的上口?”
  白沉香又是一笑:“姐姐虽是女儿身,不过以往日与妹妹说的那些议论而言,比当朝的列位相公可也不差呢。然则尊翁罢相,京中就算呆不住,要求个外放也不为难,正好看赵公子授什么实缺,一家人去外面逍遥岂不是好?”
  高强听得正入迷,李清照的每一个字句都像是天籁之音一般,要先品其音而后得其意,到这里忽然停了,只听有走动声音,接着是碗盏碰撞和倒水声,原来是两个使女端上茶水来待客。这下立时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也不知是躲在这屏风后头憋了一身汗,还是即将见到心中偶像激动的,无奈眼下时机未至,还得继续猫着。
  听得李清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象是有些烫了,吸溜着气将杯子放下,续道:“妹妹,姐姐今天来是向妹妹辞行的,恐怕今日一别,再要相见便遥遥无期了。”
  此言一出,白沉香与高强都是微微吃惊,告别不是什么意外,不过说到再见无期,究竟是什么原因?
  高强心急如焚,恨不得一个箭步窜出去来个“本衙内这厢有礼”,只是先前已经跟白沉香说好了条件,再这样由着性子乱来可就不该了,堂堂男子汉岂能对美女言而无信?“忍耐,一定要忍耐!”
  白沉香听了听屏风后并无动静,心下暗赞这小衙内还算不错,这样的话听到也能沉的住气,奴家便帮你一遭:“姐姐何出此言?姐姐纵然随赵公子外出为官,不过三年六载必可返京,那时岂不是又可相见?何况妹妹行动自由,只要是想念姐姐了,何时都能去看望,又怎说到再见无期?”
  只听李清照苦笑道:“妹妹如此有心,姐姐是记下了。只是那蔡相公为人阴狠,睚眦必报的人,家翁又两番与他作对,只怕今番不是求个外放便可了局的,必定还有后续的种种手段出来,妹妹不见蔡相公当年对付苏门四学士的狠辣?恐怕姐姐这一去就是直放天涯海角,那烟瘴苦恶的远路军州,似妹妹这样的娇花嫩蕊怎生去得?”
  高强听的冷汗涔涔而下,这一节他可从来没想过,蔡京是有名的有才无德,报复起政敌来手段狠毒,怎么可能放过两次背叛自己的赵挺之?单看他平日称之为“移乡子”而不名,可知其怨毒之深,这次赵挺之下台,不被他整得脱层皮才怪。其实他也不是就想不到此节,只是赵挺之的死活跟他毫无关系,脑子里压根就没去想赵挺之倒台以后是什么下场。
  现下可就不同了,关系到心中的“神仙姐姐”李清照的生活幸福,说什么也不能等闲处之,一定要设法为其转圜,至不济也要教蔡京的报复不会殃及到李清照身上。顷刻间立下如此决心,高强双手握拳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处如白日见鬼,幸好他是一个人躲在屏风后面,要不然再有几个才女也被他吓跑了。
  他这边心理变换无人能知,那边白沉香可还记挂着答应了高强的事情,听得李清照说后会无期,心说这小衙内不得急死?还是赶紧把话题往这上头引,免得他情急之下作出什么事来:“姐姐,你吉人自有天相,此去定当事事顺遂,步步平安,不必忧心过度。那些扰心的事且不去说它,姐姐可还记得当日妹妹拿给你看的那阕青玉案么?”
  李清照本来心情欠佳,一听见白沉香说到词章,精神就是一振:“怎会不记得?那词清俊幽雅,情意隽永,其妙处实为近朝仅见,方之李后主词亦不为过,姐姐自从得了这词,每日都要把玩数次,倒着也能背出来了,实在是绝妙的词句。妹妹说这词怎么了?”
  白沉香一笑:“姐姐既如此推崇这首词,可愿再见识见识这词人的作品?”说着便铺开纸笺,素手轻挥,将高强所剽窃的另几首稼轩词录了出来。高强在屏风后面先是叫妙,这正是投其所好,嗣后又跌足不已,早知道有此一幕,就事先将陆游那钗头凤写给白沉香了。须知稼轩词意境寥廓高远,好词是好词,用来感动美女却差了一筹,正如现代时的CJ文风大受女生欢迎,众老爷们却嗤之以鼻一样。
  白沉香随写,李清照随看,一面赞叹不已,连声道:“真不知这人怎生修行的,竟如此锦心绣口,落笔无一俗字,姐姐是一生都写不出这等意境来的。”
  白沉香写毕,见李清照如此兴高采烈,便笑道:“姐姐,你可知这人究竟是谁么?”
  高强的呼吸立刻屏止,只等屏风那边人的回答,从未觉得天地间如此安静,似乎自己的心跳声就充斥了整个船舱。
  (第三部第二十七章完)
  
  
第二十八章 不见
  片刻工夫,却犹如九个世纪那样的漫长,终于听到李清照开口,依旧是柔美清亮的嗓音,却令高强浑身发木:“妹妹,你所说的那人,可是殿帅高大人的衙内么?”
  “她,她怎地竟已知道了?!”高强伫立在当地,一颗心仿佛要跳出来一般,却一动也不敢动,只在心中急催白沉香,今日这等天赐良机,可不能错过了啊!
  白沉香亦是惊讶,忙问道:“姐姐怎地已经知晓了,为何从未问起?”
  耳听李清照轻吐了一口气,苦笑道:“妹妹,你前日在丰乐楼那么大的场面,做姐姐的虽说格于闺礼,不能去为你捧场,不过又怎会错过如此盛事?妹妹所唱的词曲,姐姐都叫人笔录了下来,在府中反复奏唱,听得众人都是如痴如醉,姐姐好几次都哭了出来呢。真是可惜了没能现场听到妹妹以天仙化人之绝美身姿,用你那九天仙籁般的妙音唱响这些流金碎玉的新词佳曲,姐姐怕是要引为毕生之憾事了。”
  白沉香轻笑一声,正要接口,李清照又道:“姐姐既然命人录了词曲,自然不会漏了词人的名字,那高衙内的大名自然是一问便知了。其实说起来,当日我与官人曾在青楼与他隔邻听曲,承他妙手改了四字辞章,当时还道是他门客所为,今日看来竟是本人了,也真想不到,这京城闻名的花花太岁亦有如此文才,所做的词章几可入神品之列了。”
  白沉香闻言暗笑,想那屏风后的高衙内听了这话不知什么感想,上前挽住李清照的手臂道:“那姐姐可有心与这位词人小衙内见上一面,把盏共话?”
  高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只听李清照缓缓道:“这人,不见也罢!”
  完了!这句话一入耳,当时从头到脚犹如被冰水浇透,再从脚底心透上一股寒意来:“怎、怎会如此?辛稼轩的词句都不足以令李易安对我改观么?可恶的花花太岁……”一时间手足无措,浑不知如何是好。
  白沉香也是一楞,本来听李清照对词作赞不绝口,以为这一提出来对方就算不大喜答应,也当欲语还羞,怎地如此斩钉截铁?忙问道:“姐姐这话却是为何?”
  “倘若是以词会友,则神交足矣,词中自有性灵,词中自有真情,但观其词、品其意,则尽可知其人,何须对面?”李清照深吸一口气,又道:“何况高衙内其人声名不正,又与我夫家政见不和,姐姐我怎么能与之会面?于公于私,妹妹你说我有哪一点需要见这高衙内?相见,争如不见!”
  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不但白沉香哑口无言,高强站在屏风后更是如醍醐灌顶,脑中一片空白:原来眼前站着的,并不是自己从小品读其词句,想望其风采的易安居士,而是自己政敌的妻子,是与自己在同一个红尘名利场中打滚的人!那一个梦中的天仙化人、锦心绣口的女子,竟是只能存在于自己梦中,即便是穿越了九百年的时空,却依然只能追寻着自己心中的幻想,永远捉不到真实的半点衣角——抑或,这才是最真的真实?
  自他在殿帅府后院的屋中睁开双眼的那一刻起,周遭的一切从未如眼前此刻一般,显得如此真实而残酷,原本心目中的历史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原来,这里就是我的世界了……
  等到他从呆立中醒转来,舱中已没了人声,只听踏板声响,女声笑语渐渐隐去,显然是两人话已说完,白沉香送李清照出门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冲动,他蓦地从屏风后闪出,两步抢出船舱,一跃上了画舫船头,尚未立定就看见白沉香在园门处与一个女子执手话别。
  那女子背向这边,一身湖水绿的绉纱长裙曳地,乌黑的秀发用一根长长的白玉簪子挽起在头顶,露出两道香肩斜斜削下,娇怯怯的身子仿佛夏风也不敢劲吹,只以些微气力轻轻拂动她的衣角和发梢,望去真如一副画中行人模样。
  高强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喊什么?是象街头小痞子一样大叫“李清照回头”,还是来两句豪言壮语,说什么“总有一天要你正视我”,或者干脆逼出点王者之气来,令对方“虎躯一震”,啊不,应该是“娇躯一颤”?
  他就这么傻楞楞地站在船头,却恰好落在白沉香的眼中。这位花魁娘子可是最精灵不过的人,眼见得高强这般情状心下也是叹息,假意将眼神越过李清照的肩头向这边望来,口中只不着边地应付几句。
  李清照自然立刻觉察到这手帕交的异状,便也回过头来看。她的脖颈这么一转,高强的心跳顿时加速,只见那略微尖俏、白皙如玉的下巴从垂肩的秀发后旋过来,还未等高强细看她的额头脸颊,一双晶亮的眼睛已经将他全身罩住,只这么一扫,高强顿时便觉得眼前好似亮起一道精光,那两泓秋水已经将他的全副精神都吸引过去,比前次在怡红楼上两人的视线在楼上下交会的那一瞬间更为动人心神。
  在心中觉得是万千世纪的光景,其实却不过是刹那风华,李清照的眸子一扫即过,旋即又把头转了过去,与白沉香携手而去,当地只留下高强一人独立船头,半晌才醒转过来,仔细回味一番刚才的那一刻眼神交会,不由右拳狠狠在左掌心打了一下:“怎地除了那双眼睛,其余五官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两次了!”
  等到白沉香送人回转来,见高强已坐在船舱中,神情若有所失,便上前赔笑道:“衙内,适才李姐姐的话你也听得明白,香香可是给你说尽了好话,做足了工夫,怎奈……”
  对着白沉香,高强的脑子可就立刻灵活起来,把手一抬,阻止了她继续,开口道:“香香姑娘,其实本衙内此刻推想来,那李易安如此反应乃是理所应当,如此情形下欲谋一见实在是难比登天,为何你先前可以担保玉成此事?”
  “这……”白沉香一窘,旋即笑道:“衙内有所不知,我那李姐姐闺房中愁烦之事甚多,常在奴家面前生些慨叹,有些怨怼之意。兼且她对衙内的辞章实是推崇的紧,故此香香便以为从中下些说词,必可打动彼心。岂料李姐姐心如磐石,这一节可料错了。”
  “愁烦之事?什么愁烦之事?”高强的注意力立刻转到这个信息上来,他本以为李清照早年的夫妻生活是一派夫唱妇随的鸳鸯蝴蝶景象,岂知其中另有玄机,忙连声催问。
  白沉香娓娓道来,原来李清照的父亲、原礼部员外郎李格非属旧党中人,前年定党籍案时把他也给牵扯上了,当时赵挺之却是蔡京身边摇旗呐喊的干将,对自己的亲家下起黑脚来照样是毫不留情,不管李清照如何向丈夫和公公求情,最终也没能改变老父被贬的命运,相反自己也因为此事在家中颇受了些言语,由此便生了怨艾。
  高强精神一振,忙追问道:“既是心存怨艾,为何本衙内适才听她在船舱中说话,维护夫家不遗余力,全无半点怨怼的意思?”
  白沉香摇头道:“衙内,你这可错了。所谓出嫁从夫,既然李姐姐已经嫁入赵府,那便须得当自己是赵家人,若要严格说来,李姐姐为自己父亲向夫家求情这一节,多少可要落些不是呢!据李姐姐自己说,倘若不是因为夫家附和蔡相公推行党禁一事过于阴损,即便是事关老父,她也是不便开口的。因此上对夫家不满是一回事,临到今日这般事态时却还是要站在维护夫家的立场上的。何况……”说着眼睛望高强脸上一转,掩口不语。
  高强始则不解,既而恍然,悻悻地道:“何况对方又是本衙内这等色名在外,专一喜好狎辱人妻的恶人,是吧?”本来他这些日子以来混的风生水起,始作俑者的小环又对自己是服帖的很,几乎把这茬都给忘了,怎知今日又给提起,心里着实有些憋屈。
  白沉香失笑一声,赶紧又忍住,向高强笑道:“衙内这可言重了,李姐姐未必是有虑于此,看来还是格于夫家的立场,才不愿与衙内相见。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衙内适才为何如此沉得住气,听到李姐姐断然拒绝相见,却在屏风后一动也不动,倒教香香也颇为意外呢!”白沉香说罢,用把团扇遮着下半边脸,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直盯着高强,藏不住的一股笑意。
  高强开头一楞,既而捕捉到这名伶眼中的笑意,这才恍然:“敢情是个女人就喜欢八卦,对别人的情感生活总喜欢多挖点内幕出来,这可不理你了。”
  不过他此刻心中却想起另外一个问题来,自己可也是马上就要结婚的人,对方听说也是一个出色当行的大才女,而且自己他日说不定与蔡京也会在政坛角力甚至是明着撕破脸,到时这位蔡颖大小姐当如何自处?
  (第三部第二十八章完)
  
  
第二十九章 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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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对描金彩绘龙凤喜烛,插在修长的美人型烛奴上,它的光焰欢快地跳跃着。两盏垂着金色流苏的八角薄纱大红宫灯,悬在屋中央,把洞房四壁映成了一片绯红。
  “啪”地一声轻响,龙凤花烛上烛花一爆,让坐在床沿的新人微微一惊。自从被送进洞房以来,这般枯坐的等待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绣金的大红盖头把她和周遭的一切隔绝开来,眼中只是一片神秘的红色的朦胧。静谧的房间里好象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禁不住地思想中各种头绪纷至沓来。
  一会儿,她揣想着未来的夫婿究竟是什么模样呢?他好象是非常复杂的一个人,本来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可是在这次祖父重登相位的过程中,一直被蔡家倚为盟友的童贯远在西北,没有发挥任何作用,相反是他和他那靠着踢球当上殿前都指挥使的父亲居功厥伟,几番筹谋,不动声色就让宰执易主了。随着前几天的圣旨褒扬,公爹已经加太尉衔,成为大宋武职第一人,他也由原先的承务郎连升数级,授从七品宣奉郎,并且御笔命提举东南应奉局,创本朝荫补官员授实缺的最年轻记录,当朝后进中风头一时无两。
  一会儿,她又回想着前几天与祖父蔡京的那番对话,祖父的叮咛到此刻都仿佛在耳边回响着:“颖儿啊,高强此子虽年方弱冠,然狡黠精明之处为老夫平生仅见,再加上他父亲高俅在官家面前宠幸日隆,此子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祖父为你择此子为婿,固然是有片私心在内,欲加固与高家的联盟,然而又何尝不希望你得嫁一英雄夫婿?你每日多自恨为女儿身,采芹入泮都不能为,倘若能辅佐夫婿得以留名青史,亦可少慰平生了吧!”是啊,倘若自己的夫婿真个青史标名,也会是平生的幸事吧?
  一会儿,她又想起母亲临行前所密授的那些闺房之事,顿时觉得自己的脸上热了起来。那些往昔听到就会脸红心跳的事情,待会自己就要一一亲身去体会了么?他可是早就流连于花街柳巷中的,会不会嫌弃自己服侍的不好?“无,无耻!”她忽地轻骂了一声,自己堂堂的宰相孙女,翰林千斤,清清白白的女儿身,那小子怎能拿去与烟花女子比较?
  忽而,她又怔怔起来:听说那眼下名震汴梁的歌女白沉香,原先就是一个勾栏中的行首呢,可据说是色艺双绝的绝美女子呢!听说还是“他”一手将这白行首捧起来的,自己可不知能不能胜过她?而且,他房中早已有了一房姬妾,还有个很得宠的小歌女呢,今后的心会有多少放在自己身上呢?
  忽听门外人声渐响,紧接着转为喧嚣,外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个守在门外的陪嫁婆子连声阻吓却全无用处,一大群男人声音喧闹着、叫嚷着直闯进来,好似整个世界忽然回到了她身边一样。
  说来也怪,刚才还忐忑的心绪此刻却忽然平静下来,她稳稳地坐在床沿,静听外屋的动静,心田一片坦荡寂然。
  只听外面有人大声叫唤,要看新娘子,要闹洞房,却都被一个大嗓门给压了下去,那人嚷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我等厌物在此搅闹得多一刻,高兄便少受用一刻,圣人云‘君子有成人之美’,我等岂可不识时务?都散都散!”
  登时有人反对有人叫好,不过叫好的声音显然占了上风,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两个陪嫁婆子守在外屋,一个人脚步踉跄着直踏进来,跟着门轴轻响,里屋的门在他身后合上,落闩。
  她的手不由得紧了一紧,手中的鸳鸯锦帕都绞了起来:揭盖头的时候到了吗?一生的良人啊,这就要见分晓了,心跳怎会如此之快,我要怎么办,怎会有种跳起来,逃出去,什么人都不见的冲动?颖儿啊颖儿,冷静,冷静啊……
  那人一脚轻一脚重地直走到床沿,越来越近,蓦地眼前光线一动,那手已经伸过来掀盖头了!蔡颖的心跳成了一线,却见那手竟不再上掀,忽听身前那人大喝一声:“小乙,敬酒!”
  这可把蔡颖给气的半死,险些一口血喷出来:“这要命的当口,他居然还想着喝酒!”
  可随即就知道不对,只听屋顶上一阵乱,水声到处响,一人朗声笑道:“承衙内命,敬各位来听洞房的亲友美酒!”跟着四面墙角人声大作,无数跳脚声从墙角传出来,却没一个敢开口骂人的,都捏着鼻子叫“谢衙内酒”“谢高兄酒”,跟着拖泥带水地渐渐远去。
  蔡颖听得有趣,禁不住“格”地一声笑了出来,原来官人早料到这些人不怀好意,假意说什么趁早散去,其实都躲在四面等着听洞房,若有些私房体己的情事被听了去,那可羞死人了。故此他安排下人手在屋顶和四周,用酒水将这些人都淋了出来,还美其名曰“敬酒”,可真是叫人有苦也说不出呢!
  只是这一声笑过,蔡颖心中顿时又忐忑起来:母亲出门前再三叮嘱,蔡家是钟鸣鼎食,诗礼传家,嫁出去的女儿须得谨守礼仪,不可有半点失仪处,尤其是揭盖头的那一刻,关系到官人对自己的第一印象,切记要端谨庄重,这下可好,自己竟然被他给逗笑了,这,这便如何是好?!
  正彷徨时,眼前忽地一亮,那大红盖头已掀了起来!陡然变亮的光线使她情不自禁地垂下了眼帘,用长长的睫毛滤去透入眼中的光亮,眼角已经瞥见一双锦靴正立在自己面前。
  抬头啊,抬头看看他。母亲说过,官人一掀起盖头,下面就该自己去侍侯官人了,还有,还有什么来着?要命啊,刚才这一笑一紧张,在心中反复念诵了多少遍的事情都扔到爪洼国去了!
  高强却看得有趣,适才听见这蔡小姐清脆地一笑,心中顿时就对她多了几分好感,抬手将那盖头便掀了去,只见一个凤冠霞帔的美人端坐面前,五官生的精致之极,盛装打扮下更显得天上仙妃一般的靓丽,这时正低垂着羞红的粉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连眼皮都不敢抬。他本已喝了不少酒,现下又刚漂亮地整了闹洞房的诸人一手,正在得意之时,又见自己的新婚妻子“不负所望”是个大美人,心中快意非常,转身坐在床沿,将她的左手牵起来,笑吟吟地看着她侧脸,拖长了声音道:“娘子~~”
  这一声轻唤仿佛叫醒了睡美人,蔡颖如梦方醒一般,慌忙起身在床边敛衽为礼:“妾身见过官人,侍侯官人更衣安歇,还有,官人饮酒不少,妾身去给官人倒些热茶来,还有,须得让官人尽兴,不可恣肆……啊,错了!”却是一时口快,将适才心中苦苦忆起的母亲的叮咛尽数说了出来,登即羞的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下去。
  高强初时一楞,既而明白过来,不由哈哈大笑,本来心中对于跟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洞房还有些疙瘩的,此刻却全放了开来,只觉得这么一个会紧张、会犯错的鲜活美人着实可爱,浑不似先前所想象的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
  他手上加力,将蔡颖一把拉起坐到身边,随即伸手过去揽住她的蛮腰,一脸坏笑道:“娘子莫急~且先与官人说些体己话。”
  蔡颖被他这一拉一搂,原本已通红的脸更是直红到了耳后,再听到话中的调侃之意,急得险些要哭出来,心想这可完了,官人倘若将自己当作了那等淫贱女子,今生恐怕都抬不起头来!
  当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垂着头听凭高强摆布,忽然也不知那里来的,抬起头来直视着高强那年轻的脸,努力绷起一张俏脸道:“官人有甚话说来?”
  高强一怔,刚才还是娇羞可人的女孩,怎地一下子就严肃起来了?随即就明白过来,这等大家女子,男女欢爱还在其次,儿时所受的教育恐怕就是尊卑节礼,新婚之夜这般调笑那肯定是不能接受的,没准以为自己是轻贱于她了呢。
  当下规规矩矩地坐定,唱戏一般地对蔡颖说道:“娘子~春宵苦短,这便安歇了罢!”既然你要这么玩,本衙内就配合你一下也好。
  于是两人象履行程序一般,蔡颖笨手笨脚地服侍着高强更衣,然后自己也将妆饰和霞帔一一卸下,依着母亲的吩咐将自己的衣服压在高强衣服身上,再暗中藏起一块白绢,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去,闭上眼睛往高强身边一躺。
  倘若对方是普通男子,接下来的戏码可就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了,可咱们蔡大小姐闭上眼睛等了半天,竟没等来任何动静!
  她心中诧异,忍不住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却见那张笑嘻嘻的脸离自己只有不到一尺远!这一下所惊非小,赶紧又将眼皮闭上,心儿却控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眼前月白小衣下的姣好身段这一起伏,高强也不由得心跳加速,强笑道:“娘子,现下可该作什么了?”
  蔡颖闻言一楞,不由睁开眼睛道:“官人,此话怎讲?”
  “适才娘子说安歇,为夫便安歇,”高强说着,心脏为那一抹因“为夫”二字而飞起的绯红再次狂跳,“现下可还有什么吩咐么?”
  蔡颖还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又问了一句:“官人怎说到吩咐二字?服侍官人才是妾身本分。”
  “既然如此,那接下来可就要全听为夫的咯?”
  (第三部
第三十章 结合
  遇到了事先所没有预计到的情况,蔡颖也只是片刻慌乱而已,随即微笑道:“妾身既已为人妇,自当依从官人。”作为一个新嫁娘遇上这等突发情况,如此镇定的态度的确是难能可贵,只是她现下晚妆初罢、小衣内山峦起伏纤毫毕现的姿态实在不具有什么威慑力,适足以激发她身边那合法色狼的欲望而已。
  眼中呈现着如此诱人的娇躯,身心都被那若有若无的处子幽香所笼罩,高强心中的欲望就如同柙中的猛兽一般要破柙而出,择人而噬,何况眼前的还是自己现在的合法妻子,一副任己采摘的模样?
  他一手轻轻搭上这美丽妻子的腰身,一阵灼热的颤抖从手心立刻直透出来,与之相应的是自己丹田的一股热力升腾而起。随后,他发现身边这整具娇躯都因为这一下还隔着单衣的接触而颤动着,原本清澈地注视着自己的双眸也立时蒙上了一层迷雾,嫣红的樱唇轻轻开启,仿佛有些干涩地企求着润泽。
  情不自禁,他俯身下去相就,四片唇甫一相接,高强便清楚地感觉到一阵更剧烈的颤抖从唇舌交缠处直蔓延开去,蔡颖的整个身体都仿佛要从床褥上跳起来似的,却又象失去了所有气力,以至于只能让身体软瘫在良人的一吻下,勉力迎合着他的索求。
  尽情地在那唇舌间游移玩赏过后,高强又将身子撑起,俯视着面前的娇娆,心中不由升起万般怜惜之情:无论她是什么身份的女子,今晚过后,她就将成为自己一生的伴侣了!原本要在结婚后再经营的情感,对他这来自现代的灵魂而言就已经是一件极为隔膜的事情,何况两人往后的日子里必定要掺杂入无数的风波权谋、勾心斗角?
  或许是感觉到了灼热而凝定的视线,也或许只是诧异于男子没有进行预想中的进一步行动,蔡颖微微睁开迷蒙的双眼,略带疑惑地望着身上的他,却怎么也羞于开口探询。
  高强一笑,将右手从小衣的缝隙中伸了进去,触手处一片娇柔滑腻,引起一声无言的惊呼,刚刚平静下来的身体再度灼热起来,两只星眸紧紧闭上,再也不肯睁开了。
  一面让自己的手在那峰峦沟壑间游移,一面感受着那强烈的心跳,高强缓缓俯身下去,凑到那晶莹圆润的耳珠边,轻唤道:“颖儿!”
  这一声呼唤犹如魔咒,把行将沉醉的蔡颖从迷梦中惊醒,勉力睁开星眸一线,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良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回应了:“高郎!”
  高强心中顿时填满了爱怜,片刻以前还是相敬如宾的称谓,此刻两心却已初初交会,言语已是多余,他轻轻地为彼此除去身上的束缚,让两人的躯体再无半分隔膜。蔡颖虽也曾想起身“服侍官人”,一来被高强宽衣同时的小动作逗的情迷意乱,二来适才的那一声“高郎”随心而发,亦令她的心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只觉得如此纯出乎天然的举动,似乎更符合眼下的心境,一面欲拒还迎地配合着高强的动作,一面渐渐沉醉于这鱼水欢情之中,浑忘了出嫁前母亲的诸般叮咛。
  直到那一下刺痛来临,她才猛然惊醒,脑中只记得一件事:“白绢!”那是洞房花烛的头等要事,次日夫家往往要以此验证新妇的贞洁的,自己怎地竟然忘却了?
  只是伸手去摸身畔褥巾下时,直把她惊出一身冷汗:那一方白绢竟然不翼而飞了!这可怎生是好!
  高强将她这一番动作全收眼底,心下更是怜爱,此时妻子的身体尽在他掌控之下,他伸手握住妻子的手,将之引导至身下,触手一片温润湿濡,这才令她的惊惶顿歇,原来不经意间,他已将这关键步骤给完成了。
  惊惶既去,羞意便升,此时两人身体已处于最亲密的接触状态,甚至彼此的心意都可以从肢体的些小动作中管窥无遗。高强用手轻轻滑过她那吹弹得破的面颊,掌心所到之处蔓延开一片更深的绯红,再拢起两绺被汗水浸透的散发,从最近最近的距离上深深凝视那宛如黑宝石一般剔透晶莹的秋水双眸,再次轻唤道:“颖儿,颖儿!”
  这一次,卷起的风暴再也没有停息,蔡颖有生以来第一次任由自己的理智被激情淹没,放任身心随着良人的每一点动作而颤动、起伏、迎凑,迎合着他近乎无止境的索求。在这自朦胧记事起便无数次向往揣测的洞房之夜,她开放自己的所有身心,把十七年珍爱有加的的妙体全部交托给那身上的良人,一次次地攀上从未想象过的妙境,直到发出不能承受的呻吟。在那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激动的极致境界,她发出长长的哀鸣,整个身体弯成了一道彩虹,用尽全身心的气力将那夺取了自己最宝贵的一切的男子牢牢抱紧,以最大的骄傲将自己奉献出来。
  同样的深夜,蔡府中亦有人夜不能寐。刚刚重返大宋权力颠峰的六旬老翁,此刻正负手站在书斋窗前,遥望着东边太尉府的方向,任由冬夜的微风吹拂着颔下的胡须,面上无悲无喜,身后的两个晚辈垂手恭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过了半晌,蔡京才转过身来,踱到书桌前,用手指在一封打开的书信上点了两下道:“这信上内容,你俩也都看过了,不妨都来说说。”
  蔡攸急道:“梁尚书是父亲门生,素来为官谨严,这次倾家三百万贯市买北珠敬上,也是一片爱君之意,更深得官家欢心,父亲也早就有意将其引入宰执为臂助,怎可因这小儿妄发议论而罢?”原来是户部尚书梁子美倾家财从北地购买大量北珠献上,引得赵佶龙颜大悦,蔡京便有意借本次改组宰辅的机会升他做尚书右丞,却被高强来信劝阻,现下在此商议。
  蔡京目光一抬,冷冷地在长子脸上扫过道:“这小儿现在已经是你的乘龙快婿了罢?叫声强儿,也未见得就跌了你的身份。”
  蔡攸一滞,一时不敢再说。旁边的叶梦得忙笑道:“恩相,以学生之见,蔡大兄的令婿这信上所言可也不是全然无理。梁兄此番倾家事上,其忠心虽然可嘉,不过其行却未必可奖掖。倘若百官都知一事悦上便可加官,则海内珍奇必罗掘俱尽以媚上,还有谁去躬行地方,抚亲黎庶?且其间花费必是百般刻薄百姓而来,是财富不入官库而致私门矣!此风实不可长,学生伏请恩相更虑,改引世杰兄从大名府返京便了。”
  蔡京扫了叶梦得一眼:“如此说来,少蕴是赞同强儿这信上建议的?世杰回京倒也使得,然则子美当如何处?”
  “子美兄么……”叶梦得故作沉吟,实则他与高强几番往还早有默契,片刻笑道:“学生以为,子美兄可用,却不可因进北珠而用,可上请官家加馆阁之职,出知北京大名府,游历地方一任,三年后调京便可大用。其所遗下的崇政殿讲书一职,”他瞥了蔡攸一眼,后者正因为这意外出现的情势而睁大了双眼:“便可由蔡大兄接任。”
  蔡攸一喜,崇政殿讲书虽不是什么显职,却因能经常接近官家而炙手可热,历来是多出宰臣的地方。现在听到如此肥缺在手,顿时把因为叶梦得主张调梁世杰回汴京而来的不快冲淡许多,却还记得矜持之道,以手捻须干咳几声道:“少蕴如此说来,倒也使得,与父亲先前设想比起来算是各有长处,还望父亲明断。”
  蔡京睨视了蔡攸一眼,暗暗摇了摇头,心想若不是你不堪造就,我又何必把世杰从河北调回来?也罢!“少蕴,你这便拟诏,明日已是腊月初十,正好上言改元,明年的年号么,就用大观二字,顺便将宰执重组的帖子也递上去吧。”
  “是!”叶梦得答应了,又问道:“那移乡子便如何处,恩相可决定了么?”
  蔡京仰天“哈哈”一笑,却殊无半分欢欣之意:“也亏他见机的早,半个月前便上书外请,免了被老夫一脚踢出宰辅。只是却不能便宜了他,几次三番在背后弄鬼,倘若临了还以使相风光而退,人家还道老夫无法制他!就命吏部上本说外任无缺,给他守佑神观使便了。”
  次日廷议,赵佶对蔡京正是信从之时,所奏无不应从,当即降诏,明年改元大观,取盛世繁华、洋洋大观之意,并且明年上元之夜大会四方,传统的汴梁上元灯会延长至三天,御驾幸宣德楼观四方技艺,宰执改组的诏书也一并发下。
  再翌日,高强携新妇拜岳家门,二人正是鱼水情欢之时,合府上下齐声称赞新姑爷仪表非常,日后出将入相,富贵不可限量,高强乐得合不拢嘴,红包自然流水价派将出去。
  待见过蔡京,得知宰执重组一事竟如己意而行,不由大喜,这头磕得格外的爽快,心想历史上这北珠贸易也是挑动女真起事的由头之一,自己这下算釜底抽薪了一把,多少能小补局势吧?
  正说得高兴时,上使宦官忽至,高强才知皇恩浩荡,赵佶知道他新婚,降诏再升两级,从七品宣奉郎变成了正七品宣德郎,新妇蔡颖亦封七品命妇,不由连连叩首高呼万岁不已。
  不过他此刻的心境却没人能够觉察:改元大观,那就是向未来大限又迈进了一步,有了自己的历史,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片刻的迷茫之后,精神随即奋起:改变历史,就从这东南之旅开始吧!
  (第三部完,敬请关注第四部“江南”)
  
  
第四部 东南
第一章 上元
  
  大观元年,正月十五。
  这一天,是汴京城的老百姓一年中的大日子,一年一度的上元五夜灯会正式拉开序幕,国家法定放假三天,君臣无嫌、官民同乐,全城老少空群而出,四城十二座城门大开,内外各处除了禁宫以外张灯结彩任意游玩,王安石曾有诗赞曰“车马纷纷白昼同,万家***暖春风”,正是夸称这上元灯会的盛况。
  是日辰时,官家车驾自上清宫出,赵佶登上正对御街的宣德楼,文武百官由新复相位、气焰炽天的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京当先引导,以下新晋三参政中书侍郎何执中、尚书左丞邓洵武、尚书右丞梁世杰、知枢密院事张康国、殿前太尉高俅等文武众臣以次进贺,山呼舞蹈,赞颂今上文成武德,古今无比,圣朝繁华,远迈前代。赵佶听的洋洋得意,面上红光乱闪,有飘然欲仙之慨,即下诏赐登楼朝见官员簪花,赐锦袍金带,群臣舞蹈拜谢,一片融融洽洽、君臣和乐之意。
  高强此时还是小小的正七品宣德郎,按说衮衮诸公在前,哪里有他的位子在?只是赵佶目下对他方自信用,特旨令他也上宣德楼晋见,是以高强以一绿衣小官公然厕身于一众金紫高官之间,也算是一道靓丽风景了。
  朝贺已毕,各自依序散去,宣德楼上自然是皇帝坐了,旁边宗室嫔妃等花红柳绿喧然一堂,但坐观灯和各地进献的技艺。两旁早有开封府搭起彩棚,一溜写上“相公”“参政”“枢相”“太尉”等等字样,百官跟着对号入座。各人家眷也早早就座,这是大宅女眷难得的展示机会,众已嫁命妇和未嫁云英轻匀粉面淡扫霞妆,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五颜六色,引得各家的子弟东张西望,脖子伸的老长,各家的帮闲清客这时便派上用场,一旦本家的子弟看上哪位小姐,登即将平日搜集的资料尽数报上以供挑选,在帮助主子厘定联姻对象的同时也避免主子一时错眼盯上了别家的命妇,那可就棘手之极了。
  高强这时是新婚燕尔,春风得意,与娇妻蔡颖一同坐在太尉彩棚中,稍稍落后高俅一点。高家人丁虽旺,可堪造就的人才却不多,高俅的兄弟大多是出身市井的小混混,整天只知来府上索些银钱出去花用,也没什么雄才大志之人,是以这彩棚中冷冷清清的,也只有父子二人外加各自的命妇端坐看景,不过身后侍立的各自心腹可着实不少,如党氏兄弟之流固然是少不了奔走趋奉,陆谦、石秀等新晋军官也换了一身新衣在棚前棚后来回走动。
  纷扰一场各自就座,开封府传下号令去,全城一起将各色花灯掌起,登时把个百万人口的汴京城照的亮如白昼,宣德楼前的彩山挂灯,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君臣上下一片惊呼,多有离座而起者。
  但见御河上排布数千盏莲花灯,远望如天上银河倒映水中,天街之上悬挂起彩索,将各色花灯吊在索上,牡丹、莲花、曼陀罗等形状具备,更有长竿挑起十余丈高,用彩缯结束起百戏人物来,风动吹起宛如飞仙,余外各种灯球、灯槊、绢灯笼、日月灯、诗牌灯、镜灯、字灯、马骑灯、凤灯、水灯、琉璃灯、影灯等大小高低星罗棋布,一个偌大都城如同仙宫玉阙般明晃耀目。
  京城百姓指点观看,小儿奔走跳跃,欢腾的了不得,可把各家大人吓的不轻,紧着在后面看着,惟恐在这来去人潮中一个错眼丢了可不是耍的。开封府事先也有所准备,各处街角都支起大棚来,专一演小儿喜见的影戏说书,散些小食果子,各处小儿若有走失都到此坐着静等家人来寻。
  年轻的姑娘和少年自然不能错过这大好时机,京都少年各个抖擞精神,手中提灯耳旁簪花,年轻的姑娘则佩带灯球,大小如拳,多者至十余枚,周身上下都挂满了,灯光花貌相辉映,衬的容颜愈发娇艳可人,灯市中来去游玩,撒下嬉笑声无数,似有与花灯争妍之意。
  须臾,天街上百戏杂陈,奇术纷演,歌舞乐声传出数十里地,走钢丝、吞刀剑、玩傀儡,演杂剧,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还有耍猴的、驯羊的、使唤蜂蝶、追呼蝼蚁,至于测字卖卦、射灯猜谜等更是奇巧百端,各处惊呼欢叫此起彼伏。
  少停,各彩棚里家伎献艺,一时丝竹排满管弦密布,各官绅大家比赛一般将自己平日教养的歌伎舞女都拿出来炫耀,排练多时的新鲜节目纷纷亮相,新词新曲新人你方唱罢我登场,街上的老百姓乐得做免费观众,在一旁大饱眼福鼓掌叫好。这一节上太尉府可就略输了一筹,皆因高强觉得小师师太小,将她藏起来不许登台,只能在后面观看,其实一部分也是怕被别的什么亲王高官给看中强索,那时给还是不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这边高强与蔡颖指点观看,偶尔点评几句,蔡颖这时便显出大家闺秀的本色来,偶发一语都能切中要害,高强听的甚是叹服,他肚子里的墨水是半吊子之极,全仗着剽窃“后人”的诗词混日子,平时便故作深沉难得“创作”以便藏拙,此刻听得娇妻果然胸中颇有文才,不由敬慕非常,连声称赞不已。
  正看得高兴,忽然上使前来传讯,原来赵官家听唱新曲,忽然想起本朝新出的年轻才子高衙内来,请衙内去唱和新词,命妇蔡颖也教一同宣上。这下可教高强有些头皮发麻,无奈上命难违,只好手携新妇前去赴命。
  俩人来到宣德楼上给官家施礼毕站起,虽然两旁莺莺燕燕无数,高强却是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垂手站立不敢恣肆。赵佶对这位新晋词人可甚是喜爱,忙教看座,问了新婚之喜,笑道:“高卿,今日朕与民同乐,心中快美异常,想教卿家来相唱和新词,庶几为今日盛事添几分光彩,卿家意下何如?”
  高强赶紧逊谢,称说自己才学浅陋,怎敢与陛下并驾,赵佶连说不妨不妨,但作些寻常词曲便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今日妙手不来也属寻常罢?说罢哈哈大笑,满楼的人也跟着笑,高强自然也挤出一脸笑容来,肚中却暗道“这笑话哪里好笑了?”
  须臾赵佶便得了,口占“金莲绕凤楼”一阙:“绛烛朱笼相随映……帝家华英乘春兴,搴珠帘、望尧瞻舜。”语既罢,四下一片声地叫好,高强带头跪倒山呼万岁,这马屁是不拍白不拍,没看见皇帝自己都在拍自己的马屁了么?
  赵佶听得年轻词人谀词潮涌,不由得洋洋得意,好半天才想起来,忙道:“高卿家可有甚妙词与朕唱和?”
  这差使却不是好接的,若作的词比皇帝好了,那就是马屁不成反而自讨没趣,若比皇帝差的太远了,这皇帝可也是有真才实料的,一旦被皇帝看不起了岂不更糟?所以历来皇帝身边的文学臣子都不是好作的,就是这个道理。
  好在高强来此的路上早早思量好了,后代的元夕词虽然不少,可不论好坏自己是一概不能用的,便道:“陛下这新词一出,微臣只觉得脑中震撼非常,竟连半点词句也想不出来了,搜肠刮肚只得八句古诗在此,还请陛下恕罪!”
  赵佶一听是古诗,忙教快些道来,实则这哪里是什么古诗了?却是明代唐寅的《元宵》一首:“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这诗吟罢满楼静寂无语,都在偷偷看皇帝的眼色,只见赵佶沉吟片刻,展颜笑道:“卿家此诗虽嫌有些朴实,却颇得性灵之趣,于此元夜灯市、追欢逐乐时听来倒也别有情趣,好,作的好!”这好字一出,一旁的宗室嫔妃都一起叫好,点头赞赏高衙内文才斐然,只是诗写的虽好,陛下点评的更好,否则臣子们哪里能看出好处来?真是圣天子明察秋毫,能者无所不能。
  几番酬酢之后,赵佶却有些乏了,恰好三更将近,便教摆驾回宫,有宦官用红色纱球灯笼串成一长串,用一长杆挑起在半空,街上人便都知御驾要回宫去了,再过得片刻宣德楼前三声击杖声响,彩山上数十万盏灯次第熄灭,殿前卫护的诸班直逐次起行,百姓留连片刻渐渐都散。
  高强和蔡颖送罢御驾从宣德楼上下来,蔡颖笑吟吟地对高强道:“郎君今日可教奴家又见识了一番文才了,这八言古诗可作得妙哪,教官家没得比较高下,那就是最妙处了罢?”
  眼见娇妻这般巧笑嫣然,半边身子还沐浴在天街残留的***中,高强不由心中爱怜,笑道:“颖儿这份眼力可也了不起啊,为夫一点心思可都瞒不过你了。”
  二人正说笑时,一旁忽然有人道:“姑爷,相公有请。”
  (第四部第一章完)
  
第二章 言政
  
  高强小夫妻来到蔡京所在的彩棚上,恰好见一众相府家伎收拾乐器行装,在准备打道回府了,忙上前一团罗拜,自太岳,丈人、岳母一排拜下去,扰攘好一刻才罢。
  待问了蔡京,却道是丈母娘记挂新嫁女儿,今日机会恰好,顺便就叫俩人回来见上一面,叙些闲话而已。高强唯唯应了,蔡家几个小姐妹便上来拖蔡颖去那一堆女子丛中,一面笑说“姑爷可曾慢待了咱家大姐么?若大姐口中有半句怨言,姑爷可要仔细了!”
  高强一脸尴尬地笑,看着自己的娇妻黠然一笑翩然去了,垂手站在蔡京和丈人蔡攸身后,絮絮地将方才宣德楼上与官家诗词唱和的经过说了,二蔡都微笑点头,两家现在正是蜜月期中,高强在官家面前是越受宠越好。
  少停有人来报,说车驾都已备好了,蔡京便拉上高强,叫同车去大相国寺看佛牙。
  等到二人同车,高强便有些心中不自在起来。每次与蔡京相对时,心中总有些发毛的感觉,这老宰相一副儒雅姿态,却总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细长眼中偶露神光,谁也猜不透他心里究竟想什么。
  车行片刻,蔡京掀起车帘,顿时车厢中撒入一片***与欢笑声来,他的细长眼微微眯起,望着车帘缝中掠过的元宵夜景,忽然开口道:“孙婿,你看这大宋江山如何?”
  高强吓了一跳,心说蔡京怎地忽然问我这么大的题目?
  蔡京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道:“老夫此番复相,得力于贤孙婿父子处甚多,上元节过后便要上今年的诸法施行札子,贤孙婿又远行在即,故此老夫想听听贤孙婿的意见。”
  堂堂的大宋宰相问政于己,高强倒有些受宠若惊了,只是他虽然读了些史书史论,到这时代后耳闻目见却时刻给他以冲击,深知即便是许多为后人所诟病的政策,在当时却未必有多少选择的余地,是以于为政之道越发谨慎起来,此番外放江南,有一部分用意也是要去地方上好好看看实际情况,俾可有所发现,也好衡量一下究竟从哪里入手翻转这大宋国运。
  现在蔡京忽然问起,他胸中也无多少成法,一时倒难以回答,犹豫片刻后便道:“恩相胸中早有成竹……”
  本想敷衍几句,哪知蔡京把手一摆道:“闲话休说,现在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再搅这些虚文?但说无妨。”
  这可推搪不过了,高强只得硬着头皮道:“以小子看来,恩相复政之后,当细择前任赵相公所行诸法,逐一推敲备细,不可单因施法之人而轻言废退。盖恩相诸法亦今上所为,赵相公诸法亦今上所为,若宰执一变而法亦变,则今上将置于何地?望恩相明察此节。”
  蔡京面色一凝,转过脸来,二目微张在高强面上一扫,车厢中就觉得精光一闪,高强顿时手心出汗,不过说也说了,只好听天由命罢了。与蔡京对视他是不敢的,只微微低头看着蔡京腰间的金带,心想我当着面说这些话也不算不给你老面子,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蔡京虽说名声不好,也不至于听不出好赖话罢?
  俩人这般僵持一会,蔡京忽然一笑,车厢中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贤孙婿说的有理,老夫于此节倒欠了些考虑了,当逐一将诸法细细厘清,只以修正原法的名义向官家进言便了。贤孙婿以为如何?”
  这话说的却有些重,高强手足无措,这车厢中又不好叩拜,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说得一声“恩相言重了”,背后的冷汗已流了下来。
  蔡京大笑,将手在高强肩上拍了拍道:“贤孙婿言不轻发,发则有中,我家小辈中如你这般稳重深思的人才是少有的很了,难得又是如此年轻,老夫对你期许甚高,且无须如此拘谨,随性无妨。”
  高强见太岳大人颜色甚和,暗暗舒了口气,只是“随性”是不敢的,赔些笑脸而已。
  俩人又说了回闲话,蔡京便问道:“贤孙婿既是多有深思,则前次向老夫求为提举东南应奉局一事亦必有深意在,未知究竟意欲何为?”
  这几句单刀直入,高强登时有些招架不来。有关清溪帮源洞银矿的事情他从未对任何人提及,就连老爸高俅问起时也只说东南形胜之地,应奉局又是个讨巧的差使,放外任是再合适不过的。可现在蔡京问起来倒教他心中有些发毛:难道这老狐狸已经知道了什么?
  肚子里虽然踌躇,可急切间也无法侦知蔡京究竟知道多少,只好硬挺着将对老爸高俅的那番话再说一遍,一面细细打量蔡京的神情,却见他连一根眉毛也没动过,心下惴惴不已。
  蔡京沉吟片刻,微微笑道:“孙婿如此想法亦是有理,今年殿试刚过,下次大比要在三年之后了,这三年中在京城也无甚大用之处,能去地方上历练一番也是好事。何况提举应奉局一职虽品秩不显,却是官家多所关注的职司,以贤孙婿之能必可得官家之欢心,三年后再谋一个科举出身,恐怕想一举直登金紫官秩也非难事罢?好计算啊,好用心!”
  高强赔笑赔得脸上几乎要抽筋了,心说老蔡今儿怎么话里都象带刺一样啊?说得我是寒毛凛凛……
  正在尴尬之时,车身一动即止,赶车的隔着帘子道:“相公,大相国寺已到。”
  蔡京掀须一笑,高强甚是乖觉,抢先跳下车去,双手等着搀扶蔡京下车。蔡京站稳之后冲高强微微点头,蔡家的诸子孙早拥上来,簇拥着这位大家长去那相国寺内、资政阁前看佛牙去了。
  高强吁了口气,把腰背一挺,只觉脊背心凉飕飕的,已经汗湿了一大片,心说这蔡相公果然不是好应付的!
  正把手伸到背后拎着衣襟沥汗,忽听身后有人笑道:“贤侄怎地这般好兴致,看佛牙看得一身是汗,莫非有所顿悟?”
  高强听这声音很是熟悉,回头看时却是原北京留守、现任尚书右丞的梁世杰。现下自己娶了蔡颖为妻,侄还是侄,世叔却不能叫了,论理该叫一声“姑丈”才是,赶紧上前施礼拜见。
  梁世杰忙扶起笑道:“贤侄无须多礼,说来本阁此次入为参政,多赖贤侄与叶兄在恩相面前进言之功,本该是本阁向贤侄称谢才是。”
  高强连忙逊谢,两人说了回话,梁世杰得知高强不日便要首途南下去赴任,连说可惜,当日与贤侄一席夜谈所得良多,正想此次回京为官可与贤侄朝夕谈论多所发明,奈何如此缘薄!说着连连摇头叹气。
  高强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天晓得这梁世杰对自己是什么肚肠,反正自己这着棋是下了,与其让个拍马屁的梁子美上台,不如在宰执里多个熟人也好,梁世杰此人才具是有的,又不必依附自家的老丈人蔡攸,起码对未来的政局也是个变数。
  说了回话,蔡颖被几个姐妹簇拥着回来,往高强身边一推,几个大姑娘以扇遮面笑的前仰后合,眼睛在两人身上瞄来瞄去。高强转头去看妻子,却见她粉脸烧得火炭样红,低垂着秀气的脖颈死活不抬头,一手却轻轻来牵自己的衣角,情知是被众姐妹问了些闺阁中的秘事,这刻正当着自己的面取笑。
  这事也不好明说,便向梁世杰告了声罪,又向几个蔡家姐妹长揖为谢,引来笑声一片,便径自去看佛牙了,蔡颖羞意未退,乖乖低着头在后面跟着。
  那佛牙是设在大殿之后的资圣阁,安排下一百另八盏水灯相衬,照得一壁明晃晃的亮。周遭早设下了座位,都是宰执、宗室等预先定好,高太尉这样的红人自然也少不了,高强寻到自家老爸,在他身旁坐了。
  大相国寺此时热闹非凡,众和尚情知一年之计在于春的道理,抖擞精神落力表演,把手中法器摇出诸般花式,要不就在原本念熟的经文中再加入几道独特唱腔,以博大众的喝彩,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众位信士的慷慨布施了。
  高强正东张西望,忽觉脚被碰了一下,知道是身边的妻子,也不去在意。哪知少停又是一下,这一下却重了些,高强不禁诧异,待转头去看时,却见娇妻两颊犹自火红,双眼向自己白了一道,眸子中水汪汪的满是情意,心中就是一荡,情知是妻子适才被闺中姐妹一阵调笑,怕是也起了绮思,这般少妇新剖的神情实在是娇媚之极,只怕真佛爷在此也要动心了。
  “罪过罪过,小子无状,佛祖恕罪则个。”这念头一起,再看看周遭的许多善信,高强心里不禁惴惴,忙心下胡乱念叨几句,却不禁更觉心旌摇动,看来越是不该想的东西就越有诱惑力,古人诚不我欺……什么,这古人是谁?管得了那许多!
  (第四部第二章完)
  
第三章 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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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观元年正月二十日晨,汴京蔡河水门外码头。
  这里是汴京南来漕运的集散地,每天无数的纲运钱粮和行商旅人从南方各处向汴京会聚而来,数千舢舻云集,樯桅林立,码头到处可见忙碌着各自事务的人群来去匆匆,一派繁荣景象。
  旁边的客运码头则是另外一番场景,太尉高俅的独苗衙内、京城最近的红人高强,选今日为驿马良辰,首途前往东南苏州提举应奉局任上。
  高衙内在京城本是一花花大少,整日流连花街柳巷之间,又有若干不德劣迹如逼奸人妻致死、当街调戏民女等等流传,但凡有些身份之人当面不言背后皆骂,其名声甚是卑下。孰料就如同其父一脚踢开一片天、青云直上坐三衙一般,此人竟是一深藏不露的才子,去年重阳时丰乐楼会演,他以文才辞赋取悦今上,三月之间从一白身荫补入仕,直升至如今七品宣德郎之职,更娶得蔡相公的长房孙女蔡颖大小姐为妻,其岳父便是新近加封的龙图阁学士、崇政殿侍读蔡攸蔡学士,听闻这衙内前日上元灯会还在那宣德楼上与官家诗词相和君臣相得,可谓是红的发紫了。
  此番外放江南,码头上前来送行的人潮何止数百人,单只两家的亲友便来了无数,更兼高强此次离京并不是单独起程,同行的还有多名赴东南上任的官员,如新登科的同进士出身、苏州录曹参军张随云应邀同船,还有调任东南禁军第九将的统制官党世英,苏州兵马钤辖陆谦,副钤辖杨志,座师鲁智深,亲随许贯忠等等,再加上各人家眷仆从百十人,将一艘大船塞的满满当当。
  那边厢家人次第登船,将箱笼物件一一安放,这边早排布下饯行酒席,高强先给师父林冲敬酒,此番东去林冲因家室之累不能同行,要留在京城,师徒这眼看就要一别三年,不由都有些依依不舍。高强趴在地下给师傅磕了四个头,想起自己若不出现,林教头此时恐怕已经是发配沧州大营的命运,不由暗自庆幸,不管自己来这时代有无大作为,总算是帮了一个好人了。
  下来就是浪子燕青,这位英俊小生兼当红作曲家最近在汴京也是人气飚升,高强已安排了他不日进太学上舍攻读,三年后两人恐怕就是同级生了。燕青是高强身边心腹之人,这次留在汴京自然是为了方便今后三年遥相策应,几道暗棋也是要燕青这样机警缜密的人才方能主持。
  燕青一人在京亦恐势孤,高强也安排石秀留下给他襄助,此外于汴京及附近三京四辅的一众市井泼皮整合事务几人早有定计,也都交给石秀主持,以他的精明悍狠和混迹江湖多年的经验,再加上如今的禁军军官身份,要作这件事情再合适没有了
  该说的话自然日前都已交代好了,这码头送行也只是应些虚文而已。只是人的情感实在奇怪,临到这分别之时不由得就有些离情别绪出来,再回头看看那待发的兰舟,高强一时颇有些“念去去,千里烟波”的感觉,若他真是如外界所目的那种大才子,这刻怕不又是一阙新词传世。只是从小少喝了古文墨水,单靠剽窃他人词句硬着头皮扮斯文还能应付,要真跟这时代的诸位才子一较短长可就要贻笑大方了,只好故作潇洒,实则藏拙。
  送行的尚有无数世交亲友,都是些平辈晚辈,轮着上来给高强敬酒,少不得要客套几句什么“鹏程万里”“一帆风顺”之类的话。此种人平日从来不见影子,到这聚会场合便即出现,高强十个人中也认不得四五个,只都胡乱应承,把酒喝了便是,若碰到那些热情过火、拉住了袖子诉说衷肠的主,也只好硬着头皮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
  他们这里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鲁智深也不去理,只顾埋头喝酒,身边的酒碗随手叠放,一会便摞起近尺高,待将手边酒坛提起再倒时,却觉手中一轻,再摇上一摇,没听见什么酒水晃荡声响,随手便望地上一丢,甩着袍袖起身道:“酒喝完,人就散,去休去休!”
  这酒坛丢在地上哗啦一声响,把众人都吓了一跳,高强却暗暗欢喜,团团一揖道:“列位至爱亲朋请回,本衙内这便要起程了,误了吉时可就不美。”
  众人都道“是极是极”“衙内便请登船”,高强几步站上跳板,回头将手一挥,摆个飒爽的姿势出来,引得一片叫好声,便钻入舱中。耳听得船家启碇升帆,接着船身晃动,已离岸而去。
  高强在舱中坐了会,就着蔡颖手中喝了杯浓茶,这才缓过点劲来,心说这时代酒虽说度数不高,这么猛灌一气可也叫人有点受不了了,估计其他一同上船的几位也差不多都有七八分酒意了吧?
  蔡颖将手上茶杯递给使女,一面轻抚着高强心口,埋怨道:“这许多人来敬酒,你也不知道推搪几下,这么来者不惧的哪里能受的了?”
  高强一笑正要接口,忽听舱门外响起张随云标志性的大嗓门来:“高兄,小弟来邀你去船头一叙,把酒当风岂不快哉?”这家伙酒量极宏,一轮同窗喝下来到现在居然仍有余力,这刻又跑来寻高强喝酒了。
  一听把酒二字,高强不禁头大,赶紧向蔡颖道:“颖儿,就说为夫不胜酒力已睡下了,请他移步去寻贯忠他们,再喝可就真要过了。”说罢将靴子一脱就跳上床去,扯过被子把头给蒙上。
  蔡颖摇头苦笑,开门出去正逢着张随云,他虽然性情豪爽,却也是世家子弟,见了人家女眷赶紧施礼道:“嫂嫂在上,小弟卤莽了,敢问高兄……”
  蔡颖也敛衽还礼,说高强已睡下了,张随云不禁失望,便又施一礼,转身出去。
  待到蔡颖回转来,要与高强说话时,掀开被子却听见微微鼾声,这人弄假成真,竟已睡得死沉了。蔡颖摇头莞尔,唤来使女给高强除去外衣,又亲手把被角掖了一遍,吩咐准备热茶等衙内醒来解酒,便在一旁窗下拿着本书看起来,不时转头看看舱外掠过的蔡河两岸风景,独个倒也安逸的很。
  高强这一觉却睡得甚香,错过了午饭、晚饭两顿直到打过初更时方起,此时船行甚速,已将到南京应天府(注:今河南商丘),夜晚不便行船,就在河边下碇休息。蔡颖忙唤人取热水来与他梳洗,又叫上热茶和晚饭,夫妻二人对坐而食,筷箸相碰间时而眼神交会,便说不出的一股温馨。
  食罢撤席,高强睡了一天精神正旺,又听张随云后来又来寻了自己两次,便叫蔡颖先行安歇,自己出去寻他说话,这人是自己要下工夫结交的人,旅途无事正好谈谈说说,也好多点了解。
  等到了张随云所在的船舱,却扑了个空,问了船家才知道他与许贯忠、陆谦等人都在后梢,从下午一直喝到晚上,此刻怕是也该散了。
  高强摇头苦笑,这家伙到底是西州出来的,酒量恁地好!这算下来可是喝了一天了,再好的酒量到这会也该倒了,自己现在过去恐怕也已接不上茬,思想一下只得再回头。
  他来到这时代可还没坐过船,回去时便特意绕了另外一侧的船舷,于路东张西望,再看看河上星星点点的航船***,披开衣襟吹吹河上冷风,精神为之一振。
  正自观望间,一条赶夜路的小船掌着几盏大灯从己船边划过,忽听“扑通”一声响,高强便知不好,后梢上船家一片声地叫:“有人落水啦!”
  谁知那小船毫不停留,不一会便去的远了,高强大怒,几个箭步直窜到后梢,只见张随云和陆谦等人喝的晕晕忽忽,却都攀在船舷边问:“有~人落水?谁?哪~哪呢?”
  高强且不忙管这几人,一叠声吩咐船家“快解开船尾走舸,去河中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本衙内与你们同下小船”。那船家本已听得有人落水,对于那小船竟然不闻不问的行径极是愤慨,正在那里跳脚骂,这刻得了衙内吩咐,忙带了几个精悍水手服侍高强下了走舸,数桨齐起齐落,按着高强指点向那人落水处划去。
  此时是寒冬正月里,水流甚缓,饶是如此高强等仍是划出了近里许才寻着那人,其间已过了近一刻钟,那人在这几乎快要结冰的河水中载沉载浮,到被拉上来时已是筋疲力尽,冻得浑身青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强忙教取棉毡给他裹着身子,等到上了大船,那人已是奄奄一息,只剩下不时发抖。众船家七手八脚,一面大骂那小船的人无良,一面让那人向火,又忙烫酒,以筷子撬开牙关灌下去。
  好半天这人才回醒过来,虽仍是神情委顿,却也能认得人,能听得话了。待知道是高强救了自己,即挣扎起来给高强道谢救命之恩。
  高强忙将他扶起道:“兄台休要多礼,这大寒堕河能挣扎得性命,是兄台的禄命未尽,上天假小弟之手而行此事罢了。敢问兄台哪里人氏,上下如何称呼?”
  那人强道:“好教、好教恩公得知……”一言未尽,竟又晕了过去。
  (
第四章 三人
  病了几天。好惨。。。。
  高强吃了一惊,看这人已是回转过来了,怎地忽然又不省人事了?正要上前查看,却被人抢在了头里,只见一人从旁抢上,伸手搭住那人脉搏,又去探了额头温度,再翻开眼睑凝神细察片刻后回头道:“禀衙内,此人似是身上染有寒热之症,多半是疟疾之类。这大寒堕水,病上加病,若不设法急救,恐怕情势甚为凶险,有性命之虞。”正是许贯忠,看他虽然颇有醺然之意,眼神却仍旧澄明,显然方才与张随云等拼酒时并未出尽全力。
  高强这可有点为难了,此人病的如此之重,又不知他家住哪里,姓甚名谁,这可如何是好?若是明日到了应天府将他找个药铺丢下,如此重病医家未必就能尽心医治,这堂堂七尺的汉子只怕就此客死异乡了,那岂不是作孽?
  思忖一番,高强点头道:“也罢,既然伸手管了这事,礼佛礼诚,救人救彻,索性带了他在船中调理,无论能否医好,也算一件功德罢。贯忠,明日船靠应天府码头,你持我名帖去将城中最好的大夫请来,应用药石等物俱要齐全,就随船给此人调治。”
  许贯忠正答应,旁边一人上前来劈手将他前襟抓住,大着舌头道:“许、许兄,好不狡猾,竟诈做不胜酒力,瞒、瞒哄于某,岂能与你甘休!来来来~,再饮三百……”也不知这大言的最后一字是碗还是杯,那人已推金山倒玉柱般倒了下来,亏得许贯忠急忙将他抱住,才没一头栽到甲板上。众人视之时,正是张随云。
  高强摇头苦笑,再看陆谦也已醉得不省人事,口角乜斜地坐在椅子上,只得叫从人来一一抬回去洗漱,陆谦还有浑家照顾,这张随云年方弱冠孤身赴任,身边也没个照应的人,高强想了想,便叫许贯忠去禀了自家夫人,拨两个使女照顾他的起居。问起杨志怎地没一起喝酒时,才知这位北地豪杰不惯坐船,早吐的七荤八素,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将这几人尽数安顿好了,夜已近三更,高强看看左右无事,虽说自己现在精神还好的很,可也无事可作了,想起舱中的新婚娇妻心头不由一热,转头便回自己的船舱去了。
  将将走到舱门,忽听哭声隐隐,高强一楞,这船上都是与自己多少有点关系的人,怎地有人夤夜哭泣?待循声找到哭声来源时,却又吃了一惊:这原来是小环的舱房!
  高强暗叹一口气,数月前也曾隔着壁角听到小环向师师哭诉,担心大妇进门后自己日子不好过。大宋的妾侍本来地位就低,她又是一个丫鬟出身,倘若大妇忌讳她是在自己之前进门的老人,有心加以排挤的话,这处境可就艰难的很了。
  本来自己收了小环进房是因为她身世可怜,小小年纪就被兄长送进府中为奴婢,想到富安死时的景况凄惨,照顾她似乎成了自己必须承担的一个义务。只是这些日子以来终日奔波忙碌,就有点闲工夫也都拿来习文练武,少有顾及到她的时候,多半也就是晚间就寝前说上这么几句罢了。反而小环婉娈体贴,将他的生活起居照顾的无微不至,省了他很多烦心处。
  等到蔡颖进门这个把月来,新婚夫妻好的如蜜里调油,小环又是妾侍身份,不便再奉侍起居饮食,简直就连见个面都难了,更别说是说上几句体己话。只是她究竟是有些体面了,不同于普通奴婢,生活上也算颇为舒适,而蔡颖进门以来内宅安排的井井有条,对下人也都和颜悦色,上下交口称赞这高家小娘子实在是个精细人,竟没有一个说不好的——这小环怎地还在忧心哭泣?
  思既不得其解,干脆就直接去问吧!高强抬手敲门,哭声顿止,只听小环边吸着气边小声问道:“是谁?”
  “是衙内我,小环开门来。”
  “啊~”门内小小一声惊呼,随即西西梭梭地一阵响动,隔了好一会才打开门来,只见她慌张间衣衫犹不整齐,脸上却已薄施脂粉,只是眼皮略微红肿是掩盖不了了,见了高强忙敛衽万福道:“衙内见礼。”
  高强点了点头,迈步入内,小环赶紧闪身让他进门,随即将门掩上,跟着高强走了几步,待他在椅子上坐下时,便跟着站到一边,低着头不敢说话。
  高强看她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些难过,想自己刚来到这时空时,小环便是这么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惟恐一步行差踏错便有飞来横祸,直到后来自己与她朝夕相处言笑不禁,这才渐渐让她轻松下来,相互间也能不那么拘束了。——“难道这小妮子是已对我动了真情,故此独自忧伤?”
  一想到此节,越想越觉有理:这小丫头在这世上孤身一人,自从富安死了以后,自己可算是她在这世界唯一的亲人了,又是这般的身份上下,偏生自己来自现代,对她从不摆什么架子,日常笑语不禁的颇为融洽,这丫头心中对自己若不生情意倒是一件怪事了。现在看自己新婚燕尔,对她一连个多月不闻不问,心中惶恐自是难免。
  “小环啊……”他心中暗叹,展颜一笑,刚要说话,只见小环脸上已是要发出光来一般,两眼汪着水样的眼神直望着自己,神色中满是惊喜与期待,心弦不由一颤,不自禁地有些自责,为何会与这苦命的人弄成今天这田地?
  “小环啊,衙内这些日子新婚忙碌,没能顾着你,今日恰好无事,便来你这里看看,可过的好么?坐船可习惯么?”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高强也只随便问了几句。
  小环脸上的光彩已黯淡了下去,垂头轻轻道:“不敢劳衙内记挂,小环很是自在,又蒙娘子厚待,拨了两个使女来服侍着,一切依府里姨娘制相待,比以往是天地上下了。”
  高强见她口气这般生分,始则不解,既而恍然,不禁暗骂自己猪头,开口便是新婚忙碌,这小妮子正为此事烦恼着,又怎经得起这言语?
  往日随口说笑时,俩人间虽不能说妙语连珠,却也不觉有甚隔膜,可如今这两句一说,高强再要说什么亲密言语竟觉无话可说了,搜肠刮肚亦不知眼下这尴尬境地当如何打破,心中不由有些焦躁起来,闷哼一声道:“衙内个多月不来,来了你便如此对待么?”
  小环闻言身子一颤,俏脸再抬起来时已是雪白:“小环此生皆属衙内,自当竭力奉侍,务要令衙内快意便了。”眼神中已不见了适才的神采和灵动,但微微颤抖的嘴唇却令人窥见她内心的失望和难过。
  “得,又说错了!”高强心里这恼火,今天怎么嘴巴就有这么笨呢?不过笨人有笨办法,说多错多索性不说,他忽地站起身来,一把将小环揽在怀里,双臂使劲将她娇小的身子紧紧抱住,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傻丫头,衙内又没忘了你,哭什么。”
  “衙内……”小环闻言象是忽然恢复了生机一般,原本木头似的身子活动起来,双手死命反抱着高强的腰,眼泪似断线珍珠一样掉了下来,却说不出一句话。
  这一抱便将俩人间的那层冰壁一举打破,高强轻抚着她的粉背,正要再说些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官人可在这里么?”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正是蔡颖!
  小环身子一颤,忙从高强怀中用力挣脱出来,将身上衣服略整了整,跑去将门打开,深深万福道:“大娘见礼,小环这厢万福。”
  蔡颖换了一身冰绡,初为人妇的发髻梳起在脑后,身后两个使女左右侍立,愈发显得她高贵雍容。她站在门口却不进来,只将袍袖轻掩住口一笑道:“为因官人出外却迟迟不归,妾身这才出来寻觅,今官人既然在此,妾身也不打搅了,官人和小环妹子早点安歇便是。”说着福了一福,转身欲行,忽又回身笑道:“官人下次要来小环妹子房里歇宿,事先也该与妾身知会一声,免得妾身再半夜出来寻夫才是。”说罢再不回头,袅娜去了。
  高强听了这两句话心里这别扭,就象吃了个苍蝇一样,心说以前看的那些小说里的人物怎么就没有我这烦恼,王霸之气一放成百上千个老婆都摆平了,自己就两个却还弄得浑身不自在。现在到底该怎么办?蔡颖说什么也是正妻,看她刚才的样子虽说大度,背地里不知怎么想呢,这事坏就坏在自己半夜出来说是去找人喝酒,结果转了一圈跑到小妾屋里去了,再大度的人也难免有想法了。自己倒是没事,小环可是内宅的人,受着她大妇的管制,又没什么得力的人帮她,以后指不定要穿什么小鞋,自己不知多少大事要办,难道还要花这心思?
  无奈地摇了摇头,高强对小环说了自己的思忖,小环默然片刻,忽地一笑:“衙内既这等念着小环,小环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左右已是衙内的人,且安心随着衙内便了。”
  见她神情平和坦然,显然心结已解,高强点了点头,又搂着她亲了几下,便自回房去了。至于回去之后如何哄得蔡颖开怀,安顿得内宅和睦,则闺中事有不足为外人道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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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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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航船每日疾行,此时正是冬日朔风劲吹之时,那船每日扬起的风帆鼓满,乘风破浪直向东南行去,虽不能如青莲居士那般“千里江陵一日还”,每日行百余里却也寻常,高强趁隙问了船家,得知如此行船二月头里便可抵达苏州城外了。
  途中许贯忠在应天府请了一位有名大夫上船来为那落水之人诊治,那大夫一阵望闻问切之后眉头紧皱,说道此人情势甚为凶险,若非仗着底子厚,这时恐怕已经送了性命。饶是如此,只怕生死也只五五之数。
  高强见那人躺在床上浑身火烫双眼紧闭,除了微微呼吸外几无生命迹象,情知这大夫说的不假,不过既然人一息尚存,便不能见死不救,当下软硬兼施,先命人抬出百两白银在那大夫面前一放“只须这人医好,便都是你的了”,那大夫刚刚两眼放光,高强随即再将脸一板“倘若医术平庸医不好人,便治你个庸医害人之罪”,这人生的大起大落来得太快,对这大夫而言实在是太刺激了,竟至于伫立当地呆若木鸡,等到高强拂袖转进后舱,许贯忠来牵他去置备应用药石等物时才反应过来。彼时已是汗透重衫,若非许贯忠提醒他抹了汗再出去,则这位名医出去被冷风一吹,所置备的医寒热病的药石恐怕得先给他自己治上一治了,只是常言道能医不自医,这生死之数怕还不及五五。
  既然医好医坏生死两重天,对方又是殿前太尉的独生衙内,这大夫情知无可抗御,只得打起精神来随船尽心调治。论起医术来这人却有几下散手,这病人本是人事不省、药石难下的,被他几下针灸倒有点起色,虽然高烧仍旧难退,却不似那般奄奄一息的模样,起码发烧时竟能说些呓语了,至于说的是什么可没一个人能听的清楚。那医生再用些药剂,叫人用筷子撬开病人牙关灌下去,一碗倒灌得半碗,烧也渐渐有些退去的迹象,眼看这条命要救回来又多了几分把握。
  此时好风劲送,轻舟已过了大江,转向东去,直趋苏州。这日贪赶路程,本想在入夜前抵达苏州,谁知到晚间下起雪来,漫天都是鹅毛雪花飞舞,夜空更是墨黑墨黑,船老大不敢再走,只好在岸边停船下碇,等待天明了。
  这等天气对行人不利,对船上的各位乘客却没多大影响,大不了多加几块炭火,再把丝绵被盖上一床。那张随云却是酒兴大发,说什么趁雪暖酒,围炉对酌,别有一番滋味,拉上船中众人到自己舱中喝酒。这其中陆谦和许贯忠却不在内,前者酒量不宏,上船那日就被张随云给灌的怕了,此后一听到酒字便退避三舍,后者则因那次故意隐藏实力,遭到了张随云这关西大汉的强烈鄙视,认为其酒品不佳,从此拒绝与其同桌共饮,许贯忠也不在意,在舱中关起门来一本古书一壶淡酒,自得其乐去了。杨志本来有些晕船,过了些天便也适应了船上生涯,张随云也把他叫上。
  这边高强等几人兴会淋漓,推鲁智深坐了上座,本来论官位是党世英为尊,只是他怎敢坐衙内的上首?死活按着高强坐了次席,自己和杨志依次就坐,张随云坐主位相陪,吩咐两个小厮烫酒,河中钓了几尾鲜鱼,厨下摆布几样小菜,便推杯换盏起来。
  几杯下肚酒酣耳热,张随云就看鲁智深是越看越顺眼,这大和尚来者不拒酒到杯干,络腮胡子上酒水淋漓一副豪爽的模样,说话又是地道的关西口音,叫这自小生长关西、近年来寄居太学读书的小伙子倍感亲切,频频举杯劝酒。
  只是跟一个和尚如此喝酒终究是不比寻常,恰好张随云对佛法又颇有兴趣,一边喝酒一边就虚心求教起佛法来,想这位高僧形象特异骨格清奇,作风又是这般狂放不羁,更是高衙内这等才子的座师,定然是于佛法妙悟淹通了。哪知这位花和尚或许是有夙世慧根,只是目下绝对没有开窍,任什么佛经典籍是一概不知,又兼喝得几分酒意,遂信口开河乱说一气,若问如来是弥勒的什么人就说是儿子,观音便是女儿,五百罗汉是一众军士,西天诸佛便是如来老家亲戚,只把个张随云唬的一楞一楞,只道是其中另有机锋,自家悟性不够冥顽不灵,与这高僧相比顿显自己鄙俗难耐,心中不禁惴惴,停口不敢再问。
  高强在一边听的好笑,这鲁智深的底细他是再清楚不过了,路见不平三拳打死了郑屠,上五台山出家是出自无奈,每日酒肉闹事无人敢管,什么早课晚参一概不作,只怕佛经的字是竖排还是横排他也未必知道,又哪里会打什么机锋了?只是他自己对于佛法精义也所知不多,这上头却不敢献丑,便胡乱劝几杯酒,再说些关西军事,这几人也都算是懂军事的人,前几年宋军对西夏的战事进展又颇为顺利,三言两语间便打得火热起来。
  小小船舱中生着熊熊的炭火,再喝到五六分酒意,鲁智深不禁燥热起来,伸手将袈裟扯下,又解开僧袍,敞开怀露出黑黝黝的胸毛,把脚上鞋子一脚踢开,翘在椅子上与杨志划拳,却不料今日“拳风”不顺,一连喝了五六碗,酒意上涌不禁焦躁起来,撸起袖子来把酒坛一拎“冬”的一声敦在杨志面前,环眼瞪起道:“洒家与你划这拳,输了便喝这坛!”
  高强等吓了一跳,这坛酒虽说喝了不少,少说还有三四斤酒,真要一口气喝下去可也不是那么好玩的,忙都要来劝,却被鲁智深双眼一瞪,一嗓子都吼回去了。杨志本来是稳重人,可此刻也有不少酒了,常言道输人不输阵,也把外袍一解,跳起来应战。
  只是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意,鲁智深这拳却又输了,忿得在桌子上一拍,二话不说提起酒坛便灌,酒水倾泻而下,淋的他前胸都是,胸毛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水珠,这顿牛饮把一桌几人可都看的呆了。
  须臾一坛酒便尽,鲁智深将酒坛一掷,党世英正当其冲,好在身手尚算敏捷,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也不好与衙内的师父作甚脸色,却见鲁智深摇摇晃晃地行了几步,一脚把舱门踢开,高强忙上前相扶,却被他挥开了,回身点指道:“洒家去吹吹风,回来再与尔等喝酒!”旋身甩着袍袖便出去了,高强见他酒气冲天,怕有什么闪失,可别闹出李白喝醉了跳江捞月这等笑话来,忙叫舱门处两个亲随去跟着照应。
  鲁智深适才强撑着灌了三四斤酒,虽说这时代的酒也只跟现代的啤酒差相仿佛,可他原本已有了不少酒,再这么一气灌下去许多,出得舱门来迎风一吹便有些立脚不定,踉跄到船舷边解开裤子,一泡尿撒完还没直起身来,就觉得胸中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便吐了出来,原先的盘中美味都喂了河中鱼虾。
  待得尽数呕出,胸腹间倒畅快了许多,直起身来忽见身旁多了一人,鲁智深一怔,将醉眼努力睁大时,却见这人身量甚高,几于自己平齐,手脚骨骼极大,只是瘦的厉害,一件袍子将衣衫撑起,风吹过时空空荡荡的,肩头落了一片雪,显然在此已站了好一会。
  鲁智深打量到他面容时,见原来是前日高强半夜从河里捞上来的人,自己次日得知还颇夸奖了徒弟几句。只是这人连日缠绵病榻,白天去看时还认不得人,这晚上怎就起来了?
  “兄台,你怎地就起来了?这大病在身,雪里站着可不是好耍的,还不快去躺着?”
  那人缓缓转头,象是到这时才注意到鲁智深的存在,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眶中两个眼珠微微转动,忽地咧嘴一笑,道:“怎地大和尚也喝得这等大醉?”
  鲁智深将袍袖一甩,大脑袋一拨浪道:“和~尚怎地就不能喝酒了?洒家更没~醉!”
  那人刚要说话,忽听远处隐隐传来钟声,不由一怔,神情顿时有些恍惚起来,竟忘了下面要说什么话,痴痴地站在原地,听着那钟声出神。鲁智深虽然喝醉了,却还知道这人身上有病,便伸手来拉,大着舌头道:“且去~躺着,这病不是好耍子的!”
  那人忽道:“大和尚,你终日参禅,可知众生为何都苦?”
  鲁智深一怔,随即有些恼火,心说今天怎么个个都来问洒家这种问题?没好气地道:“众生为何苦洒家是不知道,只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那人一楞,恰好钟声又起,静谧雪夜中听来格外清远高扬,不由喃喃道:“回头是岸,回头是岸……”忽地大声叫道:“某倒想回头,何处是岸!”他本是大病未愈,中气极弱,可这一声仿佛是受伤的野兽在旷野中大吼一般,将一股郁积的气息尽数都吐了出来。
  鲁智深一怔,心说这小子嗓门倒不小啊!他虽然粗豪,心思却颇细腻,在醉中也看出这人定是一尘世迷途之人,脑子里也不知怎地就冒出这么一段经文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
  他这般大声地将经文念出,恰好那钟声悠然又起,那人浑身一震,回头向鲁智深望来,但见这高大和尚貌像庄严,敞开了衣襟,双手扯着僧袍,头顶的雪花即落即溶,蒸腾起一片热气,四面雪花纷纷而下,悠扬钟声之中这僧人竟似是罗汉转世一般。
  他艰难转过身来,向鲁智深走了几步,脚底一软,高大的身躯跪倒在积起一层雪的甲板上,口中喃喃念道:“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苦集灭道……”这口气一松,再也支持不住,翻身载倒在地,人事不省了。
  鲁智深吃了一惊,待将手来扶时,不料酒意上涌,头脑一阵眩晕,竟也倒在这雪中。
  (第四部第五章完)
  
  
第六章 首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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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观元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是日大雪初晴,运河码头早早清出一块场地来,一艘高大客船缓缓靠岸,大群文武官员早早在此迎候,丝竹声中一位少年公子宽袍大袖一摇三晃地走下船来,几下官步踱起来倒也有模有样,只可惜下跳板时一时不慎被袍子角绊了一下,若不是紧随其后的党世英眼疾手快拉了一把,这位片刻前还派头十足的公子哥就得来一出落水记了。饶是如此,迎迓的大小官员还是忍不住心中好笑,知道底细的就难免心生鄙夷:“果然是佞臣之子,沐猴而冠,这可出丑了吧?”
  高强坐了这些日子的船,乍上陆地还真有些脚下发软,勉力稳了稳身形,看前面一个四五十岁的紫衣官员笑容满面迎上前来,心知必是知苏州事的独孤寒刺史了,除了他这苏州还真没人能穿紫衣,忙抢上施礼,寒暄一番。这刺史生的如瘦猴一般,穿起最小号的官服来还是显得有点大,与周围的一群肥头大耳官员相映成趣,真不枉了“孤寒”之名,高强看得肚里好笑,却忽然想起一个典故来,笑着道:“明府操劳政事不堪憔悴,实在是我朝士大夫的典范,可知明府貌虽瘦,这一方百姓必定就肥了也!”
  一句话说得那独孤寒小瘦脸笑得象开了朵米兰花,拉这高强的手就不肯撒开了,将前来码头迎接的大小文武官员向高强一行介绍,什么录事参军、司礼参军、兵马都监等等一大串,其中还有几个是要跟党世英、陆谦等人交接的,自然你揖我让恭谨异常,相互客套一番后携手上了轿子,往城中官衙行去。——原任提举东南应奉局的朱缅却没有来,说是年后就到杭州兵马都监的任上去了,留了几个胥吏在苏州等高强来交接。
  不料这轿子刚行了半里许,才到城门便止,只听一片喝骂扰攘声,象是有什么人闹事。高强将轿帘一掀问道:“前面出了什么事?”
  许贯忠就骑马跟在轿子边,伸直了腰手打凉棚向前张望,随弯腰道:“禀衙内,好象是有百姓拦路喊冤,清道的军士官差在那里喝骂驱赶。”
  “哦,有这等事?”高强心中好奇,这新官上任对他来说本来就充满了新鲜感,现在居然公车尚未到任就有人拦路喊冤,这岂不是一副青天大老爷的架势?一定要去看看!
  他伸脚在轿底连跺了几下,四个轿夫忙把轿子放下,掀起帘子压低轿杆,让高强走出来。他这一下轿子,独孤寒等人也不好再坐着,也纷纷下来指指点点。
  上官和新任官员都被惊动了,几个负责地方的治安缉捕使臣见状不禁大感脸上无光,上前大声呵斥的同时已经有动手赶人的打算了,只是对方既然好不容易拦路喊一次冤,自然不肯轻易便退,一面与衙役军卒推推搡搡,一面把冤字叫的格外响亮。
  高强迈步上前,喝住那几个面红耳赤的缉捕使臣,分开众衙役,只见道旁一个汉子跪在地上。那人见到一个绿衣的年轻官员走上前来,官差都应声而止,情知是个话事的角色,忙在地上连连磕头,口中高叫:“小人冤枉啊,求大人为我做主!”
  高强向许贯忠使个眼色,许贯忠自然心领神会,上前温颜道:“兀那汉子有何冤情,可有甚状纸递上?”大凡诉讼必有文书,这人究竟有何冤屈,状纸一看便明。
  谁知那汉子大声道:“小人的冤屈大如天,仇家的手脚却遮天,没奈何来到君驾前,万望得垂怜!”说话抑扬顿挫,犹如现代说唱,间或还有音律之声,高强定睛一看,原来这家伙腰里居然别了一面小鼓。
  这可叫他来了兴趣,忙上前几步道:“依你这般说来,莫非竟没人敢帮你写诉状么?你要首告何人?”
  “小人要首告……”那汉子方才开口,高强就听身后杨志虎吼一声“贼子敢尔!”接着身边一道绿影飞出,铁脚起处人丛中两个人象球一样滚了出来,手中短刃犹映雪生寒!众缉捕使臣这时才反应过来,呼啸一声一拥而上,七八根铁链左一道右一道将那俩人绑的结结实实,随即几根铁尺此起彼落一顿胖揍,开玩笑,这俩狂徒竟然敢当众行刺殿前太尉的衙内,胆大何止包天!有人想起这事还是被新来的武官踢破,否则倘若高衙内当真蹭破丁点油皮,自家不免要大遭池鱼之殃,后怕之下出手尤其凶狠,片刻间便将那俩人打的如猪头一般。
  知州独孤寒倒看不下去了,就算你们再恨这刺客,回去衙门里随便整治,在这大街上打的血迹斑斑的成何体统?忙叫都带了下去,那汉子没有状纸,便要斥退。许贯忠却附在高强身边说道:“衙内,这俩人看样子要杀的是那告状之人,此人必有蹊跷,还是带回去细审的好。”
  高强闻言一凛,这人连状纸都没人替他写,拦路告状居然还有人要杀他,看来事情的确不小,忙向知州说了,那知州本来无可无不可,东南应奉局算起来是朝廷直属机构,根本就不归他管,带个把人去有什么大不了了,当下便允了,许贯忠叫两个亲随带了那人在大队后面跟着,一行又鸣锣喝道,迤俪向城中官衙开去。
  新官到任,这接风洗尘宴自然是少不了的,私下有些礼物往来更是官场惯例,家常便饭,不必赘言。待高强一身酒气、行囊饱满地回到应奉局官署时,许贯忠已将内外粗粗安顿了下来,昨晚救起的鲁智深和那病人也都觅地安置了,叫应天府绑来的大夫细心照料着,原来鲁智深醉卧雪中,却也染了风寒,这一整天就没醒过来,好在那大夫诊治了以后说并无大碍,高强才能放心去赴宴。至于应奉局的老人许贯忠都叫在厢房候着,待明日官务交接时一并请高强过目。
  这晚的要务却是那拦路告状之人,高强坐了后堂,叫许贯忠带人四下清理了,吩咐把人带上来细看时,只见这厮三十上下年纪,生得倒是浓眉大眼,只是看来最近生活不好很是清减,瘦得几乎要脱相了。
  那人一见高强便扑通跪倒,口称“青天大老爷为小民做主”,还不忘把身边小鼓敲两下。高强看的有趣,便干咳几声,把坐姿端了端问道:“下跪何人,有何冤情首告?”一面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要去在额头画一弯新月再出来。
  那人磕了几个头,便放声大哭,边哭边敲鼓,口中念念有词:“青天大老爷容禀:小人本住在苏州的城边,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可恨那朱缅,他蛮横不留情,占我大屋夺我田……”
  高强楞在当地无话可说:这,这词听着咋这么眼熟?!再看那人越说越兴奋,颇有激情澎湃的架势,一轮词唱罢竟将腰间小鼓拍的疾风暴雨般响,虽不能令人“高潮一波接一波”,却也叫人听得耳目一新,有些打击乐的雏形了。
  好不容易听这位民间艺术家把事情说清楚,原来这人叫纪秋风,世居苏州城边,不料一年前被原任应奉局提举朱缅侵占了田宅,又打伤了老父,抬回去不到三天就咽了气。安葬了老父去打官司时,却不料无人敢为他写状纸,衙门里的孔目押司等受了朱缅的钱财,又畏惧其势力,都不敢接这官司,竟是首告无门。
  他没读过书,却性喜吟几句打油诗,气忿不过便将这事编成了这似诗非诗、似词非词的东西到处传唱,把这事搅的街知巷闻。朱缅爪牙众多,自然放不过他,便分布手下四处寻觅,见他一次便打一次,趁便时就要取他性命。这个多月来纪秋风在乡下亲戚家东躲西藏,几至无处藏身,绝望中听得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朱缅离职了!
  他以为云开见月了,便溜出来准备拦路告状,却不料朱缅的手下逡巡不去,胆子大到竟敢在闹市要他的性命,若不是杨志以卫护高强为己任,时刻留意周边情势,及时将那两个爪牙踢破,这纪秋风差点便遭了毒手了。
  高强再问了些朱缅的情况,便叫人带这纪秋风下去,与许贯忠商议一番后,便觉这朱缅颇不寻常,倒似在这苏州本来就是个土皇帝般的人物,否则也不会借了点花石纲的名义就搅出后来那么大的风波来,竟有“东南小朝廷”的威势。自己这番走上层路线撬了他应奉局提举的位子,怕不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了。好在自己此次来东南本就是有所为而来,苏州兵马数日内便可尽入己手,尽可从容布置。
  同夜,杭州城兵马都监司中,一老一少也正为一件事激烈争论着,口中不时提到“高强小儿”“蔡京老匹夫”等语。争吵逐渐升级,那老者气的不行,骂了声“败家子!这偌大基业迟早毁在你手,期年以内老夫坟头之木拱矣!”
  那小的却冷笑一声道:“被人骑到头上了都不还手,那就已经是死人一个了,何待墓木之拱!来人,扶老太爷进去休息!”
  “你你,你这忤逆的东西……”老者方要戟指怒骂,几个家人拥上,明扶暗架地将老者“请”到后堂休息去了。
  那小的又是冷笑一声,端起桌上的茶来喝了一口,方道:“请方教主特使进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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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盟议
时候不大,屋门开处一朵红云飘入,人未到,声先至:“都监大人深夜相召,可是有了决断了?”声音娇媚宛转,叫人一听之下骨头里都要发酥似的。
只见一女子翩然而入,周身上下都是火红的衣饰,但那挑眼的红色给人的视觉冲击可远不及她的娇躯来得强烈,其身体的曲线几可用夸张来形容,偏生凑到一起又不觉得任何一点突兀,每一处起伏都似有着自己的生命,身子一动便带起风景无数。再望面上看时,更是柳眉杏眼,丹唇瑶鼻,乍看去似是带些风尘味的熟艳,错眼又觉其神情中一种天真童稚的气质扑面而来,竟连究竟年纪大小都看不出来。
坐在屋中的朱缅忙起身相迎:“方大姐且安坐,待小弟细细道来。”说话时鼻中便嗅到对面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幽香,眼光不由自主地便在那一身红衣下玲珑浮凸的娇躯上流连,这一看脑子就溜号了,连下面要说什么都差点忘了。
却听对面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随道:“都监大人恁地简易,奴家可当不得这大姐的称呼哪!”随即身子一扭,朱缅的目光象是被人从一个旋涡中扔了出来一般,神智立时恢复过来,心下不禁惊呼:这邪教的女子果然是狐媚过人,每次见面自己都要这么失神片刻,偏偏又找不到机会下手与她真个销魂,可恼啊,可恨!
那红衣女子又是一声娇笑,略略向朱缅福了福,转身在客座上坐下,朱缅这才安心坐下,往那女子脸上望了一眼,恰好逢着一个媚眼抛过来,丹田中立刻就是一阵火热,心旌一阵摇动,不禁立刻就是怨念大起:要不是形势所逼,不得不跟你等明教合作,说什么也要把你这女人拿下恣意淫辱,方泄我丹田之火,心头之恨!
他这边正在肚中咬牙,那边有使女奉上香茗给红衣女子,她接过了将杯盖略掀起,伸尾指指甲将浮面的茶叶沫挑了挑,眼尾带笑向朱缅一瞥道:“都监大人这茶可真是上品,比奴家初见时所喝的更高了一层了呢!”
朱缅老脸一红,他刚见这红衣女子方百花时就想在茶中下迷药,哪知这方百花精通药性,指甲这么一挑一闻便知其中乾坤,虽没有立时揭破,话中的嘲讽之意可叫朱缅颇有些难堪,从此在方百花面前就有些抬不起头来了。
待定了定神,还是正题要紧:“方大姐,小弟与家父多番计议,我朱家与贵教联盟之举乃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因此深夜请大姐前来商议备细事宜。”
方百花闻言大喜,笑容甜的象要滴出蜜来一般:“贤父子能如此当机立断,真是当世的人杰,难怪三代之间就在这京东、两浙做下偌大的事业!只是这结盟的备细事宜却不是奴家一人便可做主的,待奴家连夜回清溪去上复家兄,择日与都监大人细商便了。”
朱缅闻言冷笑道:“方大姐这话可就说的见外了,令兄方教主虽然在清溪未出,令师汪公老佛眼下就在这杭州城里罢?明教有什么是他老人家不能做主的?”自从与明教接触以来,朱缅在方百花面前就没占过一次便宜,处处缚手缚脚,心中着实郁闷的紧,这时好容易有了一次扳回上风的机会,便忙着抛了出来,一双三角眼煞也不煞地盯着面前足以颠倒众生的美貌。说来也怪,这时候再面对方百花的美貌却不似以前那么“心惊肉跳”,看来这自信心对男人来说实在重要的很。
方百花肚里也吃了一惊。师傅汪公老佛进杭州主持与朱家谈判结盟一事是教中机密,即便是教中核心成员知道的也寥寥无几,在杭州城中更是深居简出,藏的隐秘之极,这朱缅却从何处得知?心中不由对这色咪咪的小子重新评价了,面上仍旧是那一副媚态:“都监大人言重了,家师目下虽说是在杭州城中,不过他老人家退隐已久,教中大事都由家兄裁断,如此大事百花又怎敢独断?自然是要家兄主持为上。”
朱缅哼了一声,心说这回总算是占了些上风了,看你这狐媚女还敢不敢三番四次戏弄本都监?!不过他朱家与明教素无来往,大家在东南道上是各捞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这次明教忽然提出要与他合作开发某处银矿,还要向他购买军器以为卫护,倒把他吓了一跳。
原来大宋对于金银矿冶是采取官营为主,民间能掌握先进的灰吹炼银法之人少而又少,而朱家是以矿业田亩起家的大族,东南精通炼银者不做第二者想,明教想开发银矿,不与朝廷合作便只能寻朱家了。
只是白花花的银子虽然诱人,以朱缅的家大业大却也不差这一年几万两,他之所以决定与明教合作,实在是这次被高强把东南应奉局的提举位子生生硬抢了去,坏了他以此取悦官家、晋身仕途的大计,气忿不过才要借明教之力,必要把这黄金交椅给夺回来才甘心。
当下把二郎腿翘起,作出自己向往已久的枭雄状,把脸努力板起来道:“方大姐既这般说,那就请速速将这消息送去清溪,等令兄来共商大计便是,方大姐就不必跋涉山水,且在舍下小住几日便了。”只可惜他没什么稳重深沉的气质,倒是一脸的剽悍跋扈,看上去十足的暴发户模样。
方百花心中一凛,朱缅话中之意竟是要把自己扣在这里了!不过这念头在心中一掠而过,面上神情丝毫不变,依然是媚笑道:“都监大人如此盛情,奴家自然是领情,这厢先谢过了,且容奴家将这喜讯差人送于家兄知晓。”
朱缅大喜,心说这下一来一去起码十天时间,你还飞得出我的手掌心么?忙吩咐四个得力之人“保护”方百花去给同党送信,实则是怕这烟视媚行的尤物再搞什么花样。
方百花被这四人“保护”在当中出得都监厅,七弯八拐来到城南贫民聚居之所,这里都是低檐矮巷,薄板木屋一间靠着一间,与都监厅所在的东城虽只几条街之隔,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此时二月春寒料峭之时,缺衣少被的贫民晚间都早早安歇,窄小的街巷中只偶尔有几条野狗跑过,那几个杭州都监府的亲随平时绝足不踏这种地方的,此刻上命差遣不得不然,只好捏着鼻子四下张望着,惟恐一时不慎误踩什么不该踩的东西,更要注意身边这媚的不象生人、倒象个山鬼花妖的女子搞什么花样,朱缅对手下的脾气可不是对女人(指没到手的那种)那么好的。
走了约莫盏茶工夫,方百花忽地在一间茅舍门前停下,在门上剥啄几下,那门吱呀一声拉开,一个大汉闪身出来,把四个亲随吓了一跳,清冷月光下只见这人皮肤黝黑筋骨似铁,望面前一站真似一座铁塔一般。若是高强等人在此,必认得此人正是当日随方天定兄妹进京的石宝了。
方百花三言两语把与朱缅商议的结果向那石宝交代了,又说自己这几日要在朱缅府上暂住,石宝左眉一挑,向那几个亲随睨视了一眼,又与方百花那黑夜中闪闪发亮的眸子对视片刻,一言不发地弯腰一躬,待起来时,方百花与那几个亲随已经去的远了,月光下那一道火红的身影渐渐黯淡下去。
石宝默默地望着,直到那窈窕背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终不可辨,这才转身入内。将房门轻轻掩起后,他走进后屋,再掀起墙上的一副画来,后面原来是一道夹壁墙,进去后转过一个弯角,便是一间密室,此刻屋中一灯如豆,隐约可见两个人坐在暗影中,昏暗的灯光把人影投射在墙壁上,随着石宝进来时带进的空气一阵摇曳不定。
石宝向俩人叉手躬身道:“老祖,教主,圣女有消息了。”
俩人的身形都隐在暗处,面目浑不可辨,只听一个低沉的嗓音道:“石护法,且细说端详。”
“是。”石宝答应了,便将方百花适才与他说的言语一字不拉地转述一遍,说罢便垂手站立一旁。
黑暗中的俩人并没有说话,但相互间显然用一种石宝无法接受的方法急速地交换着意见,随即那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石护法,你有何意见?”
石宝沉默了一会,低头道:“属下仍然以为,此次与朱冲朱缅父子联合实属与虎谋皮,就算要寻求盟友,新任提举东南应奉局的高强当是更好的选择。”
“砰!”黑暗中传来了一声钝响,一只手重重拍在灯旁的矮桌上,震的灯光簌簌晃动,显然手的主人震怒非常:“石护法,此事教中已皆有定论,为何还要絮絮不休?本座就不信那高强小儿有偌大魔力,你们上京四人都对他这般推崇,天定居然还敢顶撞我这个当父亲的!此间事了之后,本座必要上苏州一趟,会会这高强小儿去!”
“教主。”另一个人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几不可辨。
“师尊有何吩咐?”勉强抑制住怒气,方腊回道。
“反正那朱缅以为你要十日之后才能进杭州,何不趁此空隙去苏州一行?”
第八章 花石
早春二月,风犹刺骨寒,但河开雁来,运河岸边的柳枝上已经萌出点点新芽,在在都昭示着春天的来临。
苏州南门外的热闹去处,竖着一块木牌,上面贴了一张告示,两个军士全副武装左右把守,另有两个胥吏在旁给不识字的百姓解说着:“众百姓听真!此番新任提举东南应奉局高大人张榜公告,向两浙百姓求名花奇石乔木,官绅军民俱可进献,进献者可将自己所期望的价钱报于应奉局知晓,而后由知州大人率同高大人和本地名流士绅亲自品评高下,将所评等级与自报价钱相结合,最终决定所选用的进献花石。凡入选者,不但可依自己所报的价钱受赏,倘若所进献的花石受官家喜爱而褒奖,有官者赐官阶一级,白身者则授将仕郎。如此大好机会真是几世修来的,众百姓还不快快将自己田园山林湖泊中的奇花异石统统进献上来?”
这两个胥吏连说带比划,口沫星子乱飞,围观百姓听的连连点头,不过脸上就一片茫然,压根没明白什么意思,就中一个扛着锄头的农民打扮的壮起胆子问道:“老爷,格个花石见的就多了,啥么事才叫奇花异石?这进献给官家的东西,可不是好耍的,万一献的不好,要杀头的伐?”
那胥吏将肚子腆了腆,傲视一圈,正打算大发一通议论,却听身边一个尖利的声音笑道:“桀桀桀!泥腿子就是泥腿子,奇花异石都分不清楚,且听小生与你细细道来!我大宋以武立国,艺祖皇帝一条军棍打平四百军州之后,这太平盛世不必干戈,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君臣宴游共享太平。这太平盛世可不是说说的,举凡文学辞赋、宫室楼宇、衣食住行都得尽三代之盛方可,那名花可娱耳目,奇石可象山峦,若是经学问之士一加摆布,小小庭院中便可陡现如画江山,自然是太平盛世不可或缺之物。如今由新有文名的高大人来主持这等风雅之事,正是不做第二人想啊,官家圣明,于此可见!”
说罢便向西北汴京方向长揖作礼,一圈军民也都跟着弯腰的弯腰,打拱的打拱,可这腰才直起来,那农民又问:“秀才老爷,侬说了介一大串,我也没听懂,到底什么花才算奇花,什么石头才算奇石,我要是路边捡一块石头献上去,说不定治我个欺君之罪,格个伐是祸事咯?侬再解释清爽一点好伐?”
那秀才一楞,把手里的折扇啪地打开,扇了两下却发现冷风飕飕,赶紧又合起来,点指那农汉道:“似这等风雅之事,你等泥腿子不读圣贤之书,不识之无,又岂能慧眼识珠玉?跟尔等多说无益,且老实去种你的田去,此等事留给小生辈学问之士即可。”
一众百姓听了都一阵哄笑,议论一番便各自散去了,没走多远就看见路边大树上又贴了这么一张一模一样的告示,同样是两个军士看守,一个胥吏在旁解说,不禁又议论纷纷,都觉这事情动静闹的如此之大,看来并不是虚言,这奇花异石究竟是怎么个奇异法倒要好好研究研究,自家屋后的那块卧牛石从自己的爷爷辈就在上面爬来爬去了,也不知算不算异石……
众说纷纭中渐渐散去,路边大树下一个茶摊上两个人会了茶钱起身,一个是黝黑大汉,另一个四十上下年纪,中等身材,面貌朴实,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脚上的草鞋已经沾满了污泥,显然是刚走了段远路,春日泥泞的道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然而形容虽然狼狈,旅途虽然劳顿正是刚从杭州到此的方腊和石宝
他向前走了几步,那大汉随后紧紧跟上,忽然听方腊沉声道:“石护法,你看这高强如此做法,与朱缅在任时的广征强买迥然有异,其中有何考量?”
石宝想了一会道:“那高强这么一来,免除了百姓原先的征役,改成以官位来诱使有心于官场的人家自愿进献,其中的利弊虽看不清,对咱们贫民百姓可是一件好事。”
方腊哼了一声,摇了摇头道:“石护法,你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这高强虽然年纪不大,然而心思深刻,不是等闲人能比的。我派你们送那宗泽的东南策进京,临行再三叮嘱务必要交到赵相公手上,谁知你们被这高强三言两语给套住了,轻易就将这天大的秘密交给了他,从此后的京城变动来看,这人显然是蔡京一党,蔡京执政用法峻苛,上台之后必定会重行各种刻剥之法,哪里会放过我帮源银矿?倘若因此毁了我教在帮源的圣地,我方腊九泉之下如何去见诸位会昌法难后呕心沥血维护圣火不熄的前教主,如何入光明界参见明尊善母?”说到后来时,语声虽然不高,却已是声色俱厉。
石宝吃了一惊,低头不敢再说,只听方腊续道:“现在这高强来到苏州应奉局,第一件事就是出榜求花石,虽然是免了些苦役,又怎知他暗里没有什么鬼心肠?只看他到任之时苏州文武官员换了一拨,可知这人是有所为而来,决不可掉以轻心。”
一面说着,一面狠狠瞪了石宝一眼:“若不是你等将银矿的秘密泄露了,我何至于要寻朱缅那厮合作,以求保住我帮源圣地?!”
石宝一震,脚下差点绊了一跤,一张脸涨的通红,还好皮肤本黑,看不太出来。只是方腊一面口说一面脚下不停,这又是通衢大道,跪下谢罪也觉不妥,只得把头再放低些跟着,一个高大的身子几乎佝偻了起来。
方腊陡地一停,轻叹了口气道:“石护法,你是本教的栋梁,文武都是教中的翘楚,又对本教忠心不二,我是倚你为干城的。只是你于这人心鬼蜮上头还欠了些,现在是本教根本重地危急存亡的关头,切不可以忠厚待人,还要多长几个心眼才是啊。”
石宝羞愧的无地自容,脚下一软就要跪倒,却被方腊一伸手给拉住了,微微一笑道:“你既有了觉悟,那便很好,同是明尊座下弟子,无须弄这些虚文,依旧同心协力本教出力便了。”
石宝感激涕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握紧了拳头,重重地点了点头,俩人一前一后,大步向苏州城中而去。
与此同时,高强在应奉局后厅中坐着,正与许贯忠议论自己这出榜求花石的法子利弊如何,许贯忠是大为赞赏,说此法一不扰民二不费钱,坐等四方求官心切者送花石上门,乃是以仁政行雅事,“衙内真奇才也”!
高强连连摆手道:“贯忠过誉了,此法是饮鸩止渴,只能行于一时而已,可不是长久之计啊。”
许贯忠楞了一下,低头思忖了一会,抬头道:“衙内的意思,可是此法派官过甚,而本朝对士大夫向来优裕,这般做法会给朝廷增加负担?”
高强摇了摇头道:“每年添上几十个小官,最多不过多千贯官俸而已,朝廷还负担的起。只是这么一来,必然令奢靡成风,多少人力物力要用在寻花觅石上,我这里收十几本花石,外间起码要献上来千百本,这其中的耗费可就大了,民力蓄积不易,这等滥用法怎是长久之计?”
许贯忠愕然片刻,却笑道:“衙内这可过虑了。以贯忠看来,本朝奢靡之风非从今日始,也不会因这一件花石政而兴废,就算民力不用于花石,难说不用于其他,何况官民都知为自己打算,衙内这般令彼等自负搜寻培育花石的花费,一索之后便可明了其中所得几何所费几何,不能承担者自然退却,民力何滥用之有?”
高强一楞,随即大笑:“贯忠所言极是,极精到!”心中暗自惭愧:这样的微观经济观点本来是古典经济学里最常见不过了,经济人假设本来就是古典经济学的基础,自己一个来自现代的大学生居然还要古代人分析后才能醒悟,真是“白长了九百岁”!不过回头一想,倒也不是自己太笨,只因回到大宋这一年来满眼只见文恬武嬉歌舞升平,个个都以为这太平盛世能一直这么持续下去似的,心中焦虑日甚一日,便事事都往这上头动脑筋,花石纲又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恶政,自己会把事情想的过于严重也是难怪。
俩人正在谈论间,忽听廊道上一阵脚步响,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撞进来,高强定睛看时,却见是鲁智深和那自己在运河里捞上来的病人,自己这几天忙着交接事务,又要与党世英、陆谦、杨志等人点阅苏州军力,忙的是晕头转向,几乎忘了还有这人,现在见他居然已经下地行走自如了,不由一阵惊喜,忙上前拦着道:“这位壮士,病体可大好了?”
第九章 行者
那人见了高强,先是一怔,随即大喜,翻身便拜道:“当日在运河中救得在下性命的必是这位恩公,请受在下一拜!”
高强忙上前搀扶起来,仔细看他时,见他身高足有一米八五,骨架甚大,长手长脚极有派头,只是久病初愈之下形容憔悴,瘦得几乎要脱了相,只有眼中还存留几分神采,病可是大好了,喜道:“兄台这番挣得性命,真是天授!敢问兄台哪里人氏,上下如何称呼?”
那人刚要回答,眼角瞥见鲁智深正要往后面溜,口中说了声告罪,几大步赶过去拦在头里,跪在地下扯住了袍袖道:“弟子一片诚意,望师傅成全!”
鲁智深被他扯住了,又知他大病初愈,也不好出力挣脱,闹了个无法可想,只得勉强笑道:“你这人好不蹊跷,洒家有什么佛法可以教你的,又怎能收你为弟子?”
高强在旁听得惊奇,忙请两人都坐下说话,一问才知,那人是前几日就能下床行走了,一下床就问那日船上的一位大和尚。起初没什么人理他,只有人一日三餐送来,那应天府的大夫也是瞠目不识,因此一直不得要领。今日他自觉身子大好了,便悄悄溜出静养的厢房来,在应奉局里乱转,却好鲁智深出来,迎面碰上。
这大汉一见鲁智深便口称“师傅”,要拜师,要剃度,鲁智深自家知自家事,从来不知清规戒律为何物的,又是在大相国寺挂单的,如何能收徒?更别提剃度了,是以一口拒绝,理由可说不出口,总之就是不允。
那大汉倒是心诚,见师傅不收徒又不说理由,想起以前听说书时,高僧收徒弟都是要历经多少磨难和考验,这位师傅又如此大牌,更觉得是活佛在世,便苦苦纠缠,定要拜师。鲁智深好不恼火,却又不好跟这病人动手发嗔,只得趁他一个疏神夺路而走,俩人一追一走,从偏院直赶到后堂来,却又扯在一起了。
高强听的有趣,那日他叫两个亲随跟着鲁智深去甲板上,其中一个一直守候在旁,将俩人对答的前后经过都看得清楚,自己接到报告赶到甲板上时已见俩人都倒在雪中,忙叫人来抬去船舱中施救,远处依旧传来钟声飘渺,一问才知现下已进苏州地面,那钟声敲响处就是大名鼎鼎的寒山寺了。张随云等人听闻后想起的就是唐人张继名诗《枫桥夜泊》,摇头晃脑地你一句“姑苏城外寒山寺”,我一句“夜半钟声到客船”,就着雪景连诗斗酒,喝了个不亦乐乎,高强想起的却是在现代时自己在元旦时跑去寒山寺想敲钟,结果前一百零八下都被人高价“捐”了,自己要敲只能排队等后面的,还得五元人民币一下,心里登时不忿,心想现在本衙内可是要到苏州地面来做官的,等到冬至、过年时必要到这寒山寺来敲个过瘾才罢!
这番宏愿暂且不表,眼下这拜师之举自然是因为鲁智深那日酒后所唱的几句佛经了,高强事后听手下亲随转述时也是又惊奇又好笑,真是瞌睡来个枕头,这人想必是生了厌世的心思,恰好听了这几句经文,又旁有钟声,磐音禅唱交响之下想来大有禅悟了。只是那实在是花和尚酒后之言,真言也好胡言也罢,总之他大和尚是不记得了,又怎肯收徒?
此刻见俩人纠缠不休,一个苦苦央求,一个只是不允,高强心想这总不是个了局,便笑道:“这位兄台,家师虽说妙悟佛法,这传法之人却不是这等随意便收的,即便兄台是有缘人,也须禀明原挂单寺庙,再向官府领取度牒方可,如此授受岂非形同儿戏?”
鲁智深一听便喜,他被这人纠缠的无法,正是恼火,听得徒弟一番说辞有模有样,忙点头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洒家挂单是在东京大相国寺收徒怎可如此草率?”回想当日高强去大相国寺请自己回府时,好象也等了好一会才办完诸多手续,这话听来倒似不假。
那人一听也觉有理,却是天生的执拗性子,扯着鲁智深仍是不放:“既然弟子与师傅有缘,怎可因这些礼节就错过了,还请师傅先收了弟子,就算先挂个名也好。”
鲁智深无法,只得应道:“既是如此,你先起来,便在我身边作个行脚头陀便了,待法缘到时再正式收徒,可愿应承?”
“应承,应承!”那大汉见鲁智深点头,虽然不知道这行脚头陀是干什么的,后面的“正式收徒”却是懂的,自然点头不迭,随即道:“弟子俗家姓武,山东人氏,现今既然蒙师傅收录,过往一切便都抹去了,就请师傅赐个法名给弟子。”
这可又叫鲁智深挠头了,他连自己的“智”字下面那一辈是什么也不知道,这法号要如何起法?苦思冥想却被他得了一灵感,便大咧咧道:“这要起法号须得正式收徒时方可,你现在既为我身边行脚头陀,便叫行者罢。”
那大汉闻言亦喜,趴在地下就连连磕头,口称“师傅在上,武行者这厢有礼”。鲁智深也不知是与他真的有缘还是怎么,刚才是烦的要命,这时却也欢喜,上前两手搀扶,唤他与师兄高强见礼。
高强也喜欢他爽直,还没等他跪下去就忙搀了起来,手上一使力就觉有异,这武行者虽然病后体虚,手劲却仍是极大,自己好歹也算是个半吊子的练武之人,第一下竟然没拉动,加力以后他才顺势而起,不禁有些惊喜,忙问道:“师弟,你可是天生这等气力?”
武行者把头挠了挠道:“师兄问的是,小弟生来粗劣,只有这把子力气,也喜欢弄些拳棒朴刀之属,却苦无明师指点,只胡乱抡去罢了。”
高强大笑道:“师弟,你这可算投对师门了,咱们这师傅是军中多年练就的好拳棒,一身的本事包你一世受用不尽!”
武行者大喜,再给鲁智深磕头,许贯忠也上来道贺,鲁智深今日兴致甚高,一发叫人取了自己的一双戒刀出来,这戒刀乃是当日高强重金收集京城的大马士革钢,教汤隆精心打就的,寻常兵刃当之立断,堪称是宝刀利刃。那武行者爱不释手,却坚辞不受,说道宝物难得,自然是师傅用的,弟子不敢。却当不得鲁智深执拗,再四相赠只得收了,高强唤人来给他打散发髻,又换过蓝布直裰,两柄戒刀左右分挂,一头长发用一个银箍扣住,几人看了都喝彩道:“好个行者!”
且不说这边鲁智深收徒,再说那边方腊和石宝进了城来,石宝原本就是管这苏州城教务的,自然轻车熟路找到下处,乃是在城中贫民聚居之地,一个箍桶匠唤作杨八桶的家。杨八桶见教主大驾光临,前后趋奉不迭,取了井水来给两人洗去一路风尘,又教浑家街上去买鸡买面,却被石宝劝住了,只教作寻常饭食便可,杨八桶却死活不肯,待石宝到厨下看时,才知他锅里煮了一大锅糙米粥,又加了几根菜叶,怪道他不肯拿来款待教主。
石宝不由分说,取了个豁口碗来盛了一碗,拿起筷子就吃,甫一入口就是眉头一皱,这粥不独米糙,就连盐也不舍得放,名副其实的“粗粥淡饭”,委实难以下咽。杨八桶在旁看见石宝皱眉,窘得差点要找个地缝钻下去,劈手便来夺石宝手中碗,却被石宝挡住,仍旧举筷子这么吃了下去,顷刻间将一大碗糙米粥吃的精光。
杨八桶急的眼泪直流,连说“这怎生好,这怎生好”,便要打浑家,石宝伸手拦住,笑道:“杨兄弟,有这么好吃的粥不拿来与我,莫非是藏着吃小灶么?现下我可吃饱了,杨兄只管弄些饭食去献与教主罢。”
杨八桶擦擦眼泪应了,正要出去时,却见方腊负手从外间进来,登时惊得呆了,眼睁睁看着他从身边走过,将锅盖掀起来一望,笑了笑道:“石兄弟,杨兄弟,怎地饭食已作好了却不唤本座,两个人躲在此间吃独食么?”
不惟杨八桶呆了,石宝也是手足无措,待要说话时,手中碗已被方腊夺了去,就着那碗盛了一碗粥,片时便吃了个碗底朝天,放下碗来便笑道:“好粥!吃了杨兄弟这粥,本座可无以为报,石护法,咱们的盘缠还有百十文吧?且都将了去街市上,买些菜食,再打两角酒,请四邻都来坐一坐,尝一尝。”
杨八桶扑通便跪,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直批自己的脸颊,石宝不待方腊吩咐,赶紧上前强拉了他起来,责了几句,从身上掏出铜钱来交给他浑家去置买酒食了。
杨八桶也吃了粥,将俩人又让到堂屋,自己掩了门,垂手站在一旁等着。方腊先问了些家常里短、教众事务,便问:“那新上任的提举应奉局高强近日如何?”
第十章 赤佬
方腊听罢杨八桶的禀告,低头沉思了一会,便向石宝道:“石护法,你既然主张与那高强接触,现今可有什么成法?”
石宝见教主动问,不敢怠慢,先在脑子里想了一番,才一字一句地道:“禀教主,以属下看来,那高强虽说出身膏粱,却也知民间疾苦,与属下又是老相识,就由属下引领教主前去与他相见,想来不至于闭门不纳。”
方腊轻摇了摇头:“石护法,这求见一节诚如你所言当可通过,见到那高强之后又如何?本座此次来是因你力荐,才要看看与这高强能否结盟,现下此间的情势已见明朗,那高强娶了蔡京的孙女为妻,又顶了朱缅的应奉局提举位子,想来是极受蔡京信任的,你看他上任以来,苏州地面的军将几乎全换了东京来人,难说对本教有什么意图,在此情景下盟议还可行么?”
石宝忙道:“教主顾虑的是,只是属下以为,正因目下敌我难明,才更要与高强接触,若能与其结盟,以他背靠当朝相公和殿前太尉的背景,当可比那一方豪强的朱缅更有利于本教大业;即便出现最坏的情况,这高强确实是要对本教不利,则事先查知以后亦可预为之备,不至于事起仓促措手不及。因此这高强是必要见上一见的。”
见方腊点头微笑,石宝信心大增,随又道:“至于与那高强如何交涉,属下以为,帮源银矿之事既然在东京便已交托给他,可以久无下文的名义向其探询,就便试探其对本教的观感如何……”
方腊本来一直是默不作声地听着,忽地插言:“石护法,你去过东京,与那高强也见过面,据你观察,其人是何许人物?”
石宝一愕,回想了一下道:“属下在京城日短,事先又不曾留意此人,因此并未详细探察。不过适才杨兄弟言道其有绰号叫做‘花花太岁’,近来又颇有文名,看来是个风流好色之徒,在京城时出手相救天定和属下等时却又是一副义气深重的模样,其众能在京城众多军士的包围中轻松将属下等救出并送出城,可见其人颇有雄才,此人决计不可小视了。”
方腊点了点头,忽笑道:“听你这么说法,本座却有个想法,此番与高强接触议盟,本座非到万不得已并不出面,由你和金芝全权与他交涉,如何?”
石宝吃了一惊,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连连摇手道:“不可不可!教主,那高强出名的好色之徒,金芝这样的好闺女落在他眼里哪还能轻易放过了?此事决计不行,望教主三思。”
方腊摇了摇头道:“石护法,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来问你,高强在京城与你等见面时是单身,现下可还是么?他的正室又是谁?”
石宝闻言先是怔然,既而恍然:“属下明白了,那高强现下娶了蔡京的孙女为妻,那大户千金想来未必肯接纳咱们民间女子进门,高强就算对金芝垂涎也未必敢真个下手。”
方腊点头笑道:“不错,不过这等膏粱子弟居心叵测,明娶不行恐怕会暗中下手,这就要请石护法你从旁照拂了。此事明里是金芝出面,实则由你主持,万望石护法以本教百万教众和圣地安危为念,成此大事,方腊这厢先谢过了。”说着站起身来,转到石宝面前就要下拜。
石宝大吃一惊,教主他是不能搀的,忙抢先拜倒,连声道:“教主使不得,使不得!石宝蒙我教和教主厚待,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这等教中大事自然要尽心竭力去办,教主只管放心就是。”
方腊不由分说,向他拜了四拜,石宝还了四拜,俩人相搀而起,把臂而视,方腊将石宝的肩头重重握了握,语重心长地道:“石兄弟,这便请传讯回帮源去,叫元觉大师护送金芝来此。我明日一早便赶回杭州去,朱缅那厮既已决定与我教结盟,其间条款等事千头万绪,杭州必须由我主持大局,此间的千钧重担都在你一人肩上,你好自为之!”
石宝浑身热乎乎地,只觉有用不完的气力,这时候方腊便叫他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那也是二话不说就上了,重重地点了点头道:“教主只管放心,都在石宝身上!”
这时门外忽然喧嚷起来,石宝开门去看时,原来是杨八桶的浑家去街市买了酒菜回来,还顺手带了些果子,正在那里散给街坊孩童,因此喧嚷。石宝一闪身出来,方腊也跟着出来,杨八桶本就在门口坐着,一面做活计一面把风,见俩人都出来了,便把手中作了一半的木桶丢了,忙前忙后地张罗饭食酒菜,小巷的街坊都闹哄哄地赶来,有的提一瓶酒,有的拎两斤肉,没酒没肉的也弄些汤汁,各自掇了长凳短桌,就在杨八桶家门前摆开流水席来,你请我让倒也热闹。这里附近住的都是些穷苦人,辛苦一年也未必有几天清闲好日子,这一日难得有杨八桶的远房亲戚来请客,大家伙轮着来端着碗给方腊敬酒,虽然人多酒少,掺水掺的几乎已没有酒味了,不过却个个喝的兴高采烈,方腊还扛起一个三岁大的童子来笑闹,一群人直闹到月上中天方散。
次日一早方腊起行,石宝送到城外,俩人正要告别,忽听鸣锣喝道之声,跟着一队军士吵吵嚷嚷地冲出来,口中呼喝连声,将路上百姓都赶在一边。方石二人不知何事,便杂在人群中观望。
顷刻,城门洞里一队人马开出来,一色的红色军服,无数旗幡猎猎招展,身上盔明甲亮,手中兵刃耀眼生辉,奔跑而过时带起烟尘无数,望去甚是雄壮。石宝正在道旁手打凉棚观看,忽见两面大旗从门中撞出来,迎风一立时,左边用小字写着“东南第九将、苏州驻泊司”,月亮白里大书一个“党”;右边则写着“提举东南应奉局”,旗上大书一个“高”字。
石宝精神一振,忙向方腊道:“教主请看,右边旗下的便是那高强了。”
方腊闻言遽然一惊,忙踮起脚尖张望,只见大旗下闪出一员大将,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穿碧绿色蜀锦战袍,腰间一条金带围束甲丝绦(甲胄太重,衙内穿不动,系一条丝绦充数),足蹬一双虎头战靴,鞍桥上斜挂一支大枪,望去倒也威风。
再往脸上看时,见这弱冠青年五官尚算端正,二目也有神采,只是这般奔出来时自我感觉过于良好,一脸的得意洋洋,顾盼自雄,未免过于轻佻了。
方腊鼻中一哼,向石宝道:“石兄弟,这就是那高强么?果然是一副纨绔膏粱的模样。”
石宝正要答应,就听身边一片惊呼,忙伸头去看时,原来是高强得意忘形,伸手向两边的百姓打招呼,哪知那马忽然作了个虎跳,他措手不及,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好在练了近一年的武艺,不说上阵杀敌,身手还算矫捷,仓促间两手紧抓鞍桥,一脚紧扣在马镫里,玩了个蹬里藏身,过了会才翻上来,倒露了一手,除了头上金冠有些歪斜以外倒也不太狼狈。
方腊冷笑了一声便不再看,与石宝拱手道别后自管上路不提。
这边高强露了一手马术,正自我感觉良好,却不闻有什么喝彩之声,未免心中不爽,正向四下投以期待的目光,人群中飞来一声冷斥,给他当头一棒:“赤佬,神气什么?”
“赤、赤佬?!”高强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幸好刚吃了点亏,这时正双手紧捉缰绳,两腿夹住马腹,坐得稳如泰山,不然这糗可就出大了。
见他脸色不对,一旁并马而行的党世英赶紧靠过来问道:“衙内可受惊了?”
高强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问道:“党将军,这百姓为何唤本衙内做赤佬?”这不是上海人惯用的骂人话么,难道这时代就有了?
党世英一脸的尴尬,低声道:“衙内有所不知,本朝重文轻武,人都说好男不当兵,是以民间也轻贱军将,因我大宋军将都穿红衣红甲,百姓便贱称军将为赤佬了。小将适才劝阻衙内随军一同出城,其中原因就在于此。”
高强这才明白,他早晨起来听说党世英要率队出城操练,便嚷着定要同去,还要打自己的旗号,原本以为正好给了他一个拍马屁的机会,谁知党世英一脸的倒霉相,肇因原来在此。看来赤佬一词恐怕就是从这时代开始流传,直到近千年之后成为海上最著名的方言了。
这些“后话”且不去管它,老百姓的嘴也是堵不住的,高强也不在意,向党世英笑道:“党将军,此等小事不必挂心,你我还是前往校军场阅军便了。”
党世英原本以为这下连累衙内出丑兼被人鄙视,自己干系不小,不料竟轻若无事地就揭过了,不禁感激涕零,呜咽道:“衙内海量汪涵,小将能追随衙内鞍前马后,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第十一章 阅军
高强重整旗鼓,与党世英并驾齐驱来到校军场,后面陆谦杨志和一众军校使臣一起跟上。此番是党世英接任东南第九将之后的第一次校阅,众将校事先虽说大拍马屁外加红包猛砸,依然摸不着党统制的半点脾气,这次只好倾巢出动,把多日不用的弓刀甲胄擦的锃明瓦亮,跟在党统制身后耀武扬威一番,看起来倒是军容颇盛。
诸军在校军场中列定队形,党世英与高强缓辔进场,先在诸军面前巡视一遍,所到之处都有人带头向二人敬礼,喊的口号可就五花八门,有的喊“统制大人神威”,有的喊“统制大人英武”,还有的甚至喊“统制大人飞黄腾达”。这些都是各队的指挥和使臣在那里带着心腹手下起哄拍马屁,只是事先没有默契,大家各拍各的,听上去反而不美,到后面有机灵的使臣就跟着前面的喊,只是大家心思不同,没保持一会就又有人标新立异,听的党高二人头脑大了一圈。
好不容易走完了,俩人来到一个土台边,甩镫离鞍拾级而上,早有人在台上支起棚架布幔,摆放桌椅茶水等物,高强与一众大小将官分别落座,亲随奉茶,递棉巾。
党世英为一军之将,自然要表现一番,且不忙便坐,站在台前挺胸凸肚,指手画脚一阵讲演,大义无非是诸军吃皇粮领官俸,自须戮力同心,苦练弓刀武艺,上报官家,下安黎庶,最后带头呼喊官家“万岁”,诸军齐声向西北高呼,惊起林中飞鸟无数,扑飒飒好一阵乱飞才安静下来。
前面党世英训话与高强无关,他就向身边的陆谦详问这苏州地面的军力。原来苏州驻泊禁军共有八指挥,四千人众,其中三千步军,五百骑兵,五百水军,统归苏州驻泊司管辖,其下设两都监一监骑兵,一监水军,只是监骑兵的陆谦手中只有百十匹军马,监水军的杨志更是水性不佳,未免有些名不副实了。
忽听三通鼓响,高强停了与陆谦的说话举目望去,原来是个人武艺表演,首先是十人出列演弓箭。宋军步兵中以弓箭手为主,一都一百人中有刀手八人,枪手十六人,其余都是弓箭手,因此弓箭为武艺第一,军中最重,选军士第一个标准就是能开多强的弓。
这十名军士既然是精选出来演武的,自然是一军之冠,身高齐崭崭地达到一米七以上,所持的弓也都在一石五斗以上,排成一排向五十步外的靶子轮番射箭,每人射罢五箭便退。高强对这结果大感兴趣,忙叫把十个草靶都拿到土台上来亲自检看,结果数来数去十个箭靶上只有三十八支箭,平均每人有一箭多脱靶,而且中靶的箭位也是参差不齐,中红心者寥寥无几。
高强看的大摇其头,这几人乃是数千军士中选出来的精锐,五十步的距离定点射击就射出这点可怜的成绩来,这要是大军真刀实枪的对阵,面对呼啸而来的异族铁骑,不知这些弓手能作出什么样的表现来?
看过了弓手射箭,接下来就是刀枪对练,刀手枪手各四人来到台前,先向台上主官敬礼,随即后退几步拉开架势,刀对刀枪对枪战在一处。高强只看了几眼就忍不住要笑出来:这叫什么武艺!但见刀来绵软无力,枪去红缨轻飘,人如游龙乱走,打的倒是花团锦簇煞是好看,可见事先都有排练,无奈半点实用价值也没有,就连高强这半桶水的人都看出了破绽无数,更别说杨志、陆谦这样练就一身好武艺的军中好手了,这八人齐上怕也经不住杨志这种好手三两下。
好不容易刀枪对练演完,接下来的骑兵演练更是惨不忍睹,十名“精骑”两厢对冲,一个照面就摔下马两个,两三个回合下来马速也已明显下降,呼哧呼哧地直喘气,小碎步代替了原先的大踏步,看上去胜似闲庭信步。
到此已足够让高强胃口倒尽了,本来下面还安排了大队演习,只是就看这些军士的训练水平,这一场大队演习下来还不定要有多少非战斗减员,到时候还得延医求药给他们诊治,徒然虚耗钱粮、又消磨士气,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合算,示意党世英这检阅就到此为止。
党世英也知道难看,好在这兵不是他练的,尽可以推到前任身上,便又站在土台前一阵训话,说些“诸军奋勇争先,勇武可嘉”“惟技艺尚有未精,须更进一步,再上层楼云云”,最后命各军发下犒赏,每人赏一百钱,五斤米,三军同呼“万岁”,解散走人。
看各队军士到一旁领赏时,高强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再略略点了点数字,又与各队旗帜对了对,回头向陆谦问道:“陆都监,此间军士到底有多少?本衙内看着好象没有满员啊。”
陆谦闻言一阵尴尬,心说这衙内平时挺机灵的,这上头怎么糊涂起来了?他望了望四周同袍那躲躲闪闪的目光,凑到高强耳边道:“衙内明鉴,这是咱们大宋军中的惯例,倘若每指挥的兵员都满额了,带队的军校使臣可就没活路了。”
高强一楞,这才反应过来,敢情这是各级军校一层层吃空饷的结果,朝廷发下五百人的钱粮,也不知有多少要落入领兵官的腰包里,作战序列簿上的士兵姓名,又不知有多少是子虚乌有之人?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军中有此弊病,毕竟身为大宋最高军事长官殿前太尉的衙内,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只是现今正是用人之时,手头可用之兵却是这般模样,心里一时无法接受而已。
他起身走到土台边,看着一队队士兵陆续退去,队伍走的歪歪斜斜,旌旗低垂,刀枪凌乱,一个个扛着新发的犒赏兴高采烈,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大宋每年养兵百万,耗费四五千万贯钱粮,各地驻泊禁军还要从州县截留近千万贯,榨取了无数民脂民膏,练出来的就是这种军队!真不愧了百姓叫当兵的做“赤佬”!虽然东南承平已久,民风又比较温和,驻军比之西北边境的大军来说战斗力差了不是一个档次,可这样的表现实在是太难令人放心了,万一地方有事,驻军一触即溃,东南的局势恐怕会瞬间糜烂吧?
“东南有事,东南有事……”一念及此,高强不禁打了个寒战:万一方腊起义是发生在现在,朝廷大军尽在西北,京师老爸帐下那些老爷禁军比这里的一盘散沙也强不到哪里去,届时百万明教教众一时并起,承担了大宋一半赋税的东南怕是一夜间就非朝廷所有了,本已日渐糜烂的政局就越发不可收拾了。
“决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高强决心已定,点镫上马,加了一鞭,那马“泼剌剌”地撒开四蹄向城中驰去,大小将佐慌忙跟上,一阵烟地回城去了。
进得应奉局,高强衣服也顾不得换,便在后堂与党世英等人计议,第一件事就是要他详察军中实员多少,虚额多少,青壮之兵多少,各队军器保养状况如何,一应都要刻日呈报。
党世英脸色尴尬,埋怨地偷瞪了陆谦一眼,心想都是你干的好事,这可叫我怎么交差?
陆谦不敢看他的眼光,也在那里暗暗叫苦,心说衙内这是怎么了,官场规矩有道是瞒上不瞒下,这些都叫你知道了那我们这兵还怎么带,怎么去面对军中广大一起吃空饷的袍泽?迫于无奈,向一旁的杨志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接这烫手山芋。
杨志虽说对高强忠心耿耿,可他家世代军官,这军营里的大小猫腻都是一清二楚,也深知不可过分细究,否则失了众心这兵就难带了,只是这话又怎么对高强说得出口?急得满脸通红,那一大块青记也变了颜色。
高强见他们脸色难看,一个个都不说话,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说话太急,忙笑道:“几位将军不必担心,本衙内亦知这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又岂会陷诸位于难堪?”
三人同时长出一口气,心说衙内你真是好人啊,这么懂得体恤下属!陆谦便笑道:“衙内明察秋毫之末,真是英明之极,咱们跟着衙内办事那是几世的福气!”党杨二人也连连点头,深有同感状。
陆谦又道:“然则衙内欲详察军中诸事,其中必有深意,不知可否向我等说知,也好有的放矢?”
高强点了点头,陆谦就是陆谦,小处也毫不含糊,“闻弦歌而知雅意”说的就是这种人才了罢:“陆都监所见极是,本衙内的确有些事,恐怕须用此军,是以想请几位将军着意整军备用。”
第十二章 龙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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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听了都是一惊,陆谦还没开口,党世英便急忙问道:“衙内如此说,难道朝廷将有事于东南?”
高强暗笑,正色道:“实不相瞒,朝廷于西北用兵经年,其中多有利弊得失,枢议早有再变兵制的提案,只是国家如此之大,各军无虑百万,各种关系盘根错节,这兵制也不是说变就能变的。相公崇宁三年本已有重建新军之意,却因前次意外罢相而废,此番重入宰执……”说的有些口渴了,便端起桌上的茶碗来喝了一口。
党世英赶紧插话,胁肩谄笑道:“那自然是太尉大人和衙内运筹奔走之功了。”逮着主子得意的事情大拍马屁,乃是献媚的不二要诀,党世英自然深知其中奥妙,这机会抓的正好,既没有打断衙内的话,又结结实实地拍了极为熨帖的一记马屁,就连高强心中都有些飘飘然起来。旁边陆谦更是暗自捶胸顿足,深觉自己道行不够,难怪这党氏兄弟比自己还小了几岁,却爬到这般高位,这份马屁神功可着实了得。
高强呷了口茶,续道:“此番相公重掌宰执,这兵制重整案便又提上日程,只是下面情况未明,他老人家谨慎为先不敢轻动,便属意本衙内先下来了解一番,这事家父也有预闻,因此安排几位与我一同来这苏州就任了。”
“哦……”“原来如此……”“相公公忠体国……”“太尉深谋远虑……”三人连连点头赞叹不已,陆谦这回聪明了,没等党世英说话便抢道:“然则衙内这番整军,就是要为了这兵制变革做准备了?”
“正是!”高强慨然道:“相公当年随王荆公变法图强,深知祖宗之法不可守缺不变,国家冗兵之弊不除则不强。然而兵制变法千头万绪,若一味裁撤则恐生变,亦恐不足应万一之变,相公的意思,是要本衙内在这苏州城先查探军力究竟如何,如何变法适当,先提个预案上去再行定夺。”
“是极是极!”党世英这回再度抢回先机:“相公这般思虑,真是人所难及,小将这便吩咐下去,务必要尽快将军中各种详情尽数报于衙内知晓。”
陆谦暗骂党世英草包,刚才大家都你推我我推你,就是为了军中关系复杂,这么把幕布都掀开了大家不好做人,现在高强只是一席话,这脸立马就变了,要知道这出头鸟可不是这么好当的。
他脑子里转了转,向高强笑道:“衙内,虽说相公此意于国为大义,然而毕竟现下没有公开行此新政,这般雷厉风行地彻察,军中将士不知就里恐怕乱了军心。”乱了军心倒是有可能的,只不过原因大抵是各级军官少了许多油水,为国所能尽的忠义之心就少了许多。
见高强微微点头,陆谦精神一振,续道:“小将倒有个计较在此:且暂缓如此彻察,只说统制大人要练军,教各指挥按日分头出城操练,若逢到支领请受(宋时的军饷叫做请受)之日,就如今日在校军场现发犒赏一般各领各的,这么一来再比对以前发放的记录,其中虚实便可尽知了。”
“妙计!”高强击节而赞,这条计策虽不起眼,然而却极为实用,神不知鬼不觉便将实额空额都探了明白,余外的兵员素质、军器利钝等事都可以在平时操练中差人暗中观察即可。“陆都监此计大妙,党统制,杨统制,可还有什么意见?”
俩人都是摇头,杨志见有这计策可以不惊军心,自然欢喜,党世英一面答应一面暗恨“这么简单的计策我怎么就没先提出来,这陆谦的嘴太快了,下次再找回这场子罢!”
见无异议,高强便着几人详细计议个中细节,料想自己已经一顶军制改革的大帽子扣了下去,明眼人自然知道要赶早的道理,其中又有杨志这样的心腹在,不怕这几人不尽心办事。
他径自回了书房,吩咐了亲随看好门,便独自坐在椅子上整理自己的思绪:此番主动求得来东南的机会,主因之一就是为了帮源银矿一事,方腊在这件事上的表现令人摸不着头脑,再联系到原来历史上方腊起事的浩大声势,不来探个究竟实在是放心不下。
只是自己手下不是军官就是文士,一个下里巴人都没有,唯一对江湖市井有所了解的石秀也留在了京城,是以现今自己人虽然到了江南,却一时不知从何处下手了解明教的虚实,这便如何是好?
这问题他本也有所考虑,只是一时没有头绪,再加上初来乍到事务繁杂,便搁下了。今天看到苏州驻军的“精彩表现”,才知情势严重,方腊如果选择这个时机起事,则局势恐怕比原先历史上搅扰七州六十二县更为严重,东南半壁不保也有可能。现在自己来的这个年代显然已经与原先的历史有了差别,若当真以为方腊必定会在十几年后起事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君不见力行花石纲恶政的朱缅已经被自己给取代了么?
这回细细思量前后因果,忽地发现自己漏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宗泽!此人深入明教根本重地,银矿矿脉就是他发现的,又与明教教主方腊这样的核心人物一夜交涉,再加上多年在此地做县令,对于明教事务的了解恐怕没什么教外人士能比的上,这一个人如何不用?
高强霍然站起,向亲随道:“快请许先生来见我。”那亲随应声去了。
工夫不大,许贯忠快步来到,高强劈面就问龙游县的情况如何?
许贯忠也是当日大相国寺目睹了高强与明教众人交涉全过程的,听到高强这么问便知他心意,只是他是大名府人氏,这两浙路衢州府龙游县名字是知道的,路径是不知道的,出了苏州城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又怎么回答衙内?偏偏这事又不好假手他人,只好又跑出去找了份两浙路的详细地图来与高强一同参详。
原来这东南水网密布,大凡县治以上的所在都有舟楫可通,这龙游县也不例外,若是乘船沿运河直下杭州,再转入钱塘江,经富阳、桐庐而至睦州,由此船放兰溪,溯流而上数十里就到了,全程顺风逆水,轻舟快行,不过六七日便至。
只是两个北方人到这地方连话都听不大懂,又怎出得门?许贯忠去应奉局里的老人中找了一个老成稳重的小吏跟着,又安排路途应用之物,高强自去屋中跟娇妻爱妾道了别,又向党陆杨三人交代了整军事宜,那小吏背起了包裹,三人出门便直奔运河码头。
这次是轻车简从微服出行,连官船也不用,那小吏在码头上一番讲价租了一艘快船,三人钻入舱中便行。
一路无话到了龙游,高强在船中窝了六七天,闷的一肚子气,上岸来先在码头四周转了一圈,扫视一下四周情势。只见这龙游县城与苏州那种通衢大邑景象又有所不同,城墙高只两丈有余,码头建在水门外,一排柳树隔起百余丈方圆的空场来,旁边则是一条青石板路,直通几个高大粮仓,此时正是初春农忙之时,码头没什么漕运船只,本该是有些冷清,这龙游码头却与路上经过的建德、兰溪等地不同,码头上停靠了数十艘大小船只,一队队脚夫来回忙碌,将各种货物搬上卸下,官府在这里建了木屋,船老大、行商坐贾、行会头目等走码头讨生活的人在此歇脚谈论,衙门的胥吏现场办公,几名衙役按着腰刀铁尺来回巡视,一派井然有序的繁忙景象,虽然规模比不上苏州城、杭州城,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高强背着手转了几圈,不由连连点头:此间虽是小城,然而见微可知著,这一个小小码头就有这等气象,主政的宗泽胸中着实是有些才学的,不由得对这位历史上的中兴名臣又多了几分兴趣。
等到许贯忠和那小吏收拾好包裹也上岸来,问明了去县衙的路径,那小吏当先引路,到县衙前将高强的帖子递了进去。
少停便有个押司模样的出来,满面笑容地问:“哪位是高应奉?我家明府后堂有请。”
高强一怔,按说自己现在的官阶跟这位正七品县令比起来还要高了一级,居然只派了个押司来送一个请字?这宗泽的派头可不是一般的大啊!无奈这里是人家的地头,自己又算是有求而来,小小的礼数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相烦带路!”
那押司领路,三人直入后堂,转过一道月亮门,迎面一个中年便装男子站立,那押司紧走几步,微微躬身道:“禀明府,这位便是东南应奉局的高提举。”
高强闪目观瞧,只见此人中等身材,四五十岁年纪,相貌平平,三绺短须垂在颔下,一双眼睛却极有神采,顾盼之间不怒自威,当地一站渊停岳峙稳凝如山,倒象是练过武艺似的,与常见的文官大不相同,心中暗喝一声采:“好一个宗爷爷!”
第十三章 机密
强待那押司彼此引见了,紧走几步长揖到地:“宗作本官高强来得莽撞,失礼失礼,明大夫莫怪!”
“好说好说。”宗泽淡淡一笑,也作揖还礼,而后伸手肃客,一切行礼如仪,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叫那随行的小吏去厢房歇脚,双方进了内堂,分宾主落座,许贯忠在高强身后侍立,有人来递上茶水,宾主彼此寒暄几句,无非是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漫无边际地瞎扯,高强夸几句宗泽治政有方,是朝廷良吏,牧守一方不辱君命,宗泽便赞高强年轻有为,少年早达,为官家寻花石于东南,装点太平功莫大焉,皮里阳秋的略带讽刺,又叫人抓不住痛脚,几阵哈哈哈的干笑之后,高强蓦地发觉自己竟然无以为继了
见这宗泽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高强甚是奇怪,转念一想才明白,这宗泽若算起政治派别来,却是吕惠卿的门生。那吕惠卿是被蔡京下辣手整治过的倒霉鬼,蔡京揪住了吕惠卿的兄弟子侄的不轨行为严刑打连番追索,险些攀连到吕惠卿身上,幸好他见机的快,上书自贬,否则不死也要脱层皮,只是其政治生命也就此终结,再也没有登上大宋的核心政治舞台。自己现在是蔡京的孙女婿,红的发紫、热的烫手的大红人,这般千里迢迢地专程来访,宗泽又是对蔡京派系深具戒心的,若不是这么拒人千里倒成了怪事一桩了。
只是眼下暗流汹涌形势险恶,若能得到这宗泽的协助,对付在江南隐藏经营数百年、各地势力潜伏的明教实在是一件棘手之极的事,高强暗下决心,便向宗泽拱手道:“宗作邑,本官此次不远千里前来,实在是有件棘手之事,要向明大夫求教,还望明大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宗泽眼皮抬也不抬:“高应奉有话但说无妨,下官洗耳恭听就是。”仍旧是一副不冷不热的面孔。
高强一咬牙,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道:“去年八月间,本官在京城得了明大夫的一道札子,叫做东南守备策的,可有此事?”
宗泽面色一凝,两道浓眉一扬,沉声道:“高应奉,有便如何,没有便又如何?”
高强一笑,心说这下你总算是认真应付了吧:“宗作邑少安,这札子本官得便得了,却不是从朝廷那里得的,乃是经了几个睦州草民的手,这事倒有些不同寻常,因此这札子本官一直是细细收藏,除了本官身边的几个心腹以外,再无外人知晓,只想寻个机会当面向明大夫你请教,别无他意。”
宗泽暗哼一声:别无他意?只怕未必吧,我看这其中倒是有大大的他意!不过有道是凶拳不打笑面,高强这般说法也算是主动示好,他也不便如何,便一拱手道:“高应奉,有话请讲当面,下官一生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
高强原本确有些要挟之意,你宗泽身为朝廷命官,却跑去跟明教中人混在一起,虽说眼下明教还不是什么禁毁对象,不禁官民信奉,不过这发现银矿却隐瞒不报,大小也是个罪名了。哪知这位大叔脖子硬的很,摆明一副放马过来的架势,倒让他有些无从下手了,倘若抓着他的把柄硬碰硬地威吓,这位大叔没准来个死不认帐,大不了辞官回乡,又没有什么大的罪名,自己这千里下龙游可就白跑了。
想来想去,还是对方戒心过重,听了话都往反面去想,因此说来说去不咬弦,高强不禁浩然一叹:“宗作邑,本官将这札子秘而不宣,又这么不辞辛苦,刚在苏州任上安顿下来就不远千里直放龙游,来向宗作邑求教,全是为了这江南数百万百姓着想,为了我大宋江山着想,明大夫直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教本官有些寒心哪!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话说的也够明白了,小子若真是要利用此事跟大叔你为难,只须把这札子望蔡相公面前一递,怕他老宰相没手段治你么?又何苦费这许多周折!只是宗泽的骨头硬,这么说恐怕有威胁之意,若激起了强力反弹倒坏事了,恰好想起这两句电影台词来,依稀记得是元以后的诗作,便腆颜再作一回文抄公了。
这两句诗一入耳,宗泽面色为之一变,忽然离座而起,先整衣冠,再掸袍服,向高强恭敬一揖道:“得闻妙句,才
人才名实非幸致,这份胸怀更令宗泽汗颜,还请高大告,如何才能惠泽这江南数百万百姓?”
高强见这两句诗竟有偌大功效,真是始料不及,看来宗大叔确实是明白人,自己的言下之意一点即明,忙不迭地称谢道:“宗作邑过谦了,大人不辞艰苦,深入烟瘴无人境地,将这一道矿脉发掘出来,竟不居为己功,事事都以黎民百姓为先,这份不萦于物的胸怀才真是难得,本官也是有感于此,这才自行讨了这东南的差使为的就是要与明大夫详商此事,究竟该如何行事,才能官民两惠。”
宗泽两手相搀,俩人你请我让,二次落座气氛便大不相同。不待高强开口,宗泽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当日如何发现矿脉,如何深入帮源洞,又如何与明教教众接触,等等经过都说了出来,高强仔细听来,与当日方天定对自己所言的倒无多大分别。
只是宗泽与方腊的密谈内容隐秘,方天定虽然是方腊独子,对其中内情竟也一无所知,高强便问道:“宗作邑,你这札子上提出了朝廷不征银课,由明教自行开采,未知其中利弊究竟如何?”
宗泽向高强看了一眼,双手一推颔下短须,微笑道:“下官这札子委实别有寓意,高大人既是聪明过人,何妨猜上一猜?”
打哑谜么?高强不禁一楞,只是对于宗泽这样的厉害人物说出来的话丝毫不敢怠慢,凝思一会之后,试探性地问道:“明大夫这寓意,莫非是与明教教主方腊有关?”
宗泽眼睛一亮:“高大人果然机敏,庶几近矣!实不相瞒,这札子乃是宗某的保命之计而已,当日若不是急中生智想出此计,恐怕已成山中枯骨矣!”
高强大吃一惊,来前他在船中无事,曾与许贯忠反复推敲宗泽这札子中所言的银矿开采之法,都觉虽然与现行政策不符,却是条安民养政的好计策,本想这次见了宗泽好好商议一番,这样的回答实在是大出意料之外。
他迅快与许贯忠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从对方眼中都看出了惕醒之色:这帮源银矿之事,其中内情之复杂或许远远超出原先的想象之外!
“竟有此事?本官愿闻其详!”
宗泽不紧不慢地道:“高大人有所不知,当日下官深入山中,浙西百姓所谓洞与别处不同,凡山高林密、人迹难至者都以‘洞’为名,那帮源洞却是洞中有洞,群山中一个隐秘洞穴,其中机关暗布,乃是明教禁地,就算是教中亲信教众,不得教主命令也不得入内。下官当日乃是从岩缝误入,不想正闯了明教总坛禁地,听到了一件天大的秘密!”
高强越听越奇,这帮源洞分内外已是前所未闻了,宗泽这话说来比以前看的武侠小说分毫不差,那光明顶可不也有一条密道是明教中人所不知道的么?待听到“天大的秘密”这几个字,浑身一激灵,忙问道:“什么大秘密?”
宗泽神情凝重之极,一字一顿地道:“明教要造反!”
他这话一说,本以为高强会直跳起来,谁知这小子却丝毫不动声色,只一把攥住宗泽的手道:“宗大人,此事非同小可,且将前后经过仔细与本官道来。”
他不知高强是早知“方腊大起义”这件大事,来这东南倒有一半都是为了此事而来,还道是自己看轻了这少年新晋的红人,居然如此镇定如恒,看来果真是英雄出少年,不由添了几分敬意,便将自己当日的见闻都说了出来。
原来他当日与手下钻入密洞之中,恰好听到方腊与另外一人在商议起事,说什么“本教上承大贤良师之志,今日朝廷横征暴敛,对百姓百般刻剥,民怨沸腾,教众日益归心,正是用事之时,只是本教虽然得民心,有人却无钱粮兵甲,更须时组织教徒,联络各地,待时而起,东南半壁可卷为己有。朝廷赋税皆仰赖东南,此间一失则天下震动,乱世当起,本教以百万之众,东南之富,十年之内可望统一天下,身登大宝”云云。
高强越听越惊,这些正是他原先所知的方腊起义的谋划,只不知为何真实的历史上推迟了十几年才发生?是自己的到来改变了历史,还是由于某种自己所不知道的原因,迫使方腊推迟了起事日期?
第十四章 毒计
了一场球,居然打平,郁闷!
只听宗泽续道:“当日下官乍闻此大逆之语,心下惊怒异常,情知此事干系重大,便仍循原路退出洞外。谁知当地山林中有土人所设的窝弓药箭,下官的那部属便误中药箭身亡,也惊动了明教中人。下官被方腊带回帮源洞中,问明来意后那方腊便有些犹豫,据下官看来其人必是怕下官对其图谋有所察觉,有杀人灭口之意,因此便献上这与朝廷合作开发银矿之策,又自请以下官名义送明教使者进京,如此一来,方腊众人贪图此利,便不生加害之心,下官这才得以脱身。”
高强这才恍然,敢情宗大叔是以银矿之利为饵,吊住明教的胃口,给自己增加了些利用价值,这才得以脱身。只是这脱身之计也实在是高明,自己看了都觉得心动,也难怪明教这些穷惯了的教众们会上钩了。
只是听到这里,觉得有一件事不对,忍不住问道:“宗作邑,然则你回来之后,为何又不见上报明教谋反之事?”
宗泽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喟叹一声道:“高大人有所不知,明教自唐则天女皇延载元年波斯人拂多诞持《二宗三际经》前来中土传教,其势日张,当时称为摩尼教。至唐会昌年间武宗禁佛,并禁诸外来宗教,摩尼教亦在其中,这便是所称的‘会昌法难’,当时摩尼教护法呼禄法师持其教中经典《二宗三际经》,来到泉州郡避难,从此该教渐渐转入民间,与中土民间各秘密结社相融合,数百年后便演变成今日之明教了。”
这几句“中土明教发展史”听的高强晕晕忽忽,除了那传法者拂多诞的名字让他想起某著名玄幻小说里的大反派以外,余下的全是一头雾水。好在头脑尚算清醒,知道宗泽接下来才要说到正题,忙问道:“今日之明教,其势究竟如何?”
宗泽回身看了高强一眼,微然一笑道:“高大人虽然年轻,这份见识可让下官佩服的很哪!不错,下官之所以如此谨慎应对,正是与今日明教之形势有莫大关系。”
“明教自与南方民间原有的各结社相结合后,其教义也渐渐变化,不但信奉明尊善母,更将汉时太平道妖人张角奉为初代教主,其教义中的二宗相争、三际交替等理论也被用来解释为此世当灭,盛世当兴,凡明教教众当戮力同心,奋不顾身与暗魔争斗,直至驱走五类暗魔,迎回五光明子,重现光明境界……”
“呃,宗大人……”高强实在头晕,不得不再次插嘴:“本官才疏学浅,可听不明白这些神啊魔的,宗大人可否直言今日明教之形势?”
宗泽一拍自己的脑袋,笑道:“下官这可忘形了,只因近来沉迷于明教研究,说起来便有些得意忘形了,简言之,即这明教已被人改造为贫民百姓结社互助的教派,其众散布两浙福建各路,彼此间联系虽不紧密,然亦互通信息,人数恐不下百万。再加上其教义重争斗,崇殉教,为争光明境界可使教徒泯不畏死,倘若出一个有野心、有雄才的教主主持,为祸之烈恐怕不堪设想!”
高强听了呆然,明教势力大他是知道的,不过具体大到什么地步可就不清楚了,至于教义被改造,用来驱使教徒反抗官府、悍不畏死云云,不是宗泽这般解释又那里能想到?
宗泽看他一脸的怔然,还道他不信,继续道:“明教原本是外来宗教,纵然与中土佛道等不同,亦无非劝人向善、生时互助、死后入极乐境界等义,只是来到南方后没,不知如何与中土民间结社相结合,此辈上承汉时摇动天下的太平道张角,世代孜孜以谋反为务,历代剿禁不绝,再与明教这等天生适合贫民信奉的教义一相结合,为祸始烈。前朝陈妙真起事,据事后调查就是以明教相互联络串通,一时荼毒了三州百姓。”
高强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心说宗大叔果然厉害,把一个秘密教派研究的如此透彻,不过本衙内不是搞理论的,这些东西一概不关心:“以宗作邑之见,如今当以何计策应对明教逆谋?”
宗泽摇了摇头道:“高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之所以久久不向朝廷报告,正因这其中千头万绪,几有无从措手之慨!明教徒众之多,遍布两浙、福建路,其中不乏军士、官吏、士绅者,现其反迹未彰,下官又人微言轻,这么贸然上报,一来恐怕被其党羽侦知,打草惊蛇,迫使其提前起事,此刻朝
未备,措置未整,不免州县涂炭;二来下官这一道札朝中倘若有有识之士,当可从中窥见端倪,暗中从容部署,可操万全矣!”
说着向高强又是一揖:“今高大人到此向下官问计,足见下官此虑不差,朝中果然有人,则大宋江山幸甚!东南百姓幸甚!”
高强急忙还礼,心中却明镜似的:“这第一条是真的,东南是朝廷的命脉所在,倘若没布置好以前就被明教起事,代价确实太大,非到万不得已不用;这第二条可就是虚言了,表面是给自己拍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马屁,实则是因为宗大叔朝中无人,就算要找人密报也无甚可靠的渠道,没奈何只得出了这么一招吧?可见朝中无人莫作官,实乃至理名言。”
这番思量自然是不宣于口的,彼此做惺惺相惜状,高强还是继续自己的问题:“以宗作邑大才,又对明教的虚实了如指掌,这些时日又日夜筹谋,想必有以教我?”
宗泽叠起两个手指,在茶几上轻敲了几下,缓缓道:“以下官看来,这对付明教之计,当有八字,曰以静制动,曰斩其腹心。所谓以静制动,即是朝廷当不动声色,一切如常,以免惊动方腊;所谓斩其腹心,即以官民合作开发帮源银矿为名,以精兵扮做矿工匠人等,趁其不备一举捣毁明教总坛,擒其首脑方腊等人,则蛇无头不行,其乱必败矣!”
高强精神一振,心想宗大叔果然厉害,当日献计虽说是为了脱身,其中居然还伏下了如此狠辣的后着,这一着直冲肺腑,又是投其所好,真不由得方腊不中计!不过他仔细一想,却觉有些不妥,这明教反叛不同于寻常谋反之人,首先用现代的话说叫做有深厚的群众基础,北宋对贫民百姓是百般刻剥,逼得百姓都快没了活路,对现状是强烈不满,这情绪恰好被明教利用了;其次这明教虽说是有个教主,但其教一来组织松散,没有什么核心机构,二来反迹未彰,这么杀了算是不教而诛,恐怕恰好给了余下的各地教徒以起事的口实,届时两浙江河烽烟四起,局势怕是要比方腊大起义更为糟糕了。
何况这样的行动以现代的观点来说属于特种作战了,以目下宋军的精锐程度,要完成任务恐怕有些勉强。倘若斩首不成被方腊跑了,那可就一发不可收拾,远的不说,现今在阿富汗山里捉迷藏的某位大叔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根本不用出面就把全世界闹了个天翻地覆。
高强将这番思虑向宗泽一一道明,宗泽也是愣怔:“确有此虑,然则以高大人之见,当如何处?”
高强背着手,在厅堂中走来走去,一时不得要领,蓦地抬头,却见许贯忠嘴角微有笑意,当即停步道:“贯忠可有所得?快快道来我听!”
“两位大人在前,哪里有小人……”许贯忠循例要推辞一番,却被高强一句话顶了回去:“快说快说,休搅这些虚文!”
许贯忠一笑,也不在意:“以小人看来,两位大人所虑皆是,何不并行不悖?高大人在苏州以整军为名,大可暗中拣选锐卒,由宗大人将帮源地形绘明,秘密操练,一面遣人与那方腊联络,约期前往;同时高大人当设法与明教中人取得联系,晓以害,诱以利,力图将其教分化,而后擒拿方腊,扶植起一个较为温和与好控制的教主来,其乱自然瓦解了。”
高强与宗泽听的呆了,此计简直匪夷所思,培植一个明教教主出来?还是高强先反应过来:“贯忠,你的意思,莫非是指方天定?”
“正是!此人当日在京城与衙内订交,彼此多有惺惺相惜之名,倘若衙内能与他联系上,以起事之利害说之,再一力担保于东南行仁政,这方天定年轻热血,倒有七八成会信了。如此待方腊成擒,迫其传位给其子,则反谋已散,再要筹谋所须费时,朝廷尽可从容布置了。”许贯忠此时的微笑,看上去就象一条响尾蛇一般。
高强暗里打了个寒战,又想起一事:“本衙内如今官阶低微,有何仁政可行于东南?”
许贯忠大笑,长揖道:“彼时明教众心已散,衙内只须向朝廷求个减赋诏书,再将这银矿收益隐瞒一些,用来收买人心,这些教徒哪里还有什么反意?其后一切,还不是尽在衙内掌心了么?”
高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二月料峭春寒,逼的人好不自在……
第十五章 金芝
三月初春,高强等三人安返苏州城运河码头,去时无人知晓,回来时也自悄然。
城门处正逢着陆谦带领所部出城操练,进出官民都在一旁让路,高强正好杂在人丛中观看军队状况,别的他也看不出来,只觉得众军士跑起步来队列整齐,精神也健旺许多,不似前次自己阅军时那般拖泥带水,看来几位将领已经成功接管了苏州军队,这些日子的操练也初见成效了,心中不禁暗自欢喜,看来自己下一步要从这些兵当中挑百十号精兵出来倒不是没有希望的。
待一指挥五百人过罢,三人进城直奔应奉局所在的北城,这一来一去十余日,路途都是闷在船舱里,在龙游县衙只住了一夜而已,可把三个人都憋的够戗,巴不得把行囊丢下好好泡个热水澡,松散一下身子骨。
谁料刚一进大门就感觉气氛不对,过往官吏见到高应奉回来个个殷勤见礼,颠前跑后地掸尘的掸尘,倒水的倒水,接行李的接行李,只是脸上神情都有些古怪,似笑非笑地,仿佛有什么有趣之事。
高强心里纳闷,得个空就问许贯忠:“贯忠啊,是不是咱们几个身上有什么不妥之处,让人看了笑话?”
许贯忠虽说精明,这时候却也一头雾水,摸不着半点头脑,只好请高强先回内宅沐浴更衣,再准了那同行胥吏的假,叫他先回本宅歇息,自己去公事厅将这些日子的应奉局公务先检视一遍,那征求花石的告示贴出去也有半个多月了,也不知效果究竟如何。
高强一脚踏进内宅门,迎面就见自家妻妾蔡颖和小环率了几个使女屈身万福,口称“官人一路辛苦”,不禁心中大为喜欢,自己孤身一人浪迹时空,这刻却有些回家的感觉了,忙上前将两女扶起,口中寒暄几句,一手搀着一个便望屋中去了。
待回到屋中,小环是妾的身份,不能与大妇争竞,自回己房去休息了。蔡颖吩咐烧热水与官人沐浴,高强由两名使女服侍着除去全身衣物,脖子以下都浸在木桶中,舒服地叹息一声,来回半个多月都在船舱里窝着,着实是有些辛苦了,这刻才真的放松下来,脑子里渐渐什么都不去想,任凭多日来一直紧绷的思绪在袅袅热气中蒸腾。
忽听门上剥啄之声,想是使女进来换水,高强眼睛也不抬,懒懒地道:“进来罢。”
只听门枢转动之声,一个细碎足音轻轻走进,又将门掩上了,而后走到近前停住。高强此刻脑筋近乎停摆,可也觉得这足音有些耳熟,勉强把眼皮抬起看去时,却不禁一阵惊喜,眼前站的并非什么使女,却是自己新婚数月的妻子蔡颖。
她此时也已换过了适才迎接官人回来时的盛装服饰,正将一领大氅从肩头解下,露出里面的贴身丝棉小祅和撒金窄脚裤,初为人妇的身体已减去了少女的青涩,渐渐显出成熟妇人的风韵,笑容中不经意便流露出了几分媚惑之意:“官人,这番出门可辛苦了,怎地回来却两手空空,不见甚收获?”
高强见了娇妻这般美态,心怀大放,正要伸手招呼她过来,听了这话却一楞,怎么觉得有点酸溜溜的味道:“颖儿,且走近些,教为夫看看你,这半个多月不见了,可瘦了还是胖了?”
蔡颖依言走近几步到了桶边,挪了一张描金檀木凳子在木桶边坐了,把一只纤纤素手轻搭在桶壁上,高强连忙去握,温香软玉没握着,却拍了一手木桶板,不禁一愕。却见蔡颖正眼也不看他,略拖长了声音,曼声道:“官人此去浙南,可是寻人么?却又怎地没寻着?”
这话听着有些蹊跷了,什么叫寻人没寻着?自己可是跟宗泽大叔畅谈了一夜啊!高强这叫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心知必有蹊跷,看这架势恐怕是有什么误会,这时可不能露了口风,有道是多说多错,便作一脸无辜相:“颖儿,为夫实在是不知你说些什么,可否明言?”
蔡颖略偏了偏头,妙目飘了高强一眼,忽地笑了出来,摇头道:“高郎啊!奴家早知你是个风流人物,却不料到了这江南苏州府还会遇到你的红颜知己,真是服了你了啊!”
“红、红颜知己?!”高强直打愣神,自己来到这时代以
不上什么宵衣食,可也算奋发图强了,结识的女子数,怎会到这江南来了还有什么红颜知己出现?
蔡颖看着高强一脸呆然,又是一阵娇笑:“高郎啊,有道是人不风流枉少年,以前结识了多少红颜知己,奴家也不放在心上,何况那位小姐虽是荆钗布裙,却是天生丽质,我见犹怜,高郎的眼力可不差呢!”说罢掩着口,一双眼睛里满是笑意。
高强可是更晕了,一来实在想不起自己有什么风流债在身,二来眼见娇妻这般动人,也懒得去想这些有的没的,烟霞蒸腾,美人如玉,又是小别胜新婚,哪还按捺的住?腾地从木桶中跳起身,一把将娇妻温软丰润的身子凌空抱了起来,蔡颖只来得及惊叫一声,檀口已被掩住,小小斗室中水花四溅,良久方息。
待到高强出浴——该是夫妻俩一起出浴——之时,已到华灯初上,俩人一前一后出得门来,蔡颖脸颊晕红,双眼犹似汪了水一般,贝齿咬着下唇,横着眼瞟了高强一眼,低骂道:“冤家,便恁地猴急!没得让下人看了笑话!”
高强却是志得意满,意气风发,闻言大笑道:“周公之礼,人伦大道,有何可笑之处?”
这几句话声音大了,又说的明显,羞得蔡颖面上挂不住,掩面向后院便逃,高强一面笑,一面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忽见蔡颖立定,与一个人说了几句话,便回头向自己望来,心下稍觉奇怪,便紧走几步。
待到近前,前面使女已打起灯笼来迎,光线一亮,再加上距离近了,隐约看出那人似是女子之身,再行得几步,渐渐清晰,等到看清那女子面貌,不禁吃了一惊:“方姑娘!”这人竟是当日在东京所见的方腊爱女!
霎时间,高强心中已是数轮念头转过:“看来颖儿所说的什么红颜知己,就是这方姑娘了,却不知她怎会到此,又怎会被颖儿认作我的红颜知己?天地良心,我那时倒是有些念头,实在是不曾得手啊,连正经话都没说上几句,怎说到红颜知己四字?”
方金芝见了高强,俏脸便是一红,忙敛衽为礼道:“高衙内,啊不是,是高大人万福!”不小心叫错了称呼,下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急的脸更红。
高强见她这模样,不禁顿生歹念,有道是灯下观美人如玉,何况方金芝本就是出色的美少女,当日在汴京便令他甚是动心?不过心动归心动,行动却还不敢,自己发妻就站在一边盯着,自从当日在船上因为小环的事闹了一场小风波之后,他便心中明了,这女人不论是什么朝代什么礼节什么身份,吃醋恐怕是没有一个不会的。现在这方金芝来意不明,虽然蔡颖适才已表明了态度不在意,不过若要家中和睦不生事端,起码大面儿上可得过的去才行。
想到这里他将刚换上的袍子一掸,郑重其事地作了个揖道:“方姑娘,汴京一别苏州重见,别来无恙否?”
方金芝还没答话,蔡颖忽“哧”地一笑,瞥了高强一眼道:“官人,你与方姑娘久别重逢,且去书房一叙,奴家命人将酒饭送与官人和方姑娘一同用便了。”说罢也不等高强开口,径自便去了。
高强一想也是,这门洞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引着方金芝到了书房安坐,又叫人清许贯忠也来,稍停便有人送来酒饭,许贯忠亦到,俩人原先在太学和大相国寺也是见过面的,与方金芝彼此见了礼,便坐下同饮叙话。
原来这方金芝两日前方到,登门求见高强时是由石宝和邓元觉二人陪同,递进帖子时写的是汴京故人。高强既然不在,这帖子便送到内宅蔡颖的手上,一看访客内中有女子,蔡颖便有些疑心,叫请内宅相见,因内外有别,只能见方金芝一人。
石宝本来不愿,要等高强回来后再来,那方金芝却不知为何,一口便答应了,叫俩人先回,自己一个人进内宅与蔡颖见面,两女见面详情如何不得而知,这方金芝却便在内宅住了下来,等了两日,终于与高强见了面。
听罢前后经过,高强与许贯忠彼此迅快交换了一个眼色,许贯忠便笑道:“方姑娘,这次特意从帮源来苏州见我家衙内,可有什么要事相商?”
第十六章 变数
听见问话,方金芝飞快地抬起头来看了许贯忠一眼,再瞟了瞟高强,随又低头道:“前次在汴京时托付给高大人的事情,一直不见消息,爹爹听说高大人来了苏州,就叫石叔叔和邓叔叔陪民女来见高大人。”下面的话虽然不说明,谁都知道是问高强办事怎地如此之慢了。
高强心中却是一喜,本来还在发愁怎么跟方天定取得联络,兼营造出明教势危、必须要与自己合作的态势来,不想这方金芝竟送上门来了,就中正好动手脚,忙笑道:“方姑娘恁地见外,此间又不是官衙审案,方姑娘更不是我应奉局治下,何须大人前大人后的?仍旧如当日叫声高衙内便了。”说罢殷勤劝酒布菜。
方金芝本不愿喝,无奈高强盛情难却,强着喝了两杯,白玉似的脸颊上腾起两朵红云,推辞道:“民女实在是经不得了,还请衙内海涵。”
高强将酒杯放下了,堆起最和蔼的笑容道:“方姑娘,当日这东南守备策是令兄交到本衙内手上的,姑娘当时虽然也在一旁见得,只是论理今日还该令兄来与本衙内商讨才是。却不知令兄何事不能分身?”
方金芝一楞,神情略微有些慌乱,随即又强自镇定道:“衙内说笑了,我大哥一介草民,整日只是忙些生计罢了,有什么大事不能分身了?只是现下正是春忙之时,田间少不得他这一分力,因此才叫民女来的。”
高强在汴京那官宦***里打滚这些时日,察言观色的本事已颇有些道行,除了对着蔡京这等人老成精的前辈高人还没什么办法之外,面前人的心理波动已经是了如指掌了,方金芝这样涉世未深的少女在他面前更是一点心思都藏不住,见到自己提及方天定时对方略显慌乱,心中顿生疑虑:“其中必有原由!帮源银矿何等大事,据宗泽那日在龙游县所言,他在东南守备策上所说的年出银十万两还是打了极大的折扣的,倘若明教真如宗泽献策那般能与朝廷合作开矿,不但免了大群人的赋税,更每年平白多了五六万两白银,这等好事对于明教这些穷困之人来说真是百年难遇,那是提了脑袋也要上的,怎会因为什么田间春忙就把这等大事交由一个稚龄少女来办?且待我再试她一试。”
当即与许贯忠交换了一个眼色,叹息一声道:“如此实在是可惜!当日本衙内与天定兄在汴京真称得上是一见如故,天定兄急公好义、英风侠气,在在都令本衙内心折,本以为此次前来东南又可与他相见,谁知如此缘薄!”说罢又是一叹,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而后将杯子在桌上一顿,神情颇为惆怅。
许贯忠这些日子以来与他几乎朝夕相处,彼此间眉毛一动就知道有事,这时哪还不洞烛其奸,忙从旁敲边鼓:“衙内说的是!咱们接了方兄的嘱托,这些日子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多方筹谋,好容易这件大事有了些眉目,来到这东南实指望能与方兄细商诸事,却不料方兄竟被田事困住手脚不能前来,可惜啊,可叹!”
他俩一搭一唱,都是七情上面唱作俱佳,方金芝一个山野田间长大的淳朴少女哪里分辨的来?又想起兄长因为与父亲争执,现在还被关在帮源洞里,面前这俩人一口一个方兄,一句一声可惜,恰好勾起了思兄心绪来,不由得就红了眼圈道:“衙内,这位许公子,难得你们这么热心,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我哥,我哥他,他已经被爹爹关起来了!”说罢已抽噎起来,这件事憋在她心里已经很久了,现在总算遇到可以吐露心事的人了,登时把老爹便抛到了脑后。
高强暗吃一惊,方天定居然会被方腊给关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按理他进京一趟,当十钱随即就免了,该有小功才对,就算把这银矿之事托付给自己却被自己压了这些时日,怕也不到要关起来的地步,毕竟明教没有银矿也过了这许久了,不争在一天两天的,内中当有蹊跷!
这些时日以来他终日筹划如何化解方腊起事的图谋,几回回梦里与方腊掐架,一忽儿自己的九阴真经大放异彩将方腊打倒,一忽儿方腊施展乾坤大挪移把自己放翻,不是乐醒就是惊醒,明教之事在他心头之重已无可取代了。此刻眼见方金芝梨花带雨,心头本也起了些怜香惜玉之意,只是这念头瞬间就被内心的黑暗面压倒了,
诧地失声道:“怎会如此?!方姑娘且慢悲伤,倘若本衙内,可否将内中情由详细道来?”
方金芝一面抽噎着一面抬起头,泪眼朦胧间只见灯光下一张无比诚恳与关切的脸,心儿猛地一跳,随即又把头低了下去,轻声将自家兄长被关的经过说了。
高强越听越惊,敢情这方腊不但与自己接洽,居然还去跟朱缅勾结!那日接到纪秋风的首告,随即他就出门寻访宗泽去了,到今天才回来,也没来得及派人详查朱缅的底细,只是方腊一教之主,见识定非寻常,他这样派人两头接触,其中究竟有什么用意?对自己瓦解明教的计划又会带来什么变数?
可恼这方金芝对内情大多懵然不知,只知道自家老爹叫姑姑方百花去与杭州朱缅接触了,老哥好似对此有意见,跟老爹吵了一架就被关进帮源后洞了。现在虽说让自己来找高衙内商量合作,可自己临走时老哥还没放出来的意思,两兄妹从小感情甚笃,这叫她一个弱质女子怎么放心的下?边说边哭,到后来已渐有淅沥哗啦、向滂沱大雨发展之势。
偏偏高强脑子里又在不停地动脑筋,也没想着要安慰一下这位泪美人。倒是许贯忠在一旁看不过,掏出巾帕递到方金芝面前,只为男女授受不亲,替她擦眼泪那是不能的,便静等着她来接过去。
方金芝抽抽咽咽地将巾帕接过了,抬头才发现是许贯忠递给她的,低声谢过了,将自己脸上眼泪擦去,抬头向高强道:“高衙内,这事当日大哥交托给你,又因此与爹爹闹僵了,大哥可是把全部期望都放在衙内你身上了,你可不能让他失望啊!”
高强脑中正在揣想方腊与朱缅之间的关联,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眼下不是动这个脑筋的时候,忙笑道:“方姑娘言重了,本衙内当日既然一力承担,自然不会对令兄今日处境袖手旁观。只是兹事体大,原先本衙内已经有所谋划,此番主动请调来东南任上就是便于就近行事,有多少大事要于令兄商议而行,却不料令兄竟与令尊生了,如此却不知如何是好了。”说着用右拳向左手掌心连击,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方金芝哪知他心里转的念头,忙道:“衙内既然已有了主见,就请吩咐金芝办来便了。”
高强连连摆手,正色道:“方姑娘,这帮源银矿一事倘若能办的好了,不但造福百姓,也有益于国家,该是你我共同努力才是,怎说到吩咐二字?只是令尊大人现在又在与那朱缅接洽,倒教本衙内怀疑令尊究竟诚意如何了。”
方金芝一听就急了,偏生她又没读过多少书,这等几方交织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时摸不到理路,想分辨却无从辨起,憋得一张文秀的小脸通红,眼眶里又是大大的泪珠在打转,只连声道:“衙内,衙内,这,这怎说得……”
许贯忠忽道:“衙内,现今天色已晚,方姑娘想必也累了,且教人先送回房安歇,待明日请来石兄和邓大师一同商议便了。”
高强一想也有理,自己现下从方金芝这里怕是也套不出什么话了,倒有点象自己在欺负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明日与石宝等人的会面恐怕才更具有实际意义。当即换了一副面孔,温言安慰了方金芝几句,唤人来将她送回房中歇息。
目送她窈窕的背影在两盏灯笼摇曳中渐渐模糊,高强回过身来,却见许贯忠正站在自己身后,也正自望着那背影出神,不由得一楞,心说难道这位心冷似铁的人物也会动了凡心?便笑道:“贯忠,可要上前去送上一送?”
许贯忠将目光从方金芝身上收回,神色一如往常地漠然淡定。微微笑道:“衙内见笑了,贯忠只是在想,方腊既然是心存逆谋,城府当非寻常,派这么个小女孩来与衙内周旋,内中究竟有何用意?再有,这东南之事中又掺入杭州朱缅的因素在内,对衙内的大计会生出什么影响?”
高强也是皱眉,现在事情陡然变的复杂起来,朱缅被自己给撵去杭州,不知心中会做何想法?正自思忖间,许贯忠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来道:“禀衙内,贯忠临行前命人依照那武行者的路引去访查其身世,现下已有了回音了。”
“哦?取来我看!”高强登时将心事都放下来,接过卷轴打开一看:“果然是他!”
第十七章 洞烛
见那卷轴上写的分明,这武行者姓武名松,元丰五年行第二,京东西路郓州府阳谷县人氏,上户出身,白身无功名。
高强将手中卷轴翻来覆去看了数次,几乎要把这几行字都背下来了,这才递还给许贯忠,随即问道:“除此之外,可有别样呈报?”
许贯忠自然摇头,为了来回迅疾,这次是由苏州府行文郓州府调阅档案,新任的苏州录事参军张随云爽气的很,在文书上加了六百里加急,州那边自然也不敢怠慢,户籍簿上查了备细便又用六百里加急送回来,哪还有什么别样信息呈报?
高强摸了摸下巴,又咂了咂嘴:从这几行资料上看来,自己在运河里救上来、后来又被鲁智深收为记名弟子、行脚头陀的武行者,恐怕就是原先水浒中赫赫有名的行者武松武二郎了,景阳冈打虎、斗杀西门庆、血溅鸳鸯楼等热闹情节在心中一闪而过,倒颇有些激动起来,倘若武松就在面前,衙内恐怕要上去紧握住那赤手毙虎的双拳,说几声“幸会幸会”。
只是转念一想,自己来到的这个时空与水浒书中多有似是而非之处,况且这位武行者的出场也忒惨了点,寒冬腊月地掉在河水里,身上还带着病,若不是遇到自己这样吃饱了没事干的家伙,一命呜呼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又哪来以后的热闹故事?
高强摇了摇头,心说小说家言,果然不足为凭,现在历史都已经改变了,区区一部水浒又怎能尽信?只是这么一想,却有件事更加好奇了:不知这位武二郎的大嫂是不是那位千古以下犹被人津津乐道的潘金莲呢?自己来的那个时代,关于这几位人物的影视小说漫画等等故事可谓汗牛充栋、铺天盖地,有打倒在地加上一脚的,有另类诠释胡编乱造的,更有大肆翻案戏说的,三男一女之间演绎出了无数悲喜剧,把人都看糊涂了,却不知自己所在的这个时空会遇到怎样的故事?
他这里呆呆出神,一旁的许贯忠可看得纳闷了,只见衙内放下卷轴后就一直发愣,两眼发直神色百变,一会是惊喜,一会是茫然,一会不以为然,一会心向往之,到最后嘴角更露出淫笑两抹,短短瞬间神情百变,心里不禁吃惊,连声呼唤:“衙内,衙内!”
高强这时正想到以前看过的某著名艳星所演绎的潘金莲形象,脑中已有些飘然神往起来,被这一叫登时打断绮梦回神,搔搔头皮笑了笑,心想眼前大事未了,自己却能在这里想些有的没的,人的想象力涉及到这些八卦新闻时果然是十分丰富的……
定了定神,便向许贯忠道:“这武行者既然是上户出身,那公文上也未曾言及有甚作奸犯科之事,想来是个良善人家出身,且放下这事,由他与鲁师父同住去好了。当务之急,还是现下东南局势,贯忠可有什么想法?咱们在龙游的那些筹划可还能实行么?”
许贯忠沉思半晌,仍是摇了摇头道:“朱缅此人,咱们以前并没有加以留心,对其资料严重不足,目前所知的只有此人家财殷实,在东南一带颇有势力,其家人胆大包天,居然敢在闹市杀人……”说到这里,俩人忽然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纪秋风!”
高强击节道:“正是!那朱缅这正是眼前现成的线索,怎地一时竟没有想到?”
许贯忠笑道:“非是衙内疏忽,只是原先都只记挂着明教之事,也没把这朱缅放在心上罢了。现下方腊与朱缅既然有了合流的可能,那便要小心应付,同时下手了。”
“说的是!贯忠,那纪秋风现在何处?”
“当日因急着出发,没顾上细审,龙游行前已命人将此案移往张参军处审理了,明日衙内径往提审便是。只是有一件事,明日那明教石宝等得知衙内回府的消息,必定上门来商讨事宜,衙内欲如何应对?”
高强一怔,心说难道不是谈如何开发银矿么?最多是趁机使些手段,将方天定给引出来,再看看要如何说服他与自己合作,瓦解明教谋反的计划,怎地你又问什么“如何应对”?不过他与许贯忠多日相处,知他能谋多智,这么问话必是胸有成竹了,便笑道:“贯忠必是有什么妙计了,何不直言!”
许贯忠却不回答,站起身来,几步走到窗前,将两扇窗格轻轻推开,一阵寒风直吹进来,高强机灵灵打了个冷战,不由得缩了缩脖子,精神倒为之一振。只见许贯忠负手对着窗外
低的不象是在对自己说话似的:“贯忠以为,方腊命元觉和他女儿在此与衙内商议,再命自己的妹妹去与朱缅接洽,自己两方都不出面,却又心存反谋,这几点联系起来的话,那就只有一个结论:方腊并无诚意与任何一方合作,其根本目的还在于如何营造最佳的起事形势,寻觅最好的起事时机!”
高强一震道:“说来有理!然则方腊究竟是何图谋?”不待许贯忠回答,他自己也已得了一个答案,惊道:“难道这一切都是方腊为自己起事所做的准备,他正一步一步地接近起事的目标?”
许贯忠旋过身来,双眼闪闪发亮:“不错,正是如此!方腊当初谋划起事时,并不知晓自己脚下就埋藏了大笔银两,然而却仍旧信心十足,可知其反必有所恃,不待银矿之开采而起,此其一:其二,方腊明知衙内你与其子方天定已订交,并且在汴京方天定将此事托付于衙内,既然要来与衙内商议合作开发事宜,那方天定就是不二之选,区区口角又何至于如此严重,将这等大事都置于不顾?其三,朱缅虽是一方豪强,然而身家丰厚,无论如何不是谋反之人,方腊去寻他合作,倘若合作中途被发现了自己的图谋,则纯属引狼入室,多此一举。以宗作邑当日在帮源洞中所听到的图谋来看,方腊其人当得草莽英杰的赞誉,怎会如此不智?有此三疑,足证方腊其心不死,相反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反谋!”
高强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许贯忠这番话说来简洁,其实却涵盖了自己目前所掌握的所有有关方腊的信息,头绪纷繁芜杂,一时理不清头路,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了。忽地,脑中蹦出一个念头来,忙问道:“贯忠,依你所言,那么方腊派自己女儿来与我接洽,这本身就是个大破绽,方腊为何思虑不及此?”
许贯忠点头笑道:“衙内所虑甚是,只是却忽略了两点。其一,衙内来苏州只是做个应奉官,掌管的是奉承事务,军政一概不问,而方腊眼中却盯着东南各地的大小文武官员,对衙内的重要性难免估计不足;其二,衙内难道忘了,自己在京中有个什么绰号么?”
“绰号?难道是……”高强这才想起,自己那花花太岁的绰号可不是什么光彩事,老脸不禁一红:“这绰号与方腊有什么关系?”
许贯忠此刻的笑容已是颇为暧昧了:“那方金芝虽是山野女子,却也是花容月貌,衙内在汴京时便曾见了,那方腊既然要与衙内打交道,想必会向手下打听衙内的爱憎喜好,定然不会放过此节。以贯忠看来,方腊必定是以为自己派爱女前来与衙内接洽正是投其所好吧?又怎会想到这正是最大的破绽?”
高强一脸的尴尬,没想到自己这深恶痛绝的绰号居然也会有了好处,也不知该是额手相庆还是恼羞成怒,思前想后只有讪笑几声,赶紧跳过这话题了:“那方腊既然如此狡猾,必定还有厉害后招,然则计将安出?”
许贯忠冷笑一声道:“原本贯忠在龙游献计分化瓦解明教,也只是求个善果,免得朝廷大动干戈,此间生灵涂炭而已,其实并无太大把握。只是如今看来,这计策却又多了几分把握了。衙内请想,方腊宁愿把自己的女儿送到这里来抛头露面,也不愿将自家儿子放出来,可见方天定与他必定有重大意见相左,很可能就是在这造反的要害问题上,倘若衙内能与那方天定见面,则要说服他参与衙内分化明教的计划便又多了几分把握。因此当务之急,还是要借明日与石宝等人的接洽将方天定引出来。”
高强连连点头,许贯忠这一步步推理过来,于蛛丝马迹处觅得端倪,犹如抽丝剥茧般将原先隐在迷雾中的对手一点一点揭露出来,自己象在看侦探推理剧一般过瘾,整个人完全就被领着走了。听到这里他忽地灵机一动道:“既然要引,索性来点狠的,明日衙内我就托病不出,完全由贯忠你去与明教众人交涉,让他们不得要领,再借机泻出本衙内其实是对方天定不出心存不满,如此可好?”
许贯忠拍手道:“衙内此计看似行险,实则其中转余地甚大,妙极!只是还有一件事,那方姑娘明日该当如何处置?”
高强大笑道:“本衙内在方腊眼中既然是花花太岁了,这送上门的鲜花岂能让她再飞了?自然是要扣下了!”
第十八章 论棒
日一早,高强便从销金帐里爬起来,收拾的浑身紧缠自往跨院的演武场而去。自从离京南下之后,他多日不曾早起习武,东跑西颠地忙个没完,回来又是跟娇妻蔡颖一夜销魂,晨早醒来时就觉得浑身酸软,身边又是软玉温香的慵懒佳人,听着鼻音呢喃,嗅着脂粉体香,险些就要爬不起床来,要来个“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衙内不出操”了。
只是他毕竟心中有事,明知大宋目下文恬武嬉、歌舞升平,心里常常想起那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自己再不振作,这时局又指望谁去扭转?只得奋起精神滚下床来,一面结束上下,一面第无数次地暗暗咒骂那位“悍然”跑路的前任衙内,丢了这么个大包袱给自己背着,他却跑去现代的花花世界逍遥自在,真是狡猾之极!单是如此倒也罢了,可惜自己多年苦心搜集的各种影碟画刊,都便宜这家伙了,一念及此真是五内欲焚,气不打一处来。
一面愤愤不平,嘟囓着“我怎么就这么命苦”,高强一面走进跨院。此刻天刚麻麻亮,本以为自己必定是比鲁智深早到,可以小小表现一下了,谁知才到院门,就听场中呼喝连连,兵刃挂风之声呼呼作响,不由得心中大奇:鲁智深怎地起这么早?脚下便加快了步子。
走进院中,高强一眼便看见练武场中一条大汉在那里舞棍,起伏之间长发披风,头上一道金箍在晨光中偶尔闪亮,寒风中精赤着上身,一条直系在腰间,露出上身虬结盘纠的块块肌肉,闪动跳跃间龙精虎猛,把一条哨棍舞得水泄不通,挂风之声十丈之外可闻,偌大演武场仿佛都被这人的气势笼罩了。高强见状不由赞叹,心中暗喝一声彩:好一个行者武松!
只见行者来回纵跃,越舞越是兴起,舞到酣处忽地将棒往空中一举,一跃起近丈高来,口中吐气开声,大喝一声“叱!”一棒从空直砸下来,奇在竟无半点风声,直到落地开花,整条棒子平平砸在地上,高强耳中才传来“嗡”的一声响,接着便听见“砰”地一声大响,震的耳膜里嗡嗡做声。原来前面的是哨棒破空的风声,只因动作速度过快,风声传到这里已延迟了好些时,高强想明此节,情不自禁高喊一声道:“使的好棒!”
声出人惊,武松敢是使棒入了神,到这时才发现高强站在场边,忙弃了棒来迎时,却听当啷一声,那棒已断作两截,一头断在地下,手中只持着半段,原来适才一击之下,那哨棒吃不住力,已自断了。
武松尴尬一笑,将半截棒丢在地下,穿起腰间直抢前来迎,恭身长揖道:“恩公起的恁早,小可胡乱耍些棍棒,可叫恩公见笑了。”
高强急忙搀扶,板起脸道:“行者这是说哪里话来?那区区举手之劳,本衙内早就说了不必放在心上,行者怎地又恩公相称?何况座师鲁大师收了行者在他老人家座前为头陀,你我说起来也是同门之谊,如此拘礼岂不是反而生分了?如蒙不弃,不如你我兄弟相称如何?”
武松大喜,想不到这位太尉府独子、又身居高位的小衙内如此平易近人,忙不迭地叫了声师兄,高强自然不允,说道行者年庚大过自己,该当是自己叫武松师兄才是。武松哪里肯听?坚称先入门为大,况且鲁智深还没有正式收自己为徒,如何当得起师兄这称呼,再四推让不肯,最后还是武松做师弟,高强做师兄,俩人揖让一番,倒也兄友弟恭。
高强心中暗笑,这武松果然是个直肠子的性情中人,谁对他好一点就对人死心塌地的服,原书中在沧州柴进府上三言两语就被宋江收服了,十字坡前张青夫妇一番花言巧语也说的他感激,整个一个善良青年。自己既然知道了他的脾性,又对他有救命之恩,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俩人叙了会闲话,便讲起拳棒来。既然高强先入门为师兄,武松这厚道孩子便虚心向师兄求教,可惜这师兄拜师本是权宜之计,练武只为强身健体,整日价心思只在大宋政局上头打转,拳棒上头是难得用心,叫他拿什么来教给这位武师弟?何况看方才武行者耍这路棒,自己那点花拳竹腿怕是经不起这位打虎英雄几下划拉的,还没开口心里就虚了。
高强正支吾间,就听院门处一声喝:“两个笨鸟,直恁地愚钝,这一路棒也耍不好么?”
高强心道谢天谢地,师傅你
了,我这师兄也就没必要硬撑了!赶紧迎上前去给鲁,武松也过来拜见了,就便问鲁智深自己使棒得失所在。
鲁智深哼了一声,走到场中,拾起落在地上的那两截断棒来,看了看断裂处,大摇其光头,高武俩人赶紧跟上恭聆教诲,只听鲁智深对武松道:“论起你这路棒,习练了这些时日,好看便是好看了,上阵临敌却无甚大用,更经不得高手真章,可知是哪里差了?”
高强吓了一跳,自己方才旁观武松使棒,只觉威势十足上下翻飞,周身上下不见半点破绽,最后那一下更是高山流水横扫千军般地犀利,怎地到了鲁智深口中就一无是处了?等到将这番疑虑托出,鲁智深却不说话,到兵器架上取了同样的一根哨棒,双臂持在中段用力一抖,随即大喝一声,半空似打了个霹雷,一个长大身子腾起在空中,跟着身随棒落,一棒直向地上砸下去,砰地一声巨响,那地面上又多了一条深沟。
鲁智深收招站立,招手叫俩人过来,问可曾看出什么门道来么?高强盯着地上武松和鲁智深砸出来的两条深沟端详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不同来,忽听武松讶道:“师傅,怎地你手里这棒还是一根整的,徒弟的便断做两截?”
高强闻言一哂:这还用问,自然是鲁智深力气没你武二郎大……且慢,怎会得出这么个结论来?简直是有些荒谬了,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双臂一晃何止千钧神力,武松纵然天生神力也不见得能强胜他多少,又怎会差距如此明显?
却听鲁智深哈哈一笑道:“正在于此!行者你举棒落地之时,力贯双臂,劲达棒头,待棒头击地时有一股力道反挫上来,与你手力交迸于棒中,这区区哨棒自然应声便断,这便是用力不匀之故。若是遇到棍棒上的高手,两棒相交便知你运力底细,只须几下逗引,令你失了纵控之力,便可趁机断你棍棒,胜负立时便见分晓了。”
武松听的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自小顽劣爱习拳棒,原以为自己力大身轻,使这路棒尽可会得天下英雄了,不想砸了一下地面就被鲁智深抓住了破绽,眼前仿佛登时开了一片新天地,尽是自己原先模模糊糊、隐约察觉却始终无法自悟的境界,忙跟在鲁智深后面询问使棒用力的技巧。鲁智深便教他须得劲透棒梢运转如意,中间不可有断绝处,一面说一面比画,武松连连点头欣喜若狂,大有一朝得道之慨。。
高强心里却想起另一件事来,水浒上武松醉过景阳岗,手上也提了一根哨棒,却还没打到老虎先自己弄断了,迫得要用拳脚去跟那锦毛大虫搏命,自己一直以来只道是武松喝醉了运气不好,却原来内里有这样的原由,竟是武二郎棍棒上头工夫不够啊!只是衙内的联想能力极为丰富,这么一来却又生出个念头来:现在武松可知道自己毛病所在了,倘若他日再单身遇虎,一根哨棒便了结了它,“武松赤手打虎”变成了“武松棍砸猛虎”,自己这可不又抢了施大爷的戏?不过来到这时代类似的事情干了不止一回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件吧……
晨练既罢,三人出了一身汗,高强这段时日东跑西颠少了锻炼,更是累的几乎走不动路,鲁智深看着直摇头,说了些“拳不离手”的道理,高强垂着头一一答应,拖着沉重的步伐回自己房去,武松自随鲁智深回禅房奉侍不提。
回房梳洗一番,换过一身衣服,高强精神为之一振,正端着茶杯与蔡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有使女来禀告,外面来了一个大汉和一位大和尚求见应奉大人,说是应奉大人的汴京旧识。
这一听就是石宝和邓元觉了,高强早有准备,坐在那里动也不动,挥手叫那使女转禀许贯忠全权处理就是,料来以许贯忠之才,应付这两位当不是问题。
那使女领命去了,蔡颖在旁忽地“扑哧”一笑,向高强道:“高郎昨日会佳人也是要许先生作陪,今日佳人的亲眷前来寻人也是要许先生应付,许先生一面要忙着应奉局的公事,一面要帮郎君应付这些琐事,可真是这应奉局里的头号忙人呢。”
高强讪笑几声,这里头的事情错综复杂,一时可还真不好跟蔡颖解释,只得由着她误会去了。只是提到应奉局的公事,他却忽然想起,这一件事何不交给自家这才女娇妻?
第十九章 内审
来高强听了蔡颖这话,忽然牵动一件事,他上任以后间自贡花石,昨天晚间许贯忠临别时候提了一句,效果看来不错,入贡的花石林林总总加起来无虑百十本,上书自陈家中有珍奇花石却无力搬运、请求应奉局派员去现场审查的更有数百本之多。只是他自公车到任后一门心思都放在应付方腊起事上头,因此虽然出了招花石榜文,却一直没顾上组织起审查班子来,应奉局的那些胥吏办事虽然还算麻利,不过要指望他们担负起审查责任可就是天方夜谭了。
本来这件事由许贯忠来主持是胜任愉快,只是昨日俩人商议之后,高强心中一股紧迫感越发强烈,方腊对于起事谋划多年,现在又与一方豪强、手握杭州五千兵马的朱缅勾结到一起,反状虽还未显,已教他心头一直沉甸甸地,大有山雨欲来之感,许贯忠这样的心腹之人自然片刻离不得左右,又怎能羁绊在这花石小事上?因此这花石审查之事竟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成了一件心事了。
现在听见蔡颖说许贯忠内外兼管无力分身,他便又想起这事来,竟突发奇想:何不就让自己这位贤妻来主持一下?婚前就听叶梦得没口子地夸赞她是当今才女,说的秀外慧中锦心绣口、天上少有地上没有,谅来这区区赏花鉴石必定难不倒了。
他将这想法向蔡颖一说,只见眼前的双眸立刻便亮了起来,却随即又暗淡下去:“高郎虽说对奴家信爱有加,要将这等要事交托给奴家,怎奈男女有别、内外有别,奴家纵然有心为高郎分忧,又如何能指望外情内达,又如何使内意外传?此事恐怕难行,郎君这番期许,奴家只好辜负了。”
高强一楞,心说这倒是个问题,随即笑道:“颖儿却是多虑了,这应奉花石的审查并非公务,并未限明什么往来程序,更无须经手各地公人,何难之有?以为夫之见,颖儿只需制一方印,谓之‘内审’,但有入眼的花石便于其报名帖上落印,如此渐渐积累,到临起程纲运进京时再加应奉局的官印,这不就得了?外间胥吏只需见印行事,内外无须相通,更少了外间胥吏从中上下其手的机会,岂不善哉?”
蔡颖闻言一喜,却又摇了摇头道:“郎君说道有多少应选花石都在人家内藏,奴家是妇道之身,怎能外出抛头露面?仍是不妥。”
高强见她已肯了,只在思虑些有碍事体,便又笑道:“这有何难?见今颖儿带着有府里来的心腹家人和使女,都拿来派上用场就是,若进献之物足堪供奉,则无须外求;若需外求,则都用自家的家人使女使唤,对各州县的行文都用内审和应奉两个印鉴,颖儿只需各处验看一下花石,事先叫当地公人和自家家人清场即可,也无须出头露面。”
蔡颖大喜,笑的脸上象要开出朵花来似的,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几步走到高强身前。高强一笑,张开双手便要来迎,谁知一阵香风过处,那杏黄衣裳的丽影从身边一掠而过,只听她连声呼唤:“百合,红藕,快来快来,把子鸿、旭扬两位都管都请来,我有要紧事吩咐!”
那两个使女答应了刚去,蔡颖又返回身来向高强道:“官人可要将这内审的程序速速公告出来,让局中大小胥吏尽数周知,否则奴家那印便是签了也无甚用处……”话到此处却顿住了,只见高强二目发直瞪着她,嘴巴张得合不拢,双手犹自伸在空中,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蔡颖黑白分明的眸子在眼中一转便明白过来,娇笑着上前挽着高强的臂膀,整个身子都帖了上去:“郎君啊,奴家得郎君这般爱宠,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一时间得意忘形,郎君可是上得朝堂、见得官家的人物,不至于如此大惊小怪吧?”说着把高强的胳膊摇了两下。
这两下才把高强摇的回了神,只因他自从与蔡颖成婚以来,所见的都是一个十足的大家闺秀,当真出得厅堂入得闺房(厨房自然是不用下的了),端庄娴雅温柔贞淑,就连那次在船上为了小环的事吃醋也未见她做河东狮吼状,这次为了一件花石内审的事居然会一下子这么激动,就象是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由不得他不吃惊。
回头一想倒也寻常,这蔡颖每常与他在房中谈经论史、臧否人物时,虽然不曾明言,心下却常以生为女儿身为憾,空怀了满腹经纶无施展处,现在陡然有了个一展才学的机会,正是心愿得偿,以至于激动的有些失态了,倒也是
情。
想通了此节,高强却对自己这娇妻更增爱怜,反臂将她揽在怀里,伸指点在她鼻头上笑道:“颖儿,为夫既然娶了你为妻,能见到你这般欢颜那就是为夫的好处了,何况颖儿是弃了闺中闲暇时日来为夫君分忧,为夫感激还来不及,又有什么可惊怪了?颖儿只管放手做去,万事都有为夫担着便了。”
蔡颖依偎在郎君的怀里,仰头看着那熟悉的容颜,听着这样温颜笑语,眼前忽地模糊起来。她轻轻把头埋在郎君的怀抱里,听着那一下下的心跳,双手伸出去扣住郎君的腰,心中只觉有千言万语,喉头却似哽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忽地抬起头来,伸指在眼中抹了一下,笑盈盈地道:“郎君,奴家既是要为郎君在公事上分忧,这私房中恐怕有不便之处,郎君若要去小环妹子房里歇宿,便自去好了。”
高强打了个楞,心说敢情放手让权还有这好处,不吃醋了?哪知这还不算完,下面的话才真正让他大吃一惊,当场石化:“郎君若是要再收新宠入房,只须是郎君看的入眼了,也都纳了来便是。”
耳中听着娇声软语,鼻中香泽微闻,高强却还没有失去冷静,他不停地提醒着自己:“女人是情绪化的生物,绝对不可相信一时冲动下说出的这种解放宣言,不要答应,要表忠心!”只是还没等他说话,蔡颖似乎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附在他耳边轻道:“象现在府里的这位方姑娘哪,真是惹人爱怜的好女子,郎君其有意乎?再不然象郎君买回来教养的那优伶李师师,也是我见犹怜,知进退、明事理的好女儿,郎君既然爱她的琴艺歌喉,何不索性收了房?”
“怎,怎可……”这可不是什么表忠心的话了,高强惊得脸都白了,双手扶着蔡颖的肩膀向后轻推,眼睛瞪的老大:“小师师今年才十三岁,如此娇花嫩蕊,颖儿怎说到什么收房的话?!万万不可!”开玩笑,虽说寡人有疾男人本色,萝莉这种事情本衙内可做不出来!
只是对方似乎更惊讶:“郎君说的这哪里话来?本朝女子十三便可婚配,这是艺祖皇帝时便定下的规矩,怎么不能收房?别说是这样足龄的好女子了,本朝士大夫都喜好交接处子,各府中十岁左右便被破瓜的女娃真不知有多少,皆以为是无上养生之道,郎君是***场中的惯客,怎地不知?”
“啊,是,是这样么……”连续听到冲击性的事实,本该令高强瞠目结舌,只是这问题却涉及到他本来并不是这时代的人,高强登时忘了惊讶,脑子为了给自己圆谎而迅速转动起来:“话虽如此,只是为夫有妻如颖儿足矣,何假外求?更何况周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养生之道当应天合人,岂在于此末节乎!”指天誓日,慷慨陈词。
蔡颖双手撑着他的胸膛,妙目圆睁看着他滔滔不绝说个没完,忽地笑了出来:“郎君近来读圣贤书,倒似颇有所得呢!只是也莫要想多少好事,府中若要收什么姬妾,没奴家点头可一个也不许进门,郎君可也要记牢哦~~”
高强忙不迭地答应了,暗暗佩服自己,幸好没有听信那些玄幻小说上的说法,坚定立场“心里只有你一个”,现下出口的才是自家娇妻的真心话了。适才?适才那只是她一时心神激荡,心情好而已,保不齐一转身就后悔了,自己若是得意忘形地信以为真,恐怕日后就有的苦头吃了。须知这话既然说出口了,就算她想反悔也没个由头,但心中却又不甘,难免就会乱找由头凭空生事,自己却还不知其真实心意,这等哑巴亏吃起来岂不冤枉?
夫妻俩正说的高兴,门外有使女脆声传报:“应奉大人,张录参在前院求见,说是大人请他带个人犯来的。”
俩人赶紧起身,各整衣冠,高强扬声道:“书房肃客,本官少停便到!”这必是许贯忠叫人去提了那纪秋风来问话,不料张随云却热心,亲自送了来。
那使女答应了去传讯,这边蔡颖匀了匀粉妆,笑道:“郎君自去待客,奴家且将院中可用之人检阅一番,待会再请许先生来详细计划,务要谋个周全才是。”
高强点头自向书房去,行间经过一片竹林,此刻冬去春来新笋出芽,一片溶溶绿意,看得人心中欢喜,他却忽地想起当日在汴京太尉府中素手挽玉萧、倩影倚幽篁的那一道娇俏人影来,神思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第二十章 刺客
得书房,张随云带了两个差官已在这里相候,高强赶罪,张随云还礼连说无妨。宾主客套几句各自就座,便带上那纪秋风来,甫一见面这人扑翻身便拜,只叫“二位青天与小人做主”。
高强看这人虽然生的高大,扑在地下倒看着可怜,便叫起来回话,这人站起身来却说不成句子,只一味嗫嚅着,浑不似当日初见时滔滔不绝的模样。
高强眉头一皱,回头向张随云道:“之海兄,这人怎地语不成句,难道在录曹处便是如此么?”
张随云一拱手道:“妙长兄,实不相瞒,这人自进了录曹司便是如此,行止一切如常人,偏一到过堂时便这么难言,十余日来没能问出一点端倪来,小弟也正在奇怪,怎地妙长兄当日命人解来时竟会附了那般一份口供?”
高强一听有趣,这竟成了扯皮了!看来张随云今日亲自把这纪秋风送来,其中未必就全是一番热心,倒有几分相疑之意了。此刻眉头一皱,想起一事来,忙问道:“之海兄,这人当日有一面小鼓随身,不知现在何处?”
张随云一楞:“妙长兄倒仔细,那小鼓当日初入录曹司便被收了去,其人也曾几番索要,小弟却以为其中必有蹊跷,一时不肯与他,要待查明其中曲直才行发还。妙长兄可知其中奥妙?”
耳听提到小鼓二字,纪秋风眼中陡现光芒,口中只道“鼓,鼓!”倏地跪倒膝行几步,手向高强直伸出去,那两个差官吓了一跳,若被这人冲撞了上司,回头可有得苦头吃了,慌忙上前拉住他双手。纪秋风双臂使力挣扎不脱,仍旧连声号呼“鼓,鼓!”
高强看得不忍,又想起当日令他印象深刻的那一段道情“小人本,住在苏州的城边”来,暗忖难道这纪秋风非唱不能言?忙向张随云索要那小鼓,恰好张随云今日带了本案诸般相关物事随身,其中也有那面小鼓在,高强面上也不好推拒,当时捡出来给他。
待得一鼓在手,纪秋风精神陡振,“蓬蓬”拍了几下,高声道:“小人鼓在手,口中便能言,青天若有问,敢言!”
高强一听,得,道情不唱,改三句半了!原来这纪秋风受朱缅手下追杀,连续多日躲在隐秘去处,难得与人说话,渐渐口齿不灵,家遭的冤屈编成了道情牢记在心,到后来竟是离了这面小鼓就说不出长句子了。再加上张随云过于谨慎,这位刑名主官的苏州录曹参军竟到现在都没问成案子。
待全部案情听完,张随云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朱缅鼠辈,尔小吏,如此残民以逞,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本来嗓门就大,身材又高,这一怒更是声势惊人,却不顾身旁的高强一脸尴尬,要知现下高衙内就是接了朱缅的班,做这“尔小吏”,这一句可把他也骂进去了。好在二人相交也非一日,张随云心直口快的脾气他也明了,只不放在心上便了。
不料这一喝却喝出个意外收获来,西窗下有人失声惊呼,立时便被屋中人听到了。高强心中一惊,西窗下是墙角,开窗透气不行人的,现在这里居然有人,那是非奸即盗了,当即大喝一声:“什么人!给我拿下!”
两名差官闻声而动,从腰间拔出铁尺来护在两位上官身边,脸上忠字当头,口中大叫拿刺客,脚下全不见动窝。眼下分秒必争,高强懒得跟这俩马屁精计较,左脚起处窗格飞起,跟着左手在窗沿一按,人噌地便跳了出去,眼角恰好捉到一个青衣人影在壁角一晃。
高强也没什么拿人的经验,这当口不及思索,学着影视剧里的台词大喝一声“站住!不许跑!”前面那人也是配合,一听这话当然不会“站住”,相反跑的更快,高强一跺脚,心说敢情事到临头犯傻比抖机灵要容易的多啊,无奈喊也喊了,跑也跑了,脚下还得追,嘴里闲着也是闲着,继续喊吧:“贼人休走!”
只是这一嗓子却奏效,那人非但不再跑了,相反回头向这边来了,更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来,面露狞笑。高强心里打了个突,心说这架势也不知是要生擒我呢,还是困兽之斗?
待看清那人面孔,却是认识的,竟然就是当日引路直下龙游的那个胥吏!不过此人现刻早收起了恭顺面孔,面露狰狞道:“应奉
好耳目,好身手!小人今日眼见逃不脱了,只好劳烦做个屏障了!”
高强把眼睛一张,原来张随云带人已绕到了廊道上,正堵着那胥吏的去路,鼠入穷巷自然拼命,这是要劫持人质啊!白刃当前,衙内不由强笑一声道:“想劫本应奉,尔有何凭借!”
这其实是废话,只想拖延一下时间而已,那人却也不傻,仗着手中刀直扑上来,喝道:“就凭我掌中刀!”
哪知错有错着,这一句倒提醒了高强,他右手一摁腰间绷簧,只听呛啷一声,平地宛如起一道闪电,再听“嗤”地一声轻响,那胥吏手中已只剩了一个刀柄,大半截锋刃都落在地下,高强手中一柄利刃光芒流转,正是老爸高俅当日相赠的那柄大马士革软刀!
此刻形势逆转,高强精神大振,忽然想起当日看过的一部电影,竟有心情调侃起来:“你的刀?比我这把如何?!”
那人惊的呆了,“当啷”一声刀柄落在地下,双膝一软倒头就拜:“应奉大人饶命!小人斗胆也不敢对应奉大人生甚歹念,这都是朱老爷的吩咐啊!”
此时张随云几人亦到,两名差官如狼似虎,抖铁链上前将那胥吏双臂反剪捆了个结实,跟着取出铁尺就要一顿胖揍,却听高强喝道:“且慢打!带去书房中,我有话问!”这朱老爷三个字里,可着实有些文章在!
张随云赶上来,连赞高强智勇兼人,宵小鼠辈一喝丧胆,束手就擒。他是个直性子的人,高强这番表现实是教人心折,相比之下自己反应固然慢了,手下的表现更是不堪,因此也是语出至诚。高强听的洋洋得意,倒没忘了谦逊几句:“之海兄过奖了,狭路相逢,勇者胜尔!”
几人回到书房,应奉局其他公人都到,连正在前院接待来访的石宝、邓元觉二人的许贯忠亦撇下客人赶了回来:应奉局中出了刺客,这是何等大事!
高强坐在书房中,一条条号令流水价发出:请陆谦都监率部五百人将应奉局四周都围上了,内外一律隔绝,鸟儿都不许进出一只;请杨志都监率部五百将应奉局内部各处道路门禁统统封锁,但有走动者一律拿下了;知会苏州独孤寒知府,教各城门严查出入;内宅请自家师父鲁智深和师弟武松镇了门口,顺便给夫人蔡颖报个平安,自有蔡家心腹家人守把内宅。
号令传出不到盏茶工夫,整个应奉局内外已经如一座铁桶相似,真个如水泄不通一般。应奉局闹刺客的消息一经传出,如陆谦、杨志这等一直跟随高强的心腹手下自然个个摩拳擦掌义愤填膺,党世英、独孤寒等追着拍高衙内马屁的大小官员更是比有人欺辱了他爹娘还要恼火,苏州城内外大小官吏齐动,封街闭市闹了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自然有猾吏里正之流混水摸鱼,这且按下不表。
犹如台风的风眼总是最安静的,应奉局的书房内宁静一片,高强端着个茶杯好整以暇地吹着茶叶沫,眼皮耷拉着听各路报告,直到许贯忠进来禀告,说到各处布置完毕,这才将茶杯放下,抬起眼来瞪了下跪的那胥吏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人被高强天外飞来的一刀已夺了魂魄,耳中又听得连珠价来报各处严禁盘查,心中早没了半点期望,被这一哼早吓得体如筛糠,连声道:“应奉大人饶命,应奉大人饶命!小人实无歹意,是朱老爷子命小人在这里观察应奉大人所为,随时禀告,决无加害之心!”
高强哼了一声,心说没加害之心你掏刀子干吗?要不是本衙内还练过几下子,这会不定刀架在谁的脖子上呢!
不过这句话倒让他有些疑惑:“朱老爷子?日前已知这朱缅三十不到年纪,称老爷子多半是指其父朱冲了,这胥吏本就是应奉局的老人,跟朱家暗中勾结毫不出奇,只是眼下朱缅已经是家主了,这人怎地是朱冲的指使?再者,此人昨天才与我回来,当时全无异样,今天就得了指令,这中间有什么文章?”
他思想一会不得要领,便看了看许贯忠,知道他心思细密,当可理出头绪来。许贯忠微微一笑,却不忙言,转身出去,不一会提了几个鸽笼进来,笑道:“朱清,这鸽子养的可不错哪?”
第二十一章 诈病
胥吏见许贯忠提了这几只鸽笼进来,便知机关看破,催问,一五一十地将其中原委都说了出来。原来这朱清是朱缅老爹朱冲的心腹,却不甚受朱缅的器重,去杭州赴任时竟将他和其余几个老臣子给撇下了,只是他多年为朱家效力,心中记挂着老主子朱冲,倒也没什么怨言。
等到朱冲与儿子在对待明教的问题上意见不和,他知道朱缅与明教勾结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对付高强,只是这位高衙内来头大的惊人,当朝宰相的孙女婿,殿前太尉的独生子,又哪里是这么好对付的?好在朱家盘踞两浙多年,杭州与苏州之间早有信鸽来往,赶紧一纸飞鸿传书老臣子,叫朱清密切注意高强动静。
那朱清随高强出访龙游,昨日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将此行报于朱冲知晓,次日清早便得了回音,有一个蜡丸随书附上,教务必亲手送于高强本人。朱清不敢怠慢,打听得高强正在书房会客,便赶紧揣了蜡丸来求见。
谁知到此一问,却知高强是在接见新任录曹参军、主掌本州刑狱的张随云,而且审的竟然是纪秋风一案!他是不明前后的,只知道自家老主人教他密切注意高强动向,现在这高衙内又在彻察纪案,想必是要对付朱家了,故主情殷之下,便悄然绕到西窗下来听壁角,此后便被惊破行踪,一刀成擒。
一切说完,他从怀中取出蜡丸双手奉上,许贯忠上来接过,看了看高强,见他并无异议,便一掌拍碎,从中取出一张字条来递给高强。
高强举手接过,见上面寥寥两行字:“恭请高应奉杭州一叙。”落款“老朽朱冲顿首上。”余外并无他言。高强将这字条反复看了,再递给许贯忠,一面听张随云在那里拍着桌子反复问话,那朱清却也反复就那么几句,什么“小人不敢加害应奉大人”“这都是误会,误会”等等。
见问不出什么新内容了,高强便教那两个衙役将这朱清带下去看着,将那字条给张随云看了,笑道:“之海兄,你如今主掌本州刑狱,这案子当如何处置?”
张随云虽然直性,却不是草包,见这情势自然明了其中关窍,朱家与这位高衙内如何纠缠他是不管的,只是现在一件纪秋风案搁在心头,又是职责所在,哪有不问的道理?
“妙长兄,小弟主掌苏州刑狱,这朱清对妙长兄冒犯之事乃是应奉局内务,妙长兄若要拿他治罪,只管一张帖子把人押了来录曹司便是,小弟自然依法办他。”话里有话,意思就是如何处置你决定,反正这家伙也没真个掀起什么风浪来:“只是纪秋风一案,朱家仗势欺人,竟逼得一个好好上户人家家破人亡,唯一的根苗也不放过,此种行径人神共愤,这案子小弟必要一查到底!”张随云大眼瞪得溜圆,大有发上冲冠之势。
高强知他耿直,心下暗暗钦敬,只是这朱缅也不是这么简单的,若说你一个苏州府录参就能把他扳倒,恐怕也就没胆量敢做出这么大的事来了。何况现在朱缅又跟明教方腊搅在一起,他老子却又传了张条子来叫自己去杭州相见,这其中千头万绪,纪秋风的案子要如何“彻查”,倒要仔细参详。
他把这想法向张随云明言了,张随云虽然耿直,却不是笨人,听得内中牵涉如此之大,居然有人密谋造反,朱缅也参与其中,也吃了一惊,便问高强有何计较。
几人详细商议一番,书房里便传出话来,说道高应奉受了贼人惊吓,贵体有恙暂不视事,应奉局上下庶务由许贯忠代摄,花石审查由内府统管;贼人身份不明主使不知,由张录参带回录曹司严审。
既然花石审查由内府统管,一应胥吏便都圈到西园办公,送来参审的花石都堆放在那里,由各位经验丰富的应奉局老胥吏整理登记,吃住都在一处,待今年花石纲起运之日才可放出。实则这却是高强的封口之计,这班老吏之中难免有人与朱家还有联络,当此微妙时刻,情报上可是越严密越好,这借口光明正大,一个都推不掉。
此令一出各吏大惊,无奈此刻应奉局内外都是高强的人马,听到衙内受惊染恙都是惊怒交迸,如杨志这等忠心之人更是捶胸顿足恨不能以身代。上峰既然如此,下面的官兵当然会看风角,各个把刀枪擦得雪亮,只盼着有个机会表现一番,现在有了命令下来,那里还不雷厉风行地督办?
吏眼看白刃拥乎左右,甲冑耀于眼前,官兵的立功欲眼睛都红了,哪敢牙崩半个不字?乖乖地都到西园寻处安身去了。
张随云带了那朱清回去,望大牢里一关,只说是应奉局里出了飞贼,正在传书各州县核查身份,又命人翻阅文书找些陈年积案出来比对,其实都是拖延时间,只教无人知道他下落便罢。这两件事一办,朱家的事就算暂时压下了,眼下的重头是如何将方天定赚出来,明教造反之事倘若不能分化瓦解,硬碰硬地打起来可就要出大乱子了。高强与许贯忠再对了一遍台词,由许贯忠出去再行应付石宝和邓元觉二人,至于高强现在已是病人身份,自然要教软轿抬进内宅去修养。
刚把高强扶上软轿,许贯忠忽道:“衙内,方才贯忠依计要明教派方天定来才愿相谈,那石宝已有应允之意,却要叫方金芝姑娘出去相见。贯忠想衙内有趁机扣下方姑娘的意思,正要砌词应付,那石宝已颇有相疑之意,贯忠正有些招架不来,恰好遇到这刺客之事,于是借机脱身。只是此番回去该当如何应对,还请衙内示下。”
高强眉头一皱,把眼睛望许贯忠一抬,心里很是纳闷:怎地到现在才来问这问题,难道不出刺客的话,你这就应付不了了?
却见许贯忠俊面上泰然不动,双眼明澈,眨也不眨地与自己对视,高强这心里就嘀咕开了:以许贯忠的才智,事事谋定而后动,决计不是这等无谋之辈,难道其中另有寓意?一时不得要领,当即将这皮球踢回去:“以贯忠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反正你许贯忠从头至尾参与了我要对付方腊的图谋,好歹算个军师的角色,衙内我把这皮球踢给你也不好不接吧?
许贯忠淡淡一笑:“衙内,此事不在贯忠而在衙内,贯忠言亦无用!”
高强一听有气,敢情你这皮球又踢回来了!不过这时候也听明白了,许贯忠大概是不主张自己扣下方金芝的,不过昨夜看自己兴致勃勃的样子不好拦阻,因此在这里留了个退步,利用石宝的名义来向自己进谏。
“贯忠啊,”高强干咳两声,笑道:“倘若你觉得方姑娘不该扣下,那就明言便是,何苦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你我识于微时,又相交莫逆,难道这点小事都不能摊开了说么?”
许贯忠双目一亮,扶着软轿边的手不由一紧:“衙内知我!贯忠也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况且方姑娘兰心慧质,衙内对他心动也是常理。只是眼下衙内正筹谋化解明教起事之事,望轻了说这也是敌我未明,怎能在这小事上增加明教的戒心?即便方腊有心以美色诱衙内,现下并未明言,衙内当示之以宽,就此扣下却是不妥。这是公。”
长长一串说下来,高强听得老脸微红,却听得这才是公,赶紧追问一句:“那私又是什么?”
“这私么,衙内方图谋害其亲,勾心斗角则可,始乱终弃则非,方姑娘年纪尚幼,看情形也未知其父反谋,衙内今日图其美色,能定他日之鸳盟否?此岂大丈夫所为?!”
高强差点没找个地缝钻下去,难怪你许贯忠要拐这么大一个弯子来说这番话,这等于是指着自己的鼻子臭骂“感情骗子”了!实在自己也还没决定要如何对待方金芝,虽然美女当前心动难免,不过昨晚说出那话也是图个痛快而已,可没想到那么远。加上这几日状况迭出,高强脑子里塞满了事,要说是有心图谋方金芝的美色,可真是冤哉枉也!
“贯忠啊,此事前后你尽皆知晓,衙内我也无甚话好说,你只去请了方姑娘出去与石宝等人相见,任其来去自便,其中利害都由你斟酌便是,总要以东南大局为重才好。”高强无奈一笑,心说走了一个美女固然心痛,好歹江山为重,可别在心腹手下面前跌了身价,真正的人才哪里愿意跟随一个沉迷女色之人?
哪知许贯忠洒然一笑,又是一番言语:“衙内既然心中灵台澄明,贯忠也就放心了。方姑娘已差人去请了,至于此女的去留,贯忠敢说其必不去!之所以以此妄言进衙内,只是要提醒衙内一下,莫要把握不定做错了事才好。时候差不多了,贯忠去也!”
高强楞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许贯忠朗声一笑,挥着袍袖往前堂而去,忽地失笑:“臭小子,原来耍我!”
第二十二章 房中
轿抬到内宅,鲁智深正搬了张太师椅坐在当道,武行戒刀在他身后侍立,见到高强被抬了回来,都吃了一惊,抢上来道:“怎地伤了哪里?适才不是差人来报了平安么?”
高强对鲁智深挤了挤眼,假意呻吟两声道:“师父在上,徒弟身上未伤,受惊不小,此刻只觉心口烦闷四肢乏力,路也行不得,只得叫人抬了回来将息,余外却是不碍的。”说着又向鲁智深挤了挤眼。
鲁智深外粗内细,见他这两个眼色一递,虽然不知有什么花花肠子,不过见他眼中有神,语声洪亮,看来没什么大碍,低哼了一声道:“如此徒弟好生将养了,为师依旧为你守这内宅道口。”
高强吓了一跳,心说这可是罪过,又不是当真有什么刺客来,哪好劳动你老的金身大驾?忙咳嗽两声:“自古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怎好劳动师父?还请师父回转禅堂静室,武师弟代愚兄好生侍奉着。”
武行者连忙答应了,鲁智深望高强脸上瞪了一眼,也知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嗨”了一声道:“罢了!”起身拖着禅杖便行,行者向高强施礼叫了声“师兄保重”,追着去了。
软轿进门,直抬进蔡颖房里,把这相府千金也吓了一跳,忙指派丫鬟使女点起南洋乳香,亲手服侍自家官人宽衣解带,抖开锦被将他全身捂个结实。待听得高强是受惊过度心口烦闷,经不得一些搅扰,登即将闲杂人等统统赶了出去,只留了百合、红藕两个心腹丫头在门口使唤。
蔡颖正要安排人去请大夫,高强一把将她拉住,抬眼看看房中无人,笑了笑道:“颖儿,少安毋躁,为夫这病是装出来的,看不得大夫。”
蔡颖先是一怔,既而一喜,嗔道:“好端端的装什么病,唬的奴家不轻!”假意伸手来打,高强躺在床上不好闪躲,手中一用力将蔡颖扯近身来,半边娇躯都压在他身上,那一下自然也打不成了。
俩人正在笑闹,门口红藕稍提声音道:“环二娘来看官人!”
蔡颖闻声即起,挣开了高强的手,急急把全身上下检视一番,用手抿了抿鬓角,方道:“请环二娘进来。”高强知她是大家千金的出身,虽然年纪不大,平素在府里众人面前是极有威严的,看着她板起一张俏脸来说话,倒觉得有趣,伸手出去在她腰上轻轻扭了一下。
蔡颖险些笑了出来,纤腰一摆挣脱了高强那作怪的手,回头狠狠盯了高强一眼,还没说话,门帘掀处小环急匆匆地小跑进来,云鬓微微散乱,小脸涨的通红,急道:“官人怎生了?”
蔡颖咳嗽一声,笑道:“环妹子,官人在此,你好生服侍着,姐姐去叫厨下整治些药膳补品与官人将养。”
小环楞了一下,才省起这位内宅之主正当面,忙向大娘福了福:“小环见过姐姐,姐姐万福。”身子还没起来,一阵环佩响处,蔡颖已飘然而过,留下一串娇笑:“姐姐且去,妹妹可有日子没见着官人了吧?这可要好生服侍着哦。”
小环还在愣怔,怎地官人遇刺染病,这大娘却稳坐钓鱼台的模样?却见高强仰起上身,向她眨了眨眼睛,招了招手,一副神气活现,哪里有半点病态?
这才知道病未必真,再想起蔡颖临去时的话里有话,脸立时就晕红了,心下可也着实想念高强的紧,脚步蹭到高强床前,低低道:“官人身上可好?小环给官人道福。”
高强看着眼前这张羞红的俏脸,心中怜惜,想自己浪迹时空到此,对自己最上心的只怕就是眼前这位佳人了,对于小环来说,自己这个好色无行的衙内怕不就是等于整个世界?探手出去拉住她戴着一枚玉镯子的手望怀里一带,另一只手环过她腰肢,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轻笑道:“官人身上有你便好了,又何须道什么福?”
小环听他语带调笑,不禁大羞,扭了几扭也挣不脱,被他手摸上身来,一个娇躯早软了半边,又那里使得出力?只是眼下日正当中,再怎么也拉不下脸来和他温存,只得软语央求道:“官人,大娘转眼便回,小环不敢放肆,求官人且宽容则个,待晚间到小环房中,自然逢迎官人。”
高强却是兴致盎然,蔡颖临走时那话摆明是给他俩温存的机会,跟小环也着实有些日子没在一起了,现在看到她婉娈柔顺,心头不禁“火起”,哪里这么轻易就放过了?当下手中一紧,箍住她的腰肢,另一手已伸进小衣中去,一面附在她耳边轻咬了一下耳珠,谑笑
我便不宽容了,你待怎样?你大娘若是回来了,衙内疯一回,叫她与你真个做回姐妹!”
实则蔡颖端庄自持,杀她头也不肯与旁人在床上共事,只是小环听了这等疯话,身子却顿时颤抖起来,再也无半分气力挣扎,忽地惊呼一声,整个身子都软瘫下来,如同半根骨头也无一般。——却是高强的魔手到了要害部位。
高强只觉怀中佳人身软似绵、体热如火,正是得趣之时、意气风发,恰待更进一步攻城略地,忽听门外有人通禀道:“禀衙内,方姑娘来探病。”却是许贯忠!
小环听得门外来人,原本娇软无力的身子倏地弹起来,站的离床三尺远,手忙脚乱地上下整理一番,头低得快藏到前襟里,露出的粉颈都红透了,模样诱人之极。
只是高强这会却没心思欣赏:方金芝来探病?这可奇了,许贯忠不是说带她出去与石宝等人见面么,怎地又会带到这里来了?忙抖开被子将全身捂个严实,向小环招了招手,要吩咐她几句。
谁知小环会错了意,心说你这衙内,怎地外头有人还要在这里疯?脚下也不知是适才高强戏的发软还是不肯动弹,总之就象生了根一样,任凭你高强手都快摇断了也不动窝。
耳听门外许贯忠已经在二次扬声,高强自己现在是“病人”,总不好用洪亮的语声隔着门叫人吧?正要唤小环,就听门外一道清亮的语声道:“许先生,到此何事?”高强顿时长吁了一口气:蔡颖啊,贤妻!回来的正是时候!
耳听许贯忠向蔡颖禀告,接着方金芝也向蔡颖说话,大意就是方金芝听得高强遇刺染病,说什么要来探望,若不是内宅不便,石宝和邓元觉也要来探云云。
接着蔡颖进来,一眼望见小环低头红脸站在床边,两手弄着衣角,向大娘道了万福,便知高强没干“好事”,只是她原也是要让他两人独处的,只做不见罢了,向高强把外面的对答略述一遍,随即便叫请方姑娘进来。
门帘起处,许贯忠手掀帘角,方金芝低头躬身而进。今日她仍旧是一身杏黄衣裳,却用一枚银环束了长发,恰如是荷塘上一朵青莲,身旁的蔡颖和小环虽都是美女,蔡颖更是有国色之姿,却也压不下她去。
方金芝袅袅来到床前,低着头向高强道:“民女金芝,问应奉大人安好。”
高强躺着也不能动,眼尾瞟着身边的美女,虚着声音道:“有劳方姑娘挂念,贱体虚弱,不能起身,还请见谅。”
方金芝却知进退,客套了几句,转身向蔡颖问病,蔡颖亦知高强有计,便徐徐将“病情”道来。
高强与站在门口的许贯忠交换几个眼色,还没闹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方金芝又走上两步,向高强道:“多承应奉大人盛情,愿为我两浙百姓的福出力周旋,家兄不日即到,与应奉大人共商大事。”
高强一听便喜,知道许贯忠办事得力,将石宝二人摆布的服帖,方天定这头等大事已经办妥了!只是按下葫芦起了瓢,这位方金芝姑娘又怎地还在这里逡巡不去?
他这么想了,嘴上便问了出来:“然则方姑娘莫非是来向本官辞行?”
方金芝闻言脸色微微一红,随即又宁定,敛衽道:“金芝虽是女流,不过爹爹将这大事托付于奴,不可就此便去,总要等到有了眉目才好。”
高强朝许贯忠一望,这才想起来他适才曾说“方女必不去”的话来,心说你倒是神准,这都算到?不过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先客套几句,自己便适时表现出“病人”的样子来,一副虚不胜言状,方金芝亦乖巧,便出言告辞。
蔡颖望了望高强,走上来牵起方金芝的手笑道:“方姑娘真是美人,奴家这女子见了都要心动,这番可要在府里多住些时日了,原先那屋可就不合适了,待奴家为你再挑一间好的。”方金芝还待多言,已被蔡颖拉着去了,另一手却拉着小环。
屋中只剩许贯忠一人,当即将适才外间情况向高强禀告了一遍,果然石宝和邓元觉被许贯忠一阵言语挤兑住了,只得答应连夜去唤方天定来此商议合作开矿之事。至于说到方金芝仍旧要住在这里,连石宝等人邀她离去都拒绝了,许贯忠只是微笑,却不肯再多说一句了。
高强又问了些别事,也有些困倦了,许贯忠便告辞,让他蒙头睡去。
第二十三章 主客
强再睁开眼时,窗外红映薄纱,已经是傍晚时分,竟一觉。也难怪他困倦,龙游往返十余日,一路都在船舱中晃悠,脚步沾地时都有些发软,偏偏昨天一到埠就缠着娘子蔡颖温存了半个下午,晨早起来又来了这么一个刺客,一直忙活到现在,此时再一放松下来,铁打的筋骨也撑不住了。
躺在床上懒懒的不想动,头脑倒是一片宁定,多日来一直萦绕心头的东南诸事一时尽去,歪着头看那窗外的柳树在窗纱上映出斑驳的影,偶尔庭院中微风拂过,那树影便在窗纱上摇出万般光景来。高强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奇异的景象,心中竟是半点杂念也无。
恰在此时,静寂中忽然一缕琴声飘起,幽幽咽咽地几乎听不清音调,偏又丝丝缕缕地钻入人心窝来,萦绕在心尖最柔软的部分,听得高强神魂也飘荡了起来,差似感觉不到自己身躯的重量,飘飘然有登仙之慨,又似梦境未醒,疑幻疑真。
一曲既罢,高强犹如大梦初醒,“啊”地一声叫出来,脱口道:“是师师么?怎地不进来?”如此琴艺,琴声中更无半分尘俗气,除了那小小乐师更有谁?
门帘一挑,一个纤细身影盈盈而入,手捧瑶琴飘然下拜:“师师妄奏琴曲,搅扰了衙内休息,不胜惶恐。”
高强大笑,掀起被子走下床来,顺手取了件外袍披在身上,摆手叫她起来:“师师奏的恁好听琴曲,本衙内纵然是睡着了也该爬起来听,又怎说到什么搅扰了?何况本衙内也早便要起了。”
师师微笑站起,走近几步,将那瑶琴搁在桌子上,再后退一步道:“闻道衙内遇刺受惊,师师心急如焚,后来听小环姐姐回来说衙内并无大碍,这才宽了心。只是师师想衙内受了惊吓,心绪恐怕不宁,恰好近日学了一首清心咒,曲谱上说这曲子对调理气血颇有功效,便想着来奏给衙内听听,说不定能有所裨益呢。”语声莺莺呖呖,又是软语温言,真个说不出的好听。
高强心怀大畅,再看这小师师时,只见数月不曾与她说话,这小女孩身量见长,原先的稚嫩身材变得修长了些,鹅黄的夹祅衬的肩若削成,湖水绿的纱皱裙子直拖至脚底,一条白丝带系在腰间,竟也有些曲线出来了。再望脸上看时,那原本稚气的小脸亦已约略长成,一脸的秀气几乎要满溢出来,真是春花也要输几分娇艳,秋月更嫌多了清冷。
见高强向自己张望,师师轻轻一笑:“衙内再要听什么曲子,只管说了便是,师师给您奏来。”
这一笑如清荷初绽秀美无伦,高强看的心头一颤,脑中忽地想起娘子蔡颖早晨时说过的话来,脑子忽悠了一下,赶紧收摄心神:罪过罪过,才十三岁的小姑娘,怎可起这禽兽的念头?
忙笑道:“也不用什么新曲,适才那清心咒便好的很,师师只管闲闲奏来便是。”一面唤人:“给我请大娘回来。”
师师答应了,搬张锦凳来坐下,安腕沉肩屏息凝神,铮冬铮冬地将琴弦再度拨动。高强端起桌上茶杯呷了一口,只觉得口齿留香,直沁心间,却不知是茶香还是琴韵,抑且是那精灵般的小人儿?且心头一赞!
门外使女忽地齐声称道:“大娘回来了!”
声随人到,蔡颖一朵红云般地飘进来,打眼见到这惬意的情景,不由一怔,随即轻笑道:“官人好兴致,时日便这般的好消磨!”师师见大娘回来,她只是乐师的身份,赶紧停了琴声,起身万福。
高强一笑,把茶杯放下,站起身来长揖到地,拉长着腔调说道:“娘子回来了,请上座~”
蔡颖抿着嘴,道了声“官人有礼”,拎起裙子在上首坐了,见高强又端起茶杯要喝,打趣道:“官人莫非已得了道,只听琴声再喝茶就饱了么?”
话音刚落,就听高强腹中咕噜一声,馋虫已经在打雷了,蔡颖再也撑不住,咯地笑了出来,师师亦掩口笑,高强讪笑两声,只叫开饭来。
少停开出饭来,蔡颖定要拉着师师同食,师师强不过,斜着半边身子在桌角坐了,筷子也不敢伸,一粒两粒地拈着饭粒来吃。如此吃饭胜似酷刑了,高强看不下去,只得叫她自回房去用饭,命人用食盒提几味菜一同送去罢了。
收回目送师师出门的目光,却正迎上娘子一脸的似笑非笑,高强心里陡
个突,强笑道:“颖儿可有什么话说?”
蔡颖笑得象个小狐狸,手中的筷子在几味菜式上划来划去,偏不落下:“官人好快的手脚,晨早时才说人家还是个孩子,怎地傍晚就召到房中来听琴了?奴家到今日才松了这口,可叫官人忍了很久了哪,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高强不尴不尬地陪了笑,心说这事不能解释,越描越黑,还是岔开话题的好:“颖儿,可知为夫这次为何要装个病症出来?”
这招果然奏效,蔡颖也不是那等深闺妇人,心中着实有些沟壑,忙问道:“官人莫不是要有甚动作,须得暗中行事?”
“贤娘子见的透彻!”高强赞叹一声,颖儿果然是见得事明的:“为夫正是有些事要办,且须暗中行事,今番少不得要仰赖颖儿的大力了。”
蔡颖早上才得了内审的差使,下午又听得要她统管花石的审查,一日二喜,早就兴奋的紧,现在听到郎君又要借她的力,喜的什么似的,忙道:“郎君但有所图,颖儿自然无不奉从,说得什么仰赖的话!只不知究竟何事,要弄这样玄虚?”
高强便将杭州朱家的事一一说了,蔡颖始则不解,继而大怒,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可恶朱缅!当日其父朱冲以狡计建一楼阁,一夜间集一等木材数百根,骗取了家祖的信任,这才脱了布衣的身份,得以晋身官爵,怎地竟敢起心要加害与郎君你?此等忘恩负义、狼子野心之辈,值得什么,要郎君这般费神,待颖儿一封书信传到京中,祖爷一句话便要他朱家父子去登州沙门岛上走一遭!”
高强听的有趣,这么大的威风,果然不愧是蔡京的孙女、相府的千金!不过要对付朱缅,与蔡京的默契的确是必要的,不言语一声就把他的门生给动了,这不是下了他老人家的面子?今日要与蔡颖商议的就是这事,可也没想到这娘子如此激愤,心里着实有些感动:“颖儿少安,些许小事,莫要气坏了身子,为夫还有事要说与颖儿听。”
蔡颖忙问是什么?高强便将明教与朱缅暗中勾结的事项说了,听得竟然有如此谋反大事,蔡颖倒减了怒气,心知莽撞不得,此刻官人既然说要仰赖自己的力,必是有了成竹在胸,且问问是何道理?
高强把自己的计较一一说明了,原来他适才遇刺后与许贯忠、张随云二人计议,觉这朱家盘踞江南已久,又手握杭州兵权,明教也是潜力暗伏,这两者一相结合,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相比之下自己倒成了客势,委实有些棘手。
张随云家学渊源,兵法是多读的,便想起三十六计中有条“反客为主”,以此建策,再经三人反复商议,得了这条计策,乃是既然高强“染病”,便要蔡颖自今起便以内审出查各处花石的名义,率内府家人与卫护官兵巡行各地,所到之处建应奉官署,划地为政,因这应奉局审查花石有圣旨为凭,各地官府都无法干涉。
待此例已成,各处吏民不以为异,便可趁机行事,将精兵藏于内审官署中混入杭州城,以查办纪家灭门案的名义一举拿下朱家,则明教孤掌难鸣,颓势已现。此时再结合对方天定等人的攻心战,瓦解明教亦不为难,方腊无人无兵无钱粮,赤手空拳怎造得反?这便是一条反客为主之计。
蔡颖听罢,双眼异彩涟涟,一把抓住高强的手道:“官人如此好计,怕孙吴也是有所不及了,要成如此大事,颖儿愿效犬马之劳!”
当下两人又计议一番,将这内审之事再前后推敲,如何行文各处,官署如何配置,内外号令如何统一,与各地官吏如何交通,路线如何行走,几下日程如何配合,都一一详细推敲,惟恐一处不到。高强在现代时,旁的不知道许多,“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是刻骨铭心,今番可是算是自己有生以来经历的最大阵仗,实容不得半点疏漏。
待得一切粗定,已是月上枝头,夫妻俩匆匆用了饭,便各自去写信。蔡颖要给祖父蔡京去信,高强却也有信要交给汴京的老爸高俅和燕青石秀等人,恰好蔡家人带得有信鸽可飞汴京,便一起写了转交。
目送三羽信鸽飞空,高强的心也似乎飞了起来,待得那回音来到、方子入苏,便是一场接一场的明争暗斗了……
第五部 杭州
第一章 时迁
月仲春,汴京城外,丝丝暖风吹起,送来阵阵花香鸟生怕人不记起,又是一年春到。
大观元年的春天,与往常一样应时来到,汴京的官员百姓各寻各处,官员者前呼后拥,富豪者雕车玉鞍,少年者鲜衣怒马,女眷者浓妆淡抹,至于平头百姓亦做一身新衣上身,携酒追花,呼朋引类,倾城出门踏青游春去也。
有道是“都城左近皆是园圃,百里之内并无余地”,汴京城郊百里都是踏青的好去处,州南太学的外舍旁有玉仙观,方池亭等处胜景,城北则多达官园圃,自宰相蔡京的花园以下都向游人开放,独乐冈、麦家园、孟四酒店等处市肆酒馆趁机大赚特赚,店掌柜望着挤涌进出的人潮,连乐的咧嘴的工夫都没有,只顾低头拨打算盘收钱便是。
城南四里有山头名望牛冈,其上剑客庙是都中胜景所在,比别处不逊半分热闹,站在庙前放眼望去,但见绿草如茵行人如织,骏骑嘶啸香轮辗转,斜陇歧陌粉墙细柳,只疑身处天外,谁知犹近禁中?
望牛冈边一株大树下,十几个书生打扮者或站或坐,纵酒放歌,身旁却都有些莺莺燕燕低吟和歌娇声劝酒,美酒佳人春色满眼,这酒饮的格外畅快,十余人都已是酒意醺然。其中一人抬头处,见一同窗立于树下俯瞰冈周,与同侪不类,立生怜悯之心,再一想自己等人这番还亏了这位同窗找来这些红颜知己同游,怎可叫他独立?
当即提了酒壶酒杯起身,踉跄来到这同窗身后,伸手去拍他肩膀,口中含糊嚷道:“望云兄,且来同饮!”
这手刚伸出去,不想那人却已转过身来,便拍了个空。那半醉者刚一楞,只听对方笑道:“兄等只管纵情,小弟刚得了一曲,正在推敲中。”看这人时,俊面如玉风采如神,嘴角略挂笑意,鬓边常簪娇花,正是都中有名的后进子弟燕青,当日他按照高强的安排入太学念书,高强绞尽脑汁送了他这么一个字,取的是“北望燕云十六州”的意思。
经过这半年来白沉香在丰乐楼的演唱,都中谁不知燕青的音律当今独步,这人一听他得了一曲,当即放开喉咙大叫:“望云兄又有新曲,诸位都来,都来!今日务要求个先睹为快不可!”
众人闻言耸动,都跳起来闹燕青,连那十几个丰乐楼的歌女也都在旁起哄,燕小乙的新曲,等闲可听不到的。
燕青一笑,手打拍子便唱道:“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这本是“后人”朱熹的游春诗,当日高强离京时抄录了百十首诗词出来,教燕青择时谱曲让白沉香演唱,以保丰乐楼白行首的歌名不坠。此刻他信步游春,触景生情,随手便将这诗给谱上了曲子。
一曲唱罢四外轰动,声音何止数十人!燕青抬头望时,原来不止自己同行的士子歌女,四下已聚集了数百人,个个在那里叫好:“今日好福气,出来踏青能听到燕小哥的新曲,幸何如哉!”
燕青一看势头不好,这么下去人定然越来越多,弄不好就要走不了,忙笑脸向四方打了个罗圈揖,正要说些“今日兴尽来日请早”之类的话,忽听圈外一人高喊“燕爷可在这里?衙内有信到!”
燕青一个激灵,纵身从人丛中挤出去,捉住来人手道:“衙内有信,信在何处?”
那人本是太尉府门房的一个帮闲,见了燕青赶紧要拜,被燕青一把拉住说声“罢了”,忙禀告道:“燕爷,衙内信在府中,太尉大人请燕爷回去一同商议,石爷也回来了?”
“石三郎也回来了?”燕青一喜,石秀自高强离京后不久便去了大名府,要借孟州快活林将北京和汴京连接起来,使手下势力向外扩展。本以为此去没有三五个月不能成事,却不想这么快便回来了,想必是办得顺利。
燕青向众同窗告了罪,大步来到冈下,攀鞍上马加了一鞭,那马四蹄翻飞直向城中太尉府而去。
到了大门口,燕青甩蹬离鞍下马登阶,直入太尉府后院高俅的书房。早有家人飞奔进去通禀,高已受了儿子求托,要看顾他这两个手下,这些日子多有见面议论,倒也知这两个有些才能,心下甚是器重,用一个“请”字,燕小乙登堂入室,见了高俅大礼参拜,高俅赶紧教起身,又命与一旁的石秀相见。
二人厮见已毕各自落座,高俅取出一封书信来递给燕青和石秀轮流看了,便问:“二位都是小犬的心腹,此番东南贼氛叵测,小
来信相商,想必是有借重两位之处,何妨各抒己见?
燕青和石秀对望一眼,燕青先开口道:“太尉在上,小乙观衙内信中所言,东南形势虽然复杂,然而斗智不斗力,衙内亦已成竹在胸,倒无须京中调援。”
石秀接口道:“小乙所言甚是,衙内向来多智能断,这信中寥寥数语条理分明,若要求援,必是连兵力几何、何人统兵、几时南下等等事务都要言明了。现在只说形势不及其余,想来必是有所决断,我等若贸然去援,说不定反而坏事。”
高俅听了不语,石秀乖巧的很,一见这样子便知高俅不悦,想是以为自己儿子现在身处逆境,你两个不思忠勤主事,反在这里说什么“多援坏事”的鬼话,焉知不是推搪之语?燕青也还罢了,他是高强的亲随,又在太学念书,现今掌管京中第一的青楼丰乐楼,三五日便可见一次天子的人物,未必要看高俅脸色;石秀却是身在禁军,直属高俅管辖,这大顶头上司的排头可吃不起。
故此一见高俅不语,石秀赶紧话锋一转:“只是兵马虽不宜调派,衙内身边却不可无人,尤其那朱家在东南经营已久,想必潜力颇强,衙内轻身入虎穴,胆识虽佳安危堪忧。小乙,”他向燕青看了一眼,“受衙内重托在京掌管丰乐楼,这是要害地方,须臾不得分身,石秀不才,愿向太尉讨令,前往东南助衙内一臂之力。”
高俅听着心里舒坦,那嘴立时便咧了开来:“石虞候忠心为主,实属难能!”只是虽然他是殿前太尉,掌管禁军数十万,要擅自调兵去东南却有所不能,非得经过枢密院不可,这一来一去迁延时日不说,连个明确的理由都没有,那枢密使张康国可也不是吃素的,大兵怎调的动?
好在大军虽不能动,做些手脚却也不是难事,高俅当即传了党世雄来,商议一番后叫他从禁军中选数百精兵,都分散从各厢中抽调,统一给个半年假期,再秘密到石秀所部的军营中集合,听他调遣便是。所谓重赏之下有勇夫,只需上峰差遣,再许以厚惠,些须数百精兵岂是难事?
几下计议已定,石秀和燕青向高俅告辞出门,到了门口,燕青拉着石秀去丰乐楼同坐,要一叙别来诸事,石秀刚说声好,旁边一人细声细气地也叫声好:“俺早听说东京丰乐楼天下闻名,白行首色艺双绝,没想到来京第一天就能开这眼界,跟着石老大果然是没错!”
燕青一楞,闪目看时,见这位五短身材瘦小枯干,其貌不扬形容猥琐,提到白行首时两眼放光,不问可知心向往之,听口音倒是大名府的小同乡,便向石秀道:“三郎,这却是哪位英雄,面生的紧?”
石秀却没燕青这么好气,直接两眼一瞪:“好时迁,给某家住了!来时某家对你说什么来?天子脚下京师重地,你这厮惯常偷鸡摸狗的,便放个屁也要经某家许可,怎地竟敢直呼丰乐楼白行首的芳名?下站!”
那人吓了一跳,诺诺连声向下站,大气也不敢出,一张脸皱的如同苦瓜也似。燕青倒觉他有趣,再问石秀时,才知这人是大名府有名的飞贼,人送外号叫做“鼓上蚤”,恭维他手脚便利,落在鼓上也没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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